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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了蔷园,主仆两人顺着曲折回廊往前走。色已经渐暗了下来,各处都早已挂上了大红的灯笼,照得整个院子恍如白昼。

    杨府是临安第一首富,院中极大,三进三出的门厅,桥廊轩,砌石流水,两边种满了各色花朵,争奇斗艳,极具富贵气象,虽没有盛京中的大气恢宏,却别有一派苏州园林的巧精致。

    今是家主杨绍的宝贝女儿与平江府陈家订亲的日子,杨家为显富贵,一口气摆开近百桌流水席面,宴请全临安城有头脸的富士乡绅,场面宏大得令人咋舌。

    此时晚宴未开,一些夫人内眷都在内院休息,顾锦珠所过之处,见到了好多在院中赏花饮茶的夫人姐,一时间只闻到香风阵阵,珠翠满目。

    她径自往前走,却听见身边到处窃窃私语。

    “杨家这大手笔还真是少见,单单只是订亲就这般排场,那真要到了成亲的那一,杨家还不热闹上?”

    另有一些姐艳羡的,“这杨家的大姐还真是受宠,怪不得那陈家宁愿舍弃那个寄人篱下的国公府姐,改娉了杨家,是谁也舍不得那只金凤凰啊。”

    立时便有好奇的人打听是怎么回事,那些姐拿扇子优雅的掩着嘴角,将寄居杨府的表姐顾锦珠与陈家公子本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却临到头来被表姐抢了婚事的事讲了个绘声绘色。

    听着那些女人似讥笑似同情的话语,碧菀心下又是愤怒又是担忧,生怕姐听到这些话语被勾起伤心事,直恨不得拿泥糊住那几个乱嚼舌根女饶嘴巴。

    顾锦珠面色却是一派平静无波,仿若那些窃窃私语议论的人并不是她一样。只是在两人刚转过一个回廊,就迎面撞上了一大群人。

    被簇拥在正中的那个一身粉色的衣裙,顾盼间神彩飞扬,不是她的表姐杨绮玉又是谁?

    杨府大姐身边的丫头眼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回廊深处的锦珠两个,立刻便在大姐耳边了句什么。

    杨绮玉抬头,正正看到顾锦珠,看到她身后只跟了一个丫头,跟这满园子被人簇拥着的夫人姐相比真是无比寒酸。

    她心下暗暗得意,却佯装欣喜惊讶的道:“那不是珠儿妹妹么?妹妹可真是好大架子,早派了丫头去三请四请,偏生到现在才露面,可叫我们好等。”

    她抬扇轻掩唇角,声音中带着一股笑意,显得又妩媚又轻快。

    众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到拐角处站了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长发及腰,身形纤细,头顶的大红灯笼在她周身笼下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泽。

    顾锦珠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冲着杨绮玉略福了福身道:“表姐。”随着她脚步走近,她周身的白纱轻轻扬起,衬得整个身形纤纤袅袅,恍如月下仙子一般。

    杨绮玉看清了她的衣饰,面色突然一僵,眼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嫉恨闪过,却随即就掩了情绪,笑着上前牵起她的手,惊讶道:“妹妹的手好凉。”

    她上下打量了下她的衣着,轻斥道,“气都已经是初秋了,妹妹怎么还穿着夏的裙子?你素来身子单薄,别又回头受了寒。”

    她着皱起眉头冲她身后的碧菀斥道:“干吃饭不长半点心思的蹄子!这刚下了雨你就让妹妹穿这么单薄的衣裳出来,回头病着了你这贱婢几条命赔得起!”

    碧菀是顾锦珠的丫头,杨老夫人在世时对锦珠百般疼宠,连她身边的丫头也得脸,府中上上下下谁见了不称一声“菀姑娘”,如今被缺众斥作“贱婢”,一张脸霎时又红又白,只是为了不给自家姐惹麻烦才拼命忍着,垂着头咬牙站着,一声不吭。

    杨绮玉冷哼了一声:“不懂规矩的东西!”转头对自己身后的一个丫头道:“莉香,还不快给表姐把我那件绫缎面刻银丝披风拿来。”

    那丫头答应一声转身而去,顾锦珠却道:“不必了。”

    她抬头看着杨绮玉的脸,清清淡淡道:“多谢表姐好意,只是我并不觉得冷,这件衣服是外祖母所赐,缎子是蜀锦庄的披霞锦,看着轻薄如云,内里却温软厚实,用不着多加衣。”

    她这般直白拒绝,杨绮玉却并未着恼,只是笑盈盈道:“那便罢了。”却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惊讶道:“外祖母所赐?那不是去年的旧衣了吗?”

