第八章 算人常欲杀
乍暖还寒时候,开春严寒突降,大雪封城,一夜之间,长安处处银装素裹,如此天气出行最为艰难,寻常百姓皆在家晚起避寒,可怜百官依旧早起赶朝,顶着风雪前行。
大齐历代帝王,无论贤愚,皆是勤政之君,除非大节大丧或大战,非休沐之期朝会从不可迟不可误。
往往未到辰时,百官们便已到达皇宫东门外。按照规矩宫门内不得行车抬轿,就算是相国赶朝,也得就此步行到大殿。这时天还没放亮,偏偏为消火患,宫门宫道上没有一处灯烛,所以百官每每“摸黑”赶路,或者“借光赶朝”。
何谓“借光赶朝”?按规矩,正二品以上官员及皇族有特待,他们赶朝时,走入皇宫内门后,会有专门的司明太监为他们掌灯行路,其他官员可以等候这“有光”一派的到来,跟随其后,借光而行。
然而为防官员结党,这“借光”也有一条规矩,就是同部官员只能借本部大臣的光,左右司丞要么独行,要么与相国同行。
这大雪之日,天地昏暗,宫门前更是热闹。
顾清玄的马车一到,在雪中等候多时的户部各官员却没有急切上前,显然已有了隔阂。
他下车后,直接入了皇宫东门,户部属官跟随在后,与其他各部相较,这一路人尤为沉默。
在东门与内门相隔的宫道上没有灯火,他们沿宫墙行进,实现不明,难免有磕跘,不时有人滑倒,连顾清玄都不慎一脚踩进冰凉雪水里,双靴湿透,又弄脏了披风。
他正起身来,心烦意乱,“真是晦气!如此仪容上朝堂怎么行?”
顾清玄冷着脸回头看向后面的户部侍郎魏坤,道:“我马车中有备用官靴,我得去换换,你等先随灯入朝,不需候我,朝会不能迟!魏侍郎你领他们继续往前便可。”
魏坤似是不耐烦,嘀咕道:“那行吧,真是误事!”
顾清玄不与他计较,又独自返身走向宫门,这次未有灯照,他倒是一步不失。
到了内门前,司明太监问了句是哪一部人,魏坤怕太监有微词,就直接报了户部,接着坦坦然然地领众人随灯而行。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户部众人行至殿侧的沐恩桥上,这是一座跨越御河的小桥,没有桥栏,桥面拱圆平整,此时结了冰行步艰难,众人过桥时难免拥挤。
寒风大吹,司明太监没有护好灯笼,烛光忽灭,这时桥上众人忽闻一声惊叫,又乍起落水声,众皆哗然,等烛光再续,他们过了桥,一齐查看,发现魏坤不见了踪影。
太监急忙张罗着捞人,可御河水深,加上寒冷黑暗没人敢下去捞,落水人噗通了几下就没了声息,等捞上来了,人已经死了。
侍郎雪天落水溺亡的事震惊朝堂,成了当日朝会的主要议题,陈景行下恩旨,视魏坤之死为因公殉职,厚葬赐殓,家人由朝廷赐金养之。
并下令为沐恩桥加上围栏,特旨取缔先皇所定的赶朝不可私自结群而行的规矩,自此百官可自由合群借光赶路。
是日晚间,顾清玄的马车直接从官署驾到江月楼,到顶楼雅间与江河川相见,江弦歌先出来见礼,“伯父今日无恙否?”
顾清玄点头,微笑:“一切无恙,这也多亏了弦歌及早相告,不然……那躺在御赐棺柩中的恐怕就是我顾某人了,这次真得谢谢你们父女俩,你父亲何在?伯父今晚要与他畅饮一番!”
“晦气之言,伯父勿言。”她神色中依然有一丝担忧,接着道,“父亲稍候便会上楼来,伯父且坐先饮一杯热茶。”
她说完就去往对面的琴阁,坐在纱幔之后,扶起琴弦,一曲动人。
江河川来了,两人关门对坐,顾清玄道:“卢家人还是太急了,这么快就想直接要了我的性命,哼,还好天不绝我!”
昨日卢氏父子讨论过不能留顾清玄,于是想在父亲面前争功的卢远承自作聪明,想出一条又笨又狠的计策。
买通司明太监,利用大雪寒天,在百官赶朝时暗害顾清玄。
然而那司明太监并不认识顾清玄,只知要杀的是户部尚书,见魏坤走在户部官员最前方,就把他误当作顾清玄,下了杀手。
这江月楼名士往来频繁,时常有官员在此小聚,因而设有僻静雅室,来这里商量不可告人机密的人不少。
喜好江月楼静雅的卢远承昨日就选择在这里与易装出宫的司明太监碰面谋事。
但是他们不知道,江月楼就是顾清玄的耳目所在。
顾清玄当年资助江河川开江月楼,目的之一就是探听长安城内动向,两位老友联手二十年,江河川为他提供的消息情报更重于卢远植对他的提拔。
二人细聊近来之事,顾清玄道:“我为官二十年,能做到正二品,也都是多亏了老兄你在背后帮衬,今日更是救了我一命,这大恩,我顾清玄至死不忘!”
