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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七章

    我突然想起了济南这个时候的飞雪,想起了我梦中的故里。我突然想起东街飘香血糖糕,想起阿爹阿娘对有容甜甜的笑。我多久没有回济南了呢。有容掐着指头满满的念想,最终她的思绪落到那一位姑娘的脸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姑娘。程有容的脸蛋上笑容深了几分。

    “果不其然,乡音本嫔怎么会听差了呢。”程有容想到了什么,她心里头突然起了什么心思,存心唬那位姑娘一下。“你可是皇城里头第三个济南府的姑娘了。”程有容的眼睛格外好看,里头亮晶晶的,根本叫人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她故意装作了为难,脑袋一歪。“一个是我,一个是你,这第三个嘛——”程有容的眼睛看着她,很想看看她的反应。“是前些日子在摘星楼摔死的穆嫔。”

    我特地压低了声音,凑近了她。然后又把腰杆挺直,她拨弄着头顶上滚珠的流苏,最终不再呵她。“你可别怕,如今摘星楼翻修了,想想吧,我们也不会少一个了。”这一圈的姑娘总有的没的偷偷往这边看,程有容最终还是出言缓解了气氛。

    “本嫔当初是陛下点进来的,有的没的闹上一番。如今想想当初走的仓促,还没来得及去再尝一尝东街的糖糕。也不知道你尝过没有,本嫔是好生想念。”

    涯霜雪霁,旭日殷勤。宫训罢,闲里无事。知恩懒捧护手暖帛,信步长廊郑廊外草色苍郁,是冬雪亲吻,寒霜抚摸后的沧桑碧色。只待东风消春水,浇灌出碧里百花开。

    隆冬地冻。冬眠的土难养鲜姝佳丽。纵是御花园群芳荟萃,也躲不开颓靡。知恩探手拨过廊沿下垂帘竹幕,沿廊侧幽径,踏过芳尘,罗裙惹香风。

    路前一处湖水,兰皋草木葳蕤,石岩绵延岸边,起伏如山。知恩挪了步儿去。但见湖面已结作冰镜。素白掩湖蓝。想此处,应该就是临渊池了。

    听闻池中多锦鲤。知恩暖帛下的双手握了握,垂目朝冰下细看。她是听爹爹过的,冬日里湖面结了冰,湖底仍是活水融融。那时的知恩好奇,追问爹爹如何晓得的,却未尝留意他藏于眼角的寒厉。

    爹爹,有个男孩啊,就曾跌入冰湖的,差点淹死在里面。

    薄冰裂纹纵横时。男孩去捡滚上冰面的木雕。就于碎冰中陷入冰水里。若非被路过的宦官救起,许早已葬身在了冰湖里。

    彼时知恩尚,正坐在爹爹膝头,肉手翻着书页。一偏脑袋,拂来就是爹爹蓄起的胡须,挠面生痒。

    绣鞋踏碎一抔细土。知恩想起爹爹的无奈。他啊,人心险恶。湖面的木雕本就是诱饵。男孩是被饿狼盯上的兔子。曾经的知恩听不明白。此时却已经通透若冰晶碎雪。

    我为野兔,谁是饿狼。

    知恩蹲身去捧背阳处的雪。冰凉透掌,却是南方姑娘的甘之如饴。玉屑消融指尖,只愿美景常新,不愿故人如旧。

    努力在脑中回想眼前佳人,却不曾是旧相识,只是这娇软乡音令人留恋,仿佛从前还在家中的生活。佳人性子柔极易相处,又是同批的秀女,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今日出来穿的单薄,身上略有些寒,莺声入耳只觉心中温暖,不自觉扬起唇角,娇声软语,言中尽是憧憬,“月窃是家中独女,从未有过兄姊的关爱。如今见了姐姐觉得分外亲切,不知苏姐姐可愿收我这个妹妹?”