    她看着锦珠,眼中现出一抹心疼道:“妹妹也真是的,去年的旧衣怎好拿出来穿!若你早没衣服,姐姐定早早就让人给你送去了,何至于你……”

    她着像是惊觉失言了一般,忙用团花香扇掩住了口,目光还失措的向四周看去,果见刚才还羡慕顾锦珠风啄那些夫人姐们闻言眼中都流露出一丝不屑,心下立时有些得意。

    顾锦珠,任你生得再美有什么用,在这个讲究身份富贵的圈子里,你什么都不是!

    顾锦珠看着杨绮玉那几乎掩饰不住的快意目光,心下直叹气,原以为这表姐不过就是自私自利零,没大脑而已,现在看来,何止是没大脑,简直是愚蠢至极!

    她向别人她没新衣穿,显得寒酸,但她是住在杨家的,传出去,外人只会舅舅杨绍枉为临安首富,却苛待外甥女。

    杨绮玉显然没想到这一层,还在佯装亲热的牵住她的手,向周围众人介绍道:“这就是那个住在我家的珠儿表妹,只是以前祖母没带她出来过,所以大家不曾认得。”

    她的口气极为随意,只透露出两个意思:一、她是住在她家的,等同于寄人篱下,二、祖母从不曾带她出来应酬过,明并不受宠。

    她的话音刚落,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夫人姐们一时都好奇的看过来,那形形色色的目光将顾锦珠从头扫到脚,带着些轻视之意。

    杨绮玉更是得意之极,这才是她想要的效果。

    以前只要她和顾锦珠同时在场,所有饶目光就只会看着她,从时起,她就听到无数人称赞顾锦珠相貌美丽。

    后来两人一同长大,杨绮玉便在外貌上格外下功夫,锦珠喜欢素淡,几乎脂粉不施,她便打扮得花团锦簇,衣饰也极惊丽以博人眼球,哪知人们又赞顾锦珠行止有度,她无论怎样也及不上她半分!

    她脸上带着笑意,却掩不住眸光里的阴暗:你不是行止有度吗?我倒是要看看这些势利的夫人姐们知道你便是那个被抛弃悔婚的孤女,还会有谁看得起你!

    顾锦珠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挑衅,露出了一丝淡淡笑意道:“没错,外祖母在时常告诫我女子当守闺誉,最忌抛头露面引人注目,不过这也只是对我这种普通的女子而言,自然比不得表姐常跟在舅舅身边应酬来的见多识广。”

    她的声音轻轻巧巧,唇边的盈盈笑意就宛如一朵月下蔷薇在幽幽绽放,旁人听了都倒抽了一口气,这姑娘看着纤纤弱弱的,这一张利嘴可是好生厉害!这不是明摆着陈大姐抛头露面有损闺誉吗!

    众人眼光瞬时向杨绮玉看去,果见杨大姐刚才还是娇艳如花的一张脸立时气得铁青,一双眼睛狠狠盯着顾锦珠,直欲喷火一般。

    顾锦珠却是对她宛若杀人般的眼神视而不见,盈盈施了一礼道:“表姐还要带着诸位夫人姐游园,我就不打扰大家雅兴了,这就先过去跟舅舅打个招呼。”

    着径自从她身边擦过,看也不看她一眼带着丫头扬长而去。

    她容貌美丽,神态温婉大方,当下便有人好奇的问道:“那位姐是谁呀?倒是好一副样貌。”

    有人兴灾乐祸的答道:“还能有谁,不就是陈公子先前的青梅竹马,盛京齐国公府的大姐!”

    听着这些窃窃私语,杨绮玉心底猛地一刺,这才是她最嫉恨的地方。顾锦珠再怎么也是齐国公府的嫡长女,正正经经的勋贵之家出身,和她这个商家之女自然是判若云泥。

    她紧紧咬着唇,心里一波一波的嫉恨涌上,刚才辛辛苦苦维持的完美风度再也崩不住了,猛地回头,眼见顾锦珠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突然开口唤道:“妹妹!”

    锦珠站棕头,神情漠然:“表姐还有什么事?”

    杨绮玉唇畔浮起一丝笑,显得既甜蜜又妩媚:“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陈郎陪着陈家长辈已经到了,正在栖梧院休息。陈老夫人以往那么疼你,你不先去拜见一下么?”

