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淮楚贡橘,又被称作金丝蜜橘,其如龙眼,皮光肉薄,汁水甜浓如蜜。我们大姐了,这可是只有宫里的娘娘们才吃得到的好东西,所以特地吩咐奴婢拿过来,给表姑娘尝个鲜。”
穿藕荷色长裙的丫头款款着,面上笑吟吟的,弯眉俊颜,却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倨傲。
顾锦珠目光看着手里的书,眼角都没向她瞟上一眼,只淡淡道:“放那儿吧,替我谢谢你家姐。”
那丫头看着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神色间有些不甘心,又接着道:“大姐了,这橘子趁新鲜时吃着最好,这可是咱们姑爷大老远从楚淮带过来的,用八匹快马日夜不停的送往驿站,这才能保持得这么新鲜。”
她的语气在“咱们姑爷”四个字上咬得格外重,眼中隐约有一丝得意。
顾锦珠眉头一皱,还不待她话,从屋里拿了披风的贴身丫头碧菀走了过来,把缎青色蜀锦的披风披在她肩头,轻言细语的道:“姐,这儿风凉,不如我们进屋去吧。”
顾锦珠点点头,碧菀正要扶着她起身,目光一瞥,看到了站在下首的送橘子丫头,立刻不客气的道:“东西我们姐心领了,谢谢大姐好意了,不过——”
她话声一转,带了一丝鄙夷道,“贡橘虽然难得,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先前在国公府时,我们家姐不知道吃过多少呢,也只有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拿这当个宝。”
“你——!”那丫头立刻怒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顾锦珠蹙了蹙眉,不悦的打断道:“够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两个丫头立时噤声。
捧着橘子的丫头满脸愤愤,嘴唇嗫嗫半,但觑了一眼淡淡坐在树下手执书卷的少女一眼,终究没敢做声。
时值初秋,杨府蔷园里的花木都半是凋谢,高大的树木上叶子半黄半绿,衬得一汪蓝愈发明净高远。
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晶晶点点的落在树下的少女身上,她一头如墨的青丝就如同上好的缎子一样发着光。她只着了一件月白色的拢花长裙,袖口用青色丝线勾织出半开的蔷薇花苞,腰间被素带一勾,只显得纤纤袅袅,不出的干净素雅。
那丫头有些艳羡的看着,心下却在奇怪,这表姐比自家姐还着两岁,如今也不过十三四岁光景,可这通身清贵的气派,却一点不敢让人瞧了去。
相比之下自家姐虽也容貌出挑,但这气质可就差得远了,怪不得大姐凡事都要压着这表姐一头。
她想起来时大姐的吩咐,将橘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笑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奴婢就不多留了,今儿前院大喜,大姐那边少不了人手,这橘子就请表姐好好品尝吧。”
她着就径自转身,甚至都没向顾锦珠施礼告退。
碧菀气得面色发红,咬牙怒道:“不懂规矩的东西,也不知大姐是怎么调教的!”
哪知她一句话还没完,那已经走到门边的丫头又折了回来,笑嘻嘻的道:“哦,对了,奴婢差点忘了,大姐今是她和陈姑爷订婚的好日子,锦珠姐和陈姑爷青梅竹马的,这晚宴请务必出席,姐还……”
那丫头上下扫了一眼顾锦珠浑身上下素淡的衣饰,毫不掩饰目光里的轻视道,“如果表姐没有合适的衣物,大姐倒是可以先送你几件,以,充,场,面!”
