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以欢抬腕将清酒斟下，满杯。折一枝半开黄菊侧倚白瓷杯，也熏得酒含菊骨，满是青山未老的瑟缩寒意。崔以欢觑了眼看棠梨外头的小院，仍是秋日里，未见春来。
崔以欢抬腕浅啜清茶，状似不经意间询声问着如意馆人可多否。寻春闻言微愣了愣，旋即抬眸看着以欢笑道：
“人却是不多的，那里头到底是雅致得紧，人都往什么倚梅园处跑呢。”
以欢笑着睨她一眼，打趣道：
“你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那般往如意馆一走罢，我倒是想着那里的书画了。”
崔以欢倒是为着画儿去的，她许是有着一位书儒气息的爹爹，自幼便是对着笔墨纸砚颇感兴趣。
心头的悲云再也消不去了。我最终还是拿起了那一副筷子，去尝一尝她为我预备下的桌子菜肴。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姑娘心里头到底打着什么心思。我看着她看了好久，最终释然。至少她还不至于给我难堪，至少她对其他人还算友善。“多谢您。”
当人学会了长大，学会了把自己眼底的所有心事藏起来的时候。在想要让她敞开心扉，那可就难了。我看着她轻描淡写地讲出自己最难以启齿的过往。程有容心底突然的一慌，她不禁低声唤出声。“宁主子！”慌张中的有容自觉失态，最终还是将自己的眼睛低了下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或多或少在泰泰的嘴里探听到了什么东西。她能够做到坦然，可程有容不尽然。程有容陷入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泥潭。她自己拼了命的想渡岸，可她又清楚，怕是不能了。我从她这一番话里估摸着懂了她几分。惺惺相惜。
“您如今熬出头了。可程有容的劫难，才刚刚开始。”姑娘对自己报以释怀的一笑。我不知道我能沉浸在这里多久。我怕我一辈子洗刷不去这样的污垢。我实在害怕。“有容怕是一辈子都熬不出去了。”
我躲不掉许许多多的事情。想躲的躲不掉，想要的终不来。这就是世道，压迫的程有容喘不过气的世道。
谁来成全我少不更事的时候的图画美梦呢。庆嫔。我熬了这么久，熬到如今的程有容又长了一岁。没有熬来自己的孩子，没有熬来挚爱的些许回眸。其实我贪图的并不多。我只是留恋于他对我笑的时候的温柔。我坚信没有人会比我更爱他。冬日里的皇城银装素裹，这一座巍峨的宫城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雪。有容漫步在这样的宫道上，她的鞋子下面垫的高，这才不至于湿了她的鞋袜。
饮者将那捧漂亮的白梅捧来。我脑子里突然开始转悠，转悠着是不是能有一个漂亮的双耳的白玉瓷瓶。我希望能有这样一个瓶子。然后我把它装起来，装点有容新迁的寝宫。有容的瑶华阁被厚厚实实的捂上了牛皮纸。她们半点雪气都不想让我沾染，可我还是死命的往宫里带外面的花。
我完全没有见过冬日里的宫城。这个时候万籁俱静，程有容只能听到点滴的更漏声。这个时候的姑娘在夜里出行，没有几个行人。一个小宫女提着灯，她和有容在一起。
这一片苍茫忙的天与地，能不能洗干净人心。
荡尽程有容的劫波，还她一片清明。
崔以欢看着面前的姑娘，纠结犹豫再三，却终究还是拿起了那双竹箸，钳了菜。那姑娘的面上轻轻浮起一层笑意来，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啊。
以欢看着她，心中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多像从前的崔以欢呐，敏感脆弱的心，自卑不许旁人践踏的心，在同一个人的眼里，手下，口中，自尊碎的一塌糊涂。
