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见郭曙
“乐山,听说你被派去守后山了?”
邱婆坐到她身边,从怀里给她掏出了一块饼,“丫头,每日这样辛苦,身子可还受得住?”
自每日卯时中入营起,做完伙房工作,邱婆就看见这孩子牵着马去了后山,午时饭前又回了来,每日未时始,至申时止,这丫头必在树墩下拿书坐看。
晚膳前,乐山还会在屋前打一套拳,日日如此,无有停歇。
此时,乐山就正在草垛上盘坐看书,腰杆挺得笔直,左手执书,右手在草上来回划动。
“乐山,乐山。”
“邱婆,”乐山合起书,推却了她送来的干饼,“一日膳食有所规划,午时吃的正好,就不添加了。”
邱婆跳起腿,也攀爬上草垛,坐在她的身边,实在是好奇像她这样做事严谨有路数的姑娘为何不去前营,便问,“乐山啊,这一月的相处,我看你行事很有分寸,但凡缸里的水,锅里的食材,到如今,这些事,就没有你不得心应手的,如此伶俐的姑娘,你家人怎么如此想不开,会把你往这里送啊?”
乐山微转过身来,问,“邱婆,这一月余,可是乐山行事尚还有疏漏之处?”
“怎么会呢,你这丫头,我不是说了嘛,自打你来了,这伙房里的活,邱婆我就撂下了手,哪样不是你干的,”每日她正要去做时,这乐山就已经给她做好了,“正是这样,邱婆我才好奇,你说说你,从上到下,模样这样好,每日不是打拳就是看书,”她瞅眼看了眼,“你这日日看的书,都是怎么带进来的呢?”
陈家寒门,藏书阁不比一般人家,内里只是些门面上的书,做给外人看的,真正收藏的精本,少之又少。
晚间出营后,她往往要去城中走一走。
“贴身携带,就带进来了。”
“乐山,我观你的样子,不像是个在军营里待的人,这里露天,风吹日晒的,你若是一心一意想看书,那也得回家去呐,家里多好,即使清贫了些,也好过在这里挨日子。”
明明一月前,她还不是这么说的。
沉默一时,乐山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彩,一览无余,颜色艳丽,“邱婆,你这样大的年纪了,为何也还整日待在营中呢。”
“我呀……”
提起这庄事,她老人家眼角自就泛起了涟漪。
“人到晚年,谁不想回家颐享天年,过个安稳的日子呢。”
“那为何?”
“我,我回不去了,人老了,要有个依归的地方,我呀,连个家都没有。”说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会,“安史乱变,在琅琊的老家早被烧没了。”
听她说话,乐山的握书的手渐渐攥紧了些,和平年间,也免不了战乱,受苦的,还是百姓,“邱婆,您原来是琅琊的人。”
“是呀,随军奔走,已有数十年,哪里安营,哪里休息。年轻的时候,我大儿子是河北的军,没打个两年,我家那口子和我大儿子,就死在了沙场上,二儿子刚满十八岁,又被征去做了河南军,两个儿子,连个亲都没娶。好不容易歇了几年,儿子路过老家,一眼还没有瞧见,他就被派走上了前线。那时候难熬啊,饭吃不饱,成日打仗,难民一处一处的跑,我带着我家闺女已经逃到了河北,还是逃不了被抓来干活的命,老婆子我自那时起,就开始做起了手里头这活,只可惜啊,我家宝儿,被人掳走,到现在,也没见着个面。”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长安城内,天子脚下,尚且征战连绵。
乐山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绞痛,仗打多了,她也知道,最无法用眼睛去看的,还是战乱时无辜百姓的脸面。
“在这营里,待得久了,便就习惯了,再干个两年,干不下去了,我这把骨头也还要埋在营地脚下,徒留骨灰一把,随风吹散,青山不改,我这辈子活得才值得。”
乐山转身观望她,看着看着,心境豁然开朗了,与邱婆相视一笑,伸出拳头,虔诚道,“邱婆,您没白活。”
身在营中,死而随心,邱婆的心境,她该学一学。
邱婆也伸出手来,虽不知所云,但还是轻轻与她碰了碰,“哈哈哈。”
每日夜守,都有编制。
乐山将她的马系在树底下,打了一个圈,马儿跑不掉。
一道守山的人见着是她,忍不住摇头,“你这身板,能熬得住吗?”