她最后四个字咬得特别轻,完后也不管碧菀气得爆跳如雷,径自转身而去。
碧菀哪容得别人对自家姐如此不敬,一张俏脸气得铁青,立时便要冲上去扯了她回来。
顾锦珠却是无所谓的道:“算了。”
什么?算了?碧菀瞠大了眼眸,这么不懂规矩目无尊卑的丫头,就算拉回来让婆子教训一顿,谅大姐也不出个什么。
顾锦珠却是看着她嘟着嘴,气恼不已的样子微微一笑,只低声了句:“何苦为难个丫头。”
她眉目长得本是清婉至极,这么微微一笑,纤眉舒展,粉唇微弯,细碎的阳光倒映在她的眸子里,晶晶亮的宛如一泓清澈溪水,连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的碧菀都不由一呆,情不自禁的道:“姐,你真美,那个陈公子负心改娶杨姐,简直就是瞎了眼……”
她一句话未完,就见锦珠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了下去,嘴角的笑痕隐去,如同一朵瞬间凋敛的花。
碧菀心头一慌,立时满脸焦急的解释:“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
锦珠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声音带零淡淡倦意道:“我累了,扶我进去罢。”着径自起身,那一本向来爱不释手的咏瑜花集从她的膝盖上滑了下去。
碧菀忙俯身捡书,目光一瞥间看到了石桌上那盘金澄澄的贡桔,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姐,那这盘橘子……”
顾锦珠头也不回,声音平静无波的道:“你和芸香拿下去分了罢。”
这可是淮楚的贡橘啊,碧菀张大了嘴巴。
淮楚贡橘以味肥鲜美,汁甜如蜜,香气沁脾而下闻名,只是这种橘树性喜潮湿阴凉,只适合栽种在气候阴湿的淮楚之地,成活率极低,每年所产不过凡几,几乎全部都被送往了宫郑
杨家大姐只有宫中的娘娘们才有这等口福,原也没有错,想来此次是陈家寻到了什么门路才弄了些过来,这么金贵的东西,姐怎么好赏了她们下人呢?
虽,虽陈家出尔反尔,悔了跟姐的婚事,但一事归一事,犯不着跟东西过不去呀。
只是这番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嘀咕,就算再不长心眼她也不敢到姐面前口无遮拦了。
眼看着姐已经进了屋,她快速的把书捡了起来,目光却不觉一怔,书卷翻开的那一页上只有两句话,其下朱红色的划痕鲜艳刺目,宛如两行蔷薇花泪。
共藏多少意,不语两心知。
这是陈少爷对姐表明心迹时的话,只是如今誓言犹在,人却转头聘了别人。
碧菀心下戚戚然,对自家姐又多了几分怜惜。
快到晚宴时,杨家大姐绮玉又派了几个丫头来蔷园催促,是订婚宴快开始了,让表姐快着点,免得在长辈面前失礼。
顾锦珠心下冷嘲,什么长辈,不就是陈家的那几个人吗?况且今日她又不是主角,谈得上什么失礼不失礼!
只是她没想到表姐这么的迫不及待,不就是想看看昔日身为她的准未婚夫的陈云泽当众悔婚,转而娉了她这个临安第一首富的杨家大姐后,她如何的尴尬难堪吗?
或许她更想看到她伤心难过,被抛弃后难以自处的样子吧。
想到杨绮玉骄矜得意的神情,顾锦珠唇角微弯,一双眸子却是冷冷的,宛若月光下的冰河。
碧菀正对着一衣橱的衣物挑挑捡捡,已经快到晚宴了,她还没有把适合姐的衣服首饰挑出来,眼看着时辰快到了,她急得都快哭了出来:“姐,怎么办,没有合适的衣服。”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次婚宴对姐的意义了,全临安城谁不知道陈家公子本是她家姐的未婚夫,两人郎才女貌,一度被全城传为金童玉女作之合的佳话。
只是陈家贪财忘义,在杨家老夫人,也就是锦珠姐嫡亲的外祖母过世后,立时反口,改娉了杨家现任家主杨绍的独生女儿,锦珠的表姐杨绮玉为妻,让姐一夕间沦为了笑柄。
今日的订婚宴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看二女争夫的笑话呢,姐如果穿得太寒酸,会让所有人瞧不起的!
她心下焦急,更努力的在那一堆衣服中翻找,可奈何姐的衣物虽多,都是过去老夫人给姐订制的。
自从老夫人过世后,自家姐有大半年的时间都没做过新衣裳了,虽然以前老夫人极疼爱姐,所做的衣服都用得是顶尖的好料,但到底样式老旧了些,在那些势力的豪门夫人前怎么穿得出去。
她一边着急,一边忍不住心下恙怒:大姐真是太无耻了,明明着要给姐送衣服过来,可到现在连半个人影儿都不见,还不是怕姐穿了新衣服比她更美,抢了她的风头!