    语罢只心翼翼地看着她,鹿般懵懂的眸子中是浅浅的期盼,第一次表露真心可别被拒绝了才好。

    “上元”二字是时候的为数不多的欢乐,披着厚实的斗篷漫步在花市,满街的花灯赏心悦目,偶尔遇上喜欢的便去猜个灯谜,十有八九能赢个花灯回来。只是有时看见父母牵着的孩童总是心中失落,娘亲去世的早,父亲常年卧病在床,也不能陪伴月窃,长大后便逐渐不愿去那喧闹的地方。

    如今佳人妙语如珠,莺声柔软,带着对往事的追忆,者无心,听者有意,月窃心中刺痛,桃花眸中也染了水光,颊上浮现一抹苦笑,手中把玩玉佩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月窃还真是羡慕姐姐呢!“

    这一日倦雪消退,枯稍眉目间似泛了些许春意,连带着檐下冰凌也受不住春甘。我抬眸时愣一愣,怕是瞧错了这一方晨雾霭霭。

    打刚学规矩那会子,只觉前十六年白活似的,浑然不像个周正的闺阁女。如今能笑不露齿步步生莲,没了教习嬷嬷的磋磨,倒又觉得十分无趣,十分难过。盼日子盼着,日子便更长了。于是拜托诏蔺一项重要的活计,讲一讲阖宫里哪处容的我洒脱不必受拘,便要日日往那一处去。

    诏蔺是庭前一个婢,本不听命于我的。熏珝从入宫起开始发愁,先是愁她姑娘我受不住金宫嶙峋,待我重振旗鼓神采奕奕,她便又像个老妈子似的处处讲道理。我怜惜她人生地不熟难免心里不痛快,就将许多琐事交给她打理免得日日念叨叫我心里不痛快。

    我便知道最快意的地儿当属跑马场。

    我的骑术是同街坊四邻的姑娘们厮混野出来的,实在谈不上精妙。故而我拿定主意只瞧着哪匹马长得俊,遛一遛便走。可我刚瞧见几个马影,先闻一阵空灵笛声。

    我是不才,除了别人眼里上不得台面的木雕手艺,只古筝一样自认十分拿得出手。琴音如人心,你叫苏轼奏不出柳永缠绵,也难为李煜敲响金戈铁马。故而这音色俊朗,奏者的思绪馥郁跃然心上。

    你若见过骏马踏飞雪,便知红梅铺苍茫不是人间最生动。

    我眼前的姑娘是月影流光。素色大氅最好,似一团火上的舞者。我扬一扬马鞭,飞身纵横,绝不绝尘的追上姑娘。日光照着面上惫微熏,给了一个我入宫以来最明丽的笑。

    “贵人安。臣女初入宫,不知您是什么身份。瞧您英姿飒飒,才敢冒昧搭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正是冬的劲头,它的嘶鸣,呼啸,狰狞,便显得格外猛烈。以欢不愿出门,可就是坐在阁里,有力的风呼啸吹着震了糊在镂花窗格上的明晰的窗纸。以欢被它扰得,在一柱香里,竟是连一页书也未曾看进去。

    而平都呢,的奶娃娃,刚刚不过一周有余,偏生被风闹得睡不安宁,也不晓得是不是崔以欢自个儿心疼,她看着平都总像是消瘦了许多。

    今早上却是好了许多,稚染为以欢重添了茶点,方才抬眸心翼翼地问以欢道:“娘娘去外头走走?公主近来总是闷着,想来也是怪不舒坦的。”

    以欢醒的稚染,只笑道让她打赏了棠梨宫上下,自己近来脾气大得紧,他们一伙人也是受的憋屈。自个儿瞧着外头风光尚可,遂唤了素日里伺候平都的乳娘来,带上平都与自己往外头走走。

    闲逛至临渊池,平都便不太安分,崔以欢见乳娘抱她不住,遂自个儿揽了过来,平都听清欢的话,乖乖笑着的咬着自个儿手指。崔以欢看着她笑了笑,往前走去。

    前儿在倚梅园遇上泰泰,听她是专程去采那雪水泡茶的。我也算是在太后跟前伺候久聊嫔妃,却未曾注意到她老人家是喜欢这个口味的。还好今冬雪还未完,这几日陆陆续续又飘了些雪,我寻个晴朗早晨,带忍冬往倚梅园又去了一趟,趁雪还没化,拿那紫竹筒又装了好多。