如今的崔以欢于她，一如当初的李敬兰于崔以欢。
因果轮回，她还不了李敬兰的，如今便还给程有容罢。
崔以欢听着程有容一声下意识的惊呼出声，她却是笑弯了眉眼，笑庆嫔的稚嫩，也笑从前自个儿的放不下。哪有什么事是一辈子忘不了的呢？李敬兰的离去，如今的崔以欢也能接受了。
崔以欢看着自个儿面前尚且年轻的庆嫔程有容，她知道这位姑娘不会仅仅屈居于小小的嫔位，她会走的很远，说不定有一日会超过以欢。
以欢含着一抹笑着，看向她：
“我的熬，不过是你今后必然要走的路，什么叫熬出头呢？想来是真正放下了，便算得上是熬出了头。”
“你若站的起来，没有人会看得见你背后的阴霾，他们会敬你畏你，而不敢讥讽嘲笑你。”
两人在宫道上一并走着，我听她几句话入耳，便知其的确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知情知趣的人儿。她既然和小吴氏已有隔阂，便是在两人关系中埋下了一根利刺，即便以后再想要诚信交好、修补关系，但光她自己有心能成什么事？依小吴氏那脾气，还能反过来低头认错、与她亲近吗？面前这乌氏想必也是心知肚明，才会顺着自己的话音儿往下说，透露出联手结盟的意思。
我含笑着朝她点头，既是承她交好的情分，也是示意她回宫养好身子。“咱们姊妹间的悄悄话，我自然不会说与旁人听。乌妹妹且安心回宫好好歇着吧，等明日我再叫忍冬拿了宫中库房那上好的人参给你送过去，好好进补一下，嗯？”
一番寒暄罢，二人就此作别。我瞧着乌氏远去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而后才慢慢转身，回棠梨。我想，虽说这宫中的时运气运最是变化无常，各方利益也是难以揣测，以此为纽带选择盟友，似乎有些不大可靠。但相较于独自一人面对未知，倒不如互相搀扶着一起往前走，至少我能确定，现下她的确和我一心，不是吗？
至于以后，日久见人心，我们来日方长。
此时此刻的程有容比任何人都需要他人堂堂正正地对待。她及其迫切的想要被其他人认可，去把她碎的极其不堪的自尊一点一点的装回来。程有容手腕上的那一只白银双丝滚珠的镯子被程有容扣的死死的。她一点也不想在这样的光景里多呆一刻。她想要站起来，想要堂堂正正的站在别人的面前。
或许曾经的程有容并不甘愿做这样一只玉笼鹦鹉，可现在的程有容已经学会了买俏弄舌。或许她真的失去了从前的万里河山，可她现在固步自封，只想牢牢抓住手里的救命稻草。我在这座宫城里什么都没有，可我却要在这里至少活四五十年。可笑我程有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我可不能折在这里。
可不能呢。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的话。我望向她的眼底，我真的瞧不明白。可我能真真切切感受她对我的那一份善意。我还年轻，我会有我自己的孩子。我不经开始幻想我和杨通文之间的孩子，这是程有容的梦。
“您也知道的。程有容是个什么光景啊。宫里头谁都可以瞧不起我。背后空落落的，浑身发着铜臭味。不过是一个挂着牌的空头主子，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我。”
“我怎么站起来，我凭什么站起来。”
谢愿不知刚才那番话如何解释才算得上合理，若是吴氏嫌她貌丑大可以不看，何必趁着没人乱说一通。收了画卷，随手递给浣相，却摸不透吴氏的心思，这人是否觉着自个儿升了嫔，便可以随便评头论足呢，谢愿瞧着这张脸，那双漂亮的眸子满是水光，只是这嘴中说的，都是极难入耳的话，她一甩衣袖，蹙起眉，我不想看见这个虚伪的笑脸。
“废了多大的劲，姐姐也不必知道，只是妹妹能入画，就必定有道理，姐姐需要知道的是，有些东西无论怎么努力，就算是踏破了铁鞋，也得不到的。”