倘若是后半夜的班,乐山就不回陈家了。
今日恰是轮到她守三更天,乐山在树上睡了不足两个时辰,起身就去了后山。
同行的七队把总那日看见她,拉着吴泽就问了,“这还是新兵吧?”
吴泽言简意赅,“这女人不是什么好家伙,贼得很,能下手你就下手。”
那先试试。
“嘿,那个陈乐山,你到山脚守着去。”
“是。”
七队把总,唤宋罗,年纪大抵有三十了,除却面相凶煞了些,治下还是有一手的。
同为女人,宋罗也觉得这位陈乐山相貌委实太好了些,站在她面前,硬是矮了她一个头,气势上难免就输了些。
“可别偷懒啊。”
巡防巡到寅时,守到山门,这一拨人大抵隐隐都犯了困意,手底下的人站在山涯边,这个点,靠着山墙,能偷懒的就偷了一两刻。
宋罗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一队零零总总的人,七分精神只有三分,定眼看去,只有这样一个最为突出,不但站的直,还格外有格调。
宋罗来时,带动草地发出微微声响,守队里,陈乐山一个眼锋顿时扫了过来。
这一眼,差点没让她软了脚。
什么不正经的人,这陈乐山,当不能小觑。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再过一刻,便可换班了。
把总亲察,众人相继活跃了起来,顿时各个都提起了十足的精神。
恰到点,乐山就松了脚,走到宋罗身边,行了一个标准的礼,“宋把总,乐山回营了。”
“回,回吧。”
提了桶,牵着她家的马,往山下去了。
下山的途中,又遇到了复上山的宋罗一行人。
“这怎么刚刚到点就要下来了?”
“她拿桶干什么去?”
身后一阵叽歪,宋罗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都别吵。”
朝前头唤了她一声,“陈乐山,过来。”
她这匹马,模样……真够肥的,伸手摸了摸,这马竟有脾气,朝她甩了甩头,鼻孔吐了气,宋罗被迫收了手,咳,“陈乐山,这一大早的,你去哪?”
“回把总,去山下挑水。”
“你一个人挑?”眼角写满质疑。
“是。”
这个时辰,她家马要去水里玩,应当等不及了,“把总若是无有吩咐,乐山就下山了。”
今日下山,注定不顺畅。
提了两桶水,山脚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和马,马悉数被停在岸边,乐山隔着水面,老远就见着了对面的人。
那打头的,年少意气,挥鞭啧啧有声,初从马上下来,三步就走到水面边,洗了把脸,晨曦里,好不畅快!
乐山顿时松开了手,站起身朝他看了去。
嘴角抿成一条线,陈乐山的情绪瞬间莫变。
郭家小霸王,郭曙呐。
郭曙性情暴虐,脾气变化无常,与太和郡主齐深交好,既是她表弟,征战时分,又乃她膝下副将。
乐山不是忌惮她,乐山是在缅怀他的父亲,汾阳王,郭子仪郭将,少时郭父任朔方节度使,率军勤王,收复河北、河东,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至德二年,郭子仪与广平王李俶收复西京长安、东都洛阳,以功加司徒,封代国公。
这辈子,乐山只敬重这位待她有知遇之恩的老将军。
提着桶欲走,水那边有人喊话,“姑娘,好生标志啊。”
乐山提着桶上了岸,没有理会。
“哈哈,”郭曙推了身边人一把,“你行不行啊。”
“问个话嘛,你行你来啊。”
“哪有咱家小霸王做不了的事,郭曙你喊一声,看人家理不理你。”
持着鞭,郭曙站了起来,正了正衣裳,他喊,“那头的姑娘,从山底往山里去,需要多少时辰啊。”
走了不就知道了呗。
乐山转身,提着桶,就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怕不是个聋子吧,你那一嗓子,喊得我耳朵都疼,人姑娘怎么就听不到。”
“滚!”