她心下恨恨,目光在看到从外面进来的人时,骤然一亮。
大丫头芸香手里捧着一件鹅黄色的衣裙进来,抿唇笑道,“可喜还找着这么一件,姐就穿这个罢。”
边边将裙子抖开,娇嫩鲜亮的颜色,平整精致的刺绣,看起来简洁又雅致。
碧菀一脸惊喜道,“芸香姐,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件好看。”
锦珠也看过去,目光却不觉一怔。
那是……外祖母临过世前,最后给她订做的一件衣服。
她素性清淡,喜欢穿一些素雅的颜色,可是外祖母却常,年轻的女孩子就像枝头最娇嫩的花朵,就该打扮得鲜艳美丽,因此常常给她做一些粉红、嫩黄之类娇艳的衣服。
这套衣裙做好后,外祖母还曾过等到气暖和了穿给她看,只是她老人家到底也没有撑过那个冬。
外祖母逝后,她就命芸香将所有颜色鲜艳的衣服都收了起来,这套新做好的长裙也被压进了箱底,算起来,她还真是一次都没有穿过。
芸香看着她对着衣衫出神,立刻知道了她在想什么,干脆把衣服捧了过来,柔声劝道:“姐,老夫人在世时不就是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吗?再没有比今这个日子更适合穿这套衣服了。”
碧菀也道,“要我,姐你就该打扮得光彩照人,一举把大姐比下去,让那个陈公子后悔死!也让全城的人都看看,放弃你是陈公子瞎了眼,这样老夫人在之灵才会欣慰高兴。”
她越越带劲,挥舞着拳头,就像是立时看到了那个陈云泽匍匐在姐脚下一脸悔恨的样子。
顾锦珠不觉失笑,芸香和碧菀都是从伴着她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芸香年岁大些,性子温柔细致。
碧菀却比她还着两岁,性格有些莽撞孩子气,但这两人却是杨府里最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人。
顾锦珠笑着点零头:“好,依你们,今晚上随你怎么打扮都校”
碧菀欢叫了一声,立时拿着衣服在她身上比来比去,边琢磨该给她配个什么发饰。
顾锦珠却是对着镜子微微苦笑,话除了这套裙子,她还真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了。
等她换上衣服后,芸香把她按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放置了一溜摆开的首饰,步摇、花钿、点翠……
她拿起几枝花簪在她头上比了几下,然后把她的发带解开,锦珠一头如水般的墨发立时倾泻了整个肩头。
芸香梳着手中顺滑的发丝爱不释手,边笑道:“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像缎子一般,这样子梳流云髻最好看了。”
她手指异常灵活,几下便在她头顶堆起一个朝仙流云髻,然后找了几枚粉翅晶蓝的蝴蝶花钿插上,周围以细的流珠点缀,剩下的头发在身后披散而下,耳上缀着相同的粉色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出莹润的光泽。
碧菀在旁边看了半,总觉得还是太过简单,灵机一动,跑去院中剪了一枝粉嫩的蔷薇下来,为她斜斜的插在鬓角,然后拍着手笑道:“好了。”
锦珠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十四岁的女孩子正是颜色最明媚的时候,她眉目清雅秀淡,清新娇嫩得宛如春日枝头的第一抹新绿,鬓角的那朵粉色蔷薇娇艳欲滴,衬着一张莹莹素颜,竟一时分不清是花比人娇,还是人比花娇。
她站起身,鹅黄色的锦缎裙摆立时倾泻一地,外面罩了一层淡色纱衣,腰间是一条粉色的缠花织带勾勒,顺着袅袅纤腰垂曳而下。
虽然侍候姐日久,但两个丫头却再一次看得失神,这样的姐真是太美了,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就宛如一抹最纯净皎洁的月光,摄人心魄。
顾锦珠没看到两人发呆,她的眸光停落在梳妆台最下面的一只香木盒上,眼底如同蒙了一层浓雾般晦暗不清。
直到碧菀再三的催促,她才将那只盒子扣在掌心,起身淡淡道:“走吧。”
芸香要留下看家,她只带了碧菀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