他亲自为江河川斟酒,江河川推却,感慨道:“清玄你莫这样说,当年我落魄到那个地步,还不是多亏你和嫂夫人拉我一把?倾尽家财助我开这江月楼,嫂夫人还为我做媒聘得爱妻,这恩情我又何能忘怀?你我两家合为一家息息相关,如今你身临险境,但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自然是要倾尽全力来帮!”
顾清玄放下酒杯,起身向他鞠了一正躬,他也起身回礼,两人不多言一切了然于心。江河川又问顾清玄下一步当如何。
顾清玄只答:“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第二日,他派人将户部近十年的账目交到御史台,并以受寒得重病为由告假在家,不问政事。
……
再说顾家母女,她们出了长安城,当夜也遭大雪封路,耽搁许久,又几经艰难,终是到了洛阳,住进北山的清乐庵后院中。
这个后院与前边只有寥寥数人的尼姑道场是两相分开的,整个院中只住了一人,是一十六岁少女,名为扶苏,她并非尼姑,她住在这里本是为服侍带发修行的祖母,前两年祖母去世,她又没了其他家人,便成了孤女。
但这孤女来历不俗,她的祖母是洛阳药王的孙女,他们家族曾以研药制毒闻名天下,后来家境衰败,又遭仇家报复,几乎满门被灭,只有她与祖母侥幸逃生,被洪家收留,受洪氏庇荫而余生。
她的祖母为报洪家恩情,也为本门技艺得以传世,就在这北山开了药炉,亲自制药供洪门药店出售,也为洪门走镖人研制各种强身治伤的奇药,没想到在制活血药时偶然制成了可以致使女子滑胎的药——寒丹散。
不想竟有官门侯府的女子大量偷买,十几年前甚至有后妃用此药害死宠妃的胎儿。
她的祖母那时就觉自身造孽,不再制此药,并入清乐庵带发修行。
这次顾家母女带着洪家家主的手书来求寒丹散药方,扶苏顾念洪家恩情,拒绝不得,又听她们坦明了内情,她只得找出祖母遗物中的药方,为她们制药。她虽年纪轻轻,但完全继承了家族药术,制一味寒丹散不在话下。
离开长安半月有余,顾清宁就得了药,毫不犹豫地饮下,受万般折磨,血流满床,过程中几度晕死过去,虽知不会伤及性命,而当时情形是生不如死。
沈岚熙也苦熬了一夜,几乎陪着她流干了血泪。只有扶苏全程清醒,往来照顾。
顾清宁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有了知觉,渐渐醒来,朦胧间看床前沈岚熙的模样,好似苍老了十岁。
见她睁眼,沈岚熙又泪如雨下,紧握女儿的手埋头抽噎:“清宁……还好,还好,一切都过去了……清宁……”
顾清宁面无血色,微启干涩双唇:“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顾清宁在北山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完全恢复,有扶苏帮助调理她身体已然无恙。乍寒天已过,洛阳今年春暖来得早,她们将走时,正好赶上北山牡丹开花,沈岚熙带她赏过牡丹,二人回清乐庵收拾东西准备归程。
当晚,顾清宁与扶苏闲谈,向她表示谢意,听说了她的身世,思量道:“扶苏,你一个女儿家久居深山也不是长远之计,在此孤苦无依实在可怜,不若就随我去长安吧,你陪我在此患难一回,于我有大恩,我必视你为亲妹,今后我们姐妹永不相离如何?”
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望着顾清宁,双眸平静无波澜,沉默了一晌,抬手平举到眉心,正身伏地一拜,道:“姐妹之分不敢高攀,作一丫鬟足矣,请小姐放心,扶苏必尽心侍奉,永不泄露这山庵之事。”
顾清宁微微一怔,哑口失言,不及她回应,扶苏已经起身走出房门。
不过多时,她又归来,神色平静如前,与顾清宁对立,从袖间取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将瓶内药物一饮而尽。
顾清宁来不及阻拦,扶苏已摁着胸口跌倒在地,嘴角含血,瞪大眼睛直视失措的顾清宁。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扶苏将永不泄密……”
“你怎么能喝毒药?我就算要你保密也不用你服毒自尽啊,你怎么这么傻?”顾清宁被她吓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不……这不是致命毒药,这是致哑的药……扶苏以此表明决心……从此失语……绝不泄密……绝不背叛你……你……也不能背弃我……我会竭力帮你……而你也要成全我,帮我达成目的……可行?”
“好!”顾清宁摁住她的肩头,与她决绝的双目对视,坚定立誓。
第二日,她们三人乘马车驶出北山,回头望时,清乐庵后院的方向飘来滚滚浓烟燃起熊熊大火。
三人的秘密就此付之一炬,却永远根植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