郭曙此行上山,除了参看此次军练外,自然是来找齐深的。
好不容易入了营,却被告知,“郡主出营了,三日才回。”
孙韧看见他,亦是笑得开怀,“郭曙,你这是被你老爹赶了出来,没地去,才来我的军营的吧?”
这话说的,“那也不是媳孙叔你么,没地去您就是我的靠山呗。”
“贫嘴。”
转身就唤了身边的参将将他带走了,“那就在营里待一阵子,郡主怕是过几日才回来,这几日,你就安生些,跟着谢参将去看一看营地。”
出了帐,绕了一圈营地,扯着谢语中,便问,“你这大营里还收聋子啊?”
“自然没有,身有残疾,听不见号声发令,这样的兵怎么敢用,郭兄为何有此问?”
“那女的也一样?”
谢语中的眉头蹙成了一条线,不是没听过郭曙的名号,“郭兄,女子既为兵,那也是要上战场杀敌的。”
娘子军,还不是他老姐搞出来的,“这年头,军里的姑娘模样顶个儿好了哈。”
模样好,不回家相夫教子,偏偏来打仗,傻子吧。
今夜值早班,到了时辰,陈乐山便牵了马出营了。
同共事的人好奇,“这大晚上的,来回折腾,不累吗?”
“心无困倦,不累。”
好吧好吧,这人是个倔骨头。
陪她走了一段路,她笑,“宋把总啊,最媳你这马,养得这般好,她每日都要来喂一喂的。”
宋罗确实喜欢她这马,乐山回头看了看,恰逢这马朝她鼻孔出气。
真是莫名,有什么好喜欢的。
“今日怎么不见宋把总?”乐山问,往常巡防,她定来视察一番。
“今日不是各把总交训之日嘛,上头要看成果,”走了两步,看见一帮乌压压的人,热闹异常,“诺,不就在前头。”
那上头坐着看的,一个是谢语中,一个是郭曙。
“哎,你不去看看?”
“不了。”
扯着马走了两步,不使力都拉不动。
乐山索性就停下了脚,问,“战英,你这是怎么了?”
战英转过头去,视线所视之处,是一片人海。
难得的,这马没冲她闹脾气,鼻孔也没出气,只静静地撇过头去看。
“行了行了,咱走吧。”
拉着纤绳,乐山在前头走,战英在她身后走。
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哄响,人群里显得突兀,“宋罗,站起来!”
乐山怔住了脚。
一个怔神间,再去握紧纤绳,试图扯着她家马走人。
咦,绳子呢。
转身回头看,战英一步两步正向人群里走去。
头也不带回的。
哈?
她家马还好这个?
眼见着马去了,乐山追了两步,尚未停住脚,就看见它抵开人群,往场上走去了。
围成一圈的人,只觉得身后被什么热气烘着。
回头看,好家伙,吓了一跳。
刚让开步,这马就往里头去了。
本是为场上风云揪心的人,莫名被这匹马打断了。
有人试图拉住纤绳,还未使劲,一个马蹄前起,就撤开了周边一行人。
烈马啊这是。
“什么情况,眼瞎吗?”在上头观看的郭曙,被这情形怔到,“哪里来的马,还不拉走!”
好端端地怎么跑来了一匹马?