上次见这大吴氏，是在夜幕的古董房中，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有一场笑剧与逢场作戏，她不屑于谈论吴氏的为人，也不想只把目光放在这只言片语中，只是她不是大度的人——谢愿早就认清自己了。于是这如意馆便像无烟的战场，愈发激烈了，听她意思，像是要拿着谁做了比较，只不过谢愿与昭阳宫纪嫔向来是交好的，自是不愿理会这一番说教，垂下眉又看她：
“姐姐可要好好斟酌一下，毕竟现在这儿说得多了，不知日后要用什么东西来还您今天的这番话呢。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您不会不懂吧。”
月光冷照几棵秃枝枯树，黑垂的天幕也不知看了多久。众人欢声笑语中，她独在灯火阑珊处，是醒那半杯酒的甘酿热辣，锦绣也穿肠，也是冷一冷过热的头脑。嫔位。嫔位又如何呢？更高一阶，做了主子，她反而落不到实处去，总觉得有什么更深的东西是触不到的，面前笑脸有几张都是假的。她想起在众妃之首端坐的李氏，怜止不信她在九嫔的位份上了，便做的是后宫中舒心遂意的第一人。
一只寒鸦叫着从上空飞过，怜止留心听着后面动静，并没有人出来寻她，这阵子渐渐醒了酒，上腹中烧灼的感觉也退却不少，若是再不回去，便是由着人给自个儿找麻烦受了。因携着双成从殿侧小门入，抬眸又是一殿同乐，张灯结彩，于几声寥寥的交谈中，却捉到两个字。“换座”——来自怜止右侧坐着的那位贺长使，她是留仙的人，怜止不熟，只她求着要换座的那位，怜止却是识得的，是宓长使。
这是怎么？她二人本是熟识的，长使的位分，本也坐不到这里来，至于换座，看看哪个空了便知道，话里话外这个座儿虽然她没明指，可理所当然是想换了怜止的位子。
“本嫔这才出去更衣不到一刻，就有新人来了。”眸子一动，看向她二人，堪堪挂着两分疏落的笑，没给她俩这一番私下里授受在大殿上落了面子去。“两位长使是有什么样的打算，非得换个座儿才能谈。不如说了让本嫔听听——”
她的话尾小意，先指向的是贺氏：“贺长使？”
过年时候红彤彤的大纸包历来是程有容最喜欢的。父亲母亲总是用红油纸封了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银子给的程有容，若是遇着收成好的几年，程有容还能在油纸包里头找到一些金子呢。可如今程有容入了宫，再也没有人给她包红纸包了。心下的失落总是有的，可她转尔想到了杨通文。他在这座宫里头长大，他真的收到过别人给的红包吗。
他这几日的眉头拧的好紧，程有容不喜欢。只是为了搏他开心的法子，程有容封了她一半的月俸进去。放在早些，小姑娘看着估计实在是肉疼。可如今的程有容把杨通文看得比谁都重，她已然不在意这些了。程有容想着，到底是搏他一笑的东西。从香案上拿了张纸条，提笔写道。“有容半月的月俸都在这里了，可别嫌有容吝啬。年底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程有容又换上了细一些的狼毫笔。“恭贺陛下新岁安康，事事顺心，长乐如意，记得回礼！”姑娘写着写着自己也不好意思，无论娇痴，我都希望他能高兴。她亲自拿了绳将那一袋子银子捆结实，还仔仔细细的打上了一个结，也是一个漂亮的红纸包。可如今的程有容学会了不招人眼目。不拆开来瞧，哪晓得这是封红包。
有容知道他年宴繁忙，进去叨扰他只怕要让他分心。程有容并没有进去，只是到了他的书房门前。里面的小太监把红纸包递了进去，程有容探头探脑的听着。里头隐隐约约的似是有杨通文的笑声。
他笑了，程有容也跟着笑。
他开心，程有容的目的也便达成了。我不知道这里的灯火要燃到几时，我不愿意打扰他。最终提着灯笼，回了瑶华阁。
谢愿取一字愿，正是父亲在她身上寄托的祝福，愿事事顺心，万物如意，她不能让愿变成怨，她要做宜嫔，做高高在上的宜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