    顾锦珠心里一突,就像有根细的针扎了一下,带起一丝尖锐的痛。

    她淡淡一笑,“多谢表姐提醒。”转身而去,脚步却再没了刚才的淡雅从容,每走一步,腿就像灌了铅般沉重。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掠过,虽早已心如死灰,却仍带起一丝烧灼般的痛。

    她和那人一起长大,多少次诗词唱和,花间对弈,那人曾一次次深情的保证,“珠儿,我必不负你,今生必会娶你为妻。”

    没想到言犹在耳,人却转头背信弃义,毁了婚约,改聘他人!

    碧菀有些担心,唤了一声“姐。”

    顾锦珠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中的冷意,扣紧掌心的木盒,抬腿跨进栖梧院。

    院中高高掌着灯,照得四下一片金碧辉煌,丫环仆妇来往不绝,顾锦珠还未靠近门口,就听到大厅内传来一阵阵笑声。

    丫头掀起帘子,高叫道,“表姐到了。”

    转过水墨山水云轴画屏,锦珠眼前一亮。杨家是临安首富,用来接待贵客的栖梧院更是装饰的富丽堂皇,屋角嵌了无数明珠,被烛火一映,明如白昼。

    屋内笑语喧哗,或坐或站了数十位夫人姐,衣着华贵,环佩玎珰,只看得人花团锦簇,俱是临安城有头脸人家。

    正中间坐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褐色团花富贵锦的衣裙,额上一抹青花沾水珍珠抹额,看着慈祥又威严,正是陈家老太君。

    锦珠的舅母王氏和陈夫人陪坐在下首,喜笑颜开的着什么,一眼瞥到锦珠,笑容当即淡了下来。

    顾锦珠缓缓向前,看清她的容貌,大厅内的声音忽然一滞。

    眼前的少女纤纤瘦瘦,一头黑鸦鸦的墨发披垂而下,着一袭鹅黄柳裙,行动间裙不摇,脚不露,气质清婉,袅袅行来,就如同是从画中走下来。

    锦珠先过去向陈老太君请安,身子还没福下去,陈老太君就向她伸出手来,一迭声心疼的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会儿子才过来?一些时不见,身子骨怎么瘦了这么多?像阵风就能吹跑似的……”

    顾锦珠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了老太君的手,仍是规规矩矩的福下去,唇边带起一丝笑意道,“谢老太君关心,锦珠身子无事,只是思念外祖母,饮食稍减罢了。”

    她这一侧身,陈老太君的手就晾在了半空,老妇人一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顺势抽出腋下的帕子抹着眼角道,“起你外祖母,也是我身子骨不好,我们姐妹相交一辈子,谁成想她就那么去了,临了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她这一作势,周围的夫人媳妇们立刻围了上来,纷纷劝解。

    “老祖宗,您就别伤心了,杨家老夫人在有灵,也不希望您忧伤过度,伤了身子……”

    王氏一边劝,一边瞪了顾锦珠一眼,厉声道,“看你这不懂事的孩子,刚一来就惹得老太君伤心,还不快给老太君赔罪!”

    锦珠压下眼底的讽意,陈老夫人和外祖母的确是多年的手帕交,两人感情深厚,只是在陈家一意毁约后,外祖母曾多次求见陈老夫饶面,对方却避而不见,致使外祖母惊怒交加抱憾而去,如今却又来惺惺作态,徒然让人恶心!

    她没有接舅母的话,转而向旁边的陈夫人施了一礼。

    陈夫人年过四十,保养的却甚好,肤白丰腴,眼角微吊,看起来有些刻薄之相。

    从顾锦珠进来,她就没正眼看过她一眼,见她向自己施礼,只从鼻中冷冷哼出一声。

    旁边有夫人好奇问道,“这是杨府上哪位姐?怎么从未见过?倒生的水灵。”

    王氏笑容淡了些,淡淡道,“这就是我那寄居的外甥女,唉,起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她娘过世后,就接来了我府上,我们一向都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这就是那位国公府的姐?”那夫人眼神一亮,显然并不知道顾锦珠之前和陈家的事,顺口夸道,“真真是一副好相貌,整个临安城我也没见过这么齐整的姑娘,今年多大年岁,可许了人家?将来也不知是哪家有福,能娶得这么个漂亮媳妇……”

    王氏神色一滞,下意识扫了旁边坐着的陈夫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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