谢语中也定眼看去。
不知是不是他眼拙,这马他瞧着熟悉,像,像是那日在水里,她带来的那匹。
他站起身,甚是好奇这马要去干什么。
说实话,乐山才最好奇。
她亦步亦趋跟了去,隔着分散略开的人群,看见战英不仅退避开了周遭人群,还径直往场中去了。
这隐隐的路线,让乐山有了猜测。
营场测练,这一群女把总,还是不够营中男儿有力气。
两两对开,个中红线为届,以绳索绕身,一队十余个人,先拿到面前红布者胜。
说通俗点,这力气小的人,自然就拉不动绳子呐。
宋罗此人,思想有,恰是力气不够,不然她也不至于三十好几了,也只是一个小小把总。
排在绳端末尾的她,在开场中被拉落在地,拖着身躯在场上已甩了好几圈。
再不站起来,今年这把总不知还当不当得成。
郭曙撇撇嘴,告知谢语中,“你这队,果然不怎么行。”
而此时,乐山的马径直就走到了宋罗身边。
宋罗趴在地上,呼吸已是极致。
这马,站到宋罗身边,遂而低头对准了宋罗的腰身。
宋罗无力阻挡,她娘的,枉我日日喂你粮草吃。
被一匹马搞死,丢人了。
眼皮耷拉着,只待闭上,忽然间,却发觉腰间一阵热气。
战英低头,用嘴去扯宋罗身上的绳索。
咬不动,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嘿!”坐在位上的郭曙,这回彻底被逗乐了,“总不至于人不行,马来的道理,”吩咐左右,“快快快,拉走,这还比不比了。”
从上头霎时来了三两个人,气势中足,“别停,继续。”
两队时辰未停,听见一声喊,忽而又使起了劲,复开始了起来,宋罗瞬间被扯得飞出一个大圈。
来人欲捉住这匹马。
“吼——”马提起前蹄,奋力发出声响。
“还信了这个邪了,”来人一把拉住马头的纤绳,使足全劲,“给我走。”
马不听话,那只能来硬的了,侍者抬起一脚,卯足了劲就踢在了马的后蹄上,“让你犟。”
个中有人问,“这是谁的马?”
马软了腿,却没有跪下,侍者看不下去,欲提起腿,再来一脚。
还未使力,整个人就被拉开,一个扑腾,从这头飞到了那头。
剩下的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懵了眼。
乐山伸手,摸了一摸她家的马。
马瞬间乖戾下来了,蹭着她的手,发出阵阵嘶吼。
“哪里来的人?”
乐山冷了眼,周遭气息凌人,她低头,神情肃穆,“身为军士,怎么能伤一道上战场的马?!”
“这……”
二人转眼向上看去。
而在上头的郭曙,看见她,一眼就认出来啦。
他挥挥手,“退下退下。”
乐山手里的战英,不知疼痛。
眼见着那头因变故又停了下来的宋罗,它一瘸一拐走去,此刻并未去牵扯宋罗腰间的绳索,而是低头依偎着她的脑袋,那模样,像是在为她默哀。
父亲与乐山说,“乐山呐,战英这匹马打小在沙场里出身,它不一样,它是匹战马。”
此刻,乐山就明白了。
战英是匹战马。
它以为宋罗此刻身在沙场,被刺伤倒,而战英也因自己的无力救偿,深刻谴责,他陪在宋罗身边,低头,在等。
呼——
可是战英啊,我才是你家主子呢。
上前摸了摸战英的脑袋,她解开了缠在宋罗身上的纤绳,扶住宋罗,留她在怀里,左手绕住绳子,与她道,“宋把总,你站好了。”
倾刻间,乐山一个转身使力,不知是一队人在看戏还是在干什么,呼啦一声,皆被拉倒在地。
待回过神来,站起的站起,卯足了劲,又开始了一场新的角逐。
“好样的!”
“好样的!”
霎时,沙场里,再次沸腾了起来。
而乐山,一步一个脚印,没有悬念,手里攥着一根绳子,身后十余个人,她带着她的队友,队友连力都不用使。
呢,绳子脱手了啊。
松了绳子,就看见,对方的人红了脸,爆出了青筋,拽着绳子,半蹲在地,呼啦呼啦,悉数全被拉了过来。
乐山也不是完全没有所动,她每走一步,就蹬了好大的劲,再提脚时,也要花片刻的功夫。
只是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身后的景象了。
待走到红布头面前,乐山右手使了使劲,问,“宋把总,这红布是你拿还是我帮你拿?”
宋罗伸出手,扯下了红布。
乐山便松开了手,解下了手里的绳子,“把总,告辞。”
而周遭,本是热血沸腾的沙场,此刻放眼望去,鸦雀无声。
倾刻,又爆发出惊人的呐喊,“好样的,好样的!”
总算能牵着马出来了,绕开人群,走了两步之远,身后一阵喊,“给你小爷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