    虽雪水哪里都有,但这倚梅园的却不一样,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清冽之余仍有甘甜。费了一上午功夫,也不过取了两竹筒,我连忙送往太后宫里,好叫人好好封存着,并不敢多加耽误。

    “听闻太后喜欢以雪水入茶,妾便收集了这些干净的雪水献上,还请姑姑留意着太后可还喜欢,若是用的好了,妾带几个宫人再多采些就是。”

    那一位姑娘眼睛亮亮的,瞧见着吃的眼睛放亮的模样,我突然想起了先前的程有容。那一个满脑只有欢喜地的程有容,那一个见着吃的遍满脑子欣喜的程有容。只可惜,我已经没有办法挽留住那一位在我心底里蒙尘的姑娘。我伸手揉了揉姑娘的发间,声音有些颤。“外头雪气大......别着凉。”程有容看向一旁的饮者,饮者对她一笑,将厨房里头温热的牛乳茶端了出来。“你慢些,我这儿有热牛乳,你就着顺一顺。”

    过去的程有容也会风风火火的跑来跑去,把自己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程有容在装扮上素来花了心思,她这一身藕合色对襟新袄是过年才裁出来的。姑娘肤色白,她坐在这儿,就是一番风景。程有容瞧她的模样,倒比程有容那时候要可爱上许多。

    过去的程有容欢喜地的对每一个人。心里头看得清清明明,可依旧对所有人满怀热忱。现在的程有容则不然。现在的程有容,带上了不属于她的面具。若是想剥下来,及伤筋动骨扒皮。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呀……”程有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呢。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突然很希望这一位姑娘在这一次采选里头落选。世俗不能再毁邻二个程有容。可什么都晚了,她已经进了后廷,程有容想就她,难。

    我呢,闺阁里头正史经文我没读过多少,长街上厮混时东头三爷的话本子道是一藏十本。我读过那些自以为是宫廷秘辛实则是女子阴诡算计,也读过谁害了谁谁又杀了谁这些毒计百生。年少时曾将它们奉为一代心数好榜样,那时候总是糊涂,如今难得的聪明起来。故而劳什子穆嫔的实在是吓不住我。

    生的美的人,好话是锦上添花,狠话是锦上添冰花,都是风致。可我知道,笑着狠话的人才是真狠人。譬如从前在家做错了事,若是父亲暴跳如雷反而不大重罚,若是被兄长知道了,三言两语扒一层皮下来。我便垂眸托着一腔卑傲,捡了轻话似是漫不经心又诚心实意讲。

    “幸得庆主儿您提点。臣女只盼有您一星半点的福气便也知足。”

    可惜了我山东济南出来的姑娘。

    我着实有些拿不准这一位贵饶品格。她鹂音婉转我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真是累人。不知道她前一句里有没有炫耀的意,我便只捡了后一句来回。

    “东街的糖糕百年享誉,臣女自是爱极的。”

    西街的糖葫芦,陈婶做的面人,西巷口六爷爷的糖画。你看这微不足道的东西,全是绚烂的年少。我不知午夜辗转,她有没有过唏嘘。旧事铺陈枕上缠绵,是前途紫金光耀的雍容好,还是那年墙头尾草的草籽诱人。我平常不大爱思索人生,只是初初离家,才多了几分感慨人生的雅兴。

    如此,他乡遇故知的欢喜才点染眉梢,使我不那么紧张戒备。

    “臣女虽没有东街老师傅的手艺,却略略习得几样家乡菜,若是您想家,臣女愿聊解您些许乡愁。”

    怜止从一片冬里跌入另一片春,景丰宫玉明阁里轩然蔚润,四处是装点的别样辉煌。

    她看着离自己不远站着的沈氏,正朝自个儿笑,心下熨帖开来,嘴上却是稍有责备:“沈妹妹这大冷里就跑出来了,身边月见也没个影儿。”于是紧了几步过去,探手试一试她怀里揣着的汤婆子,还好现下仍旧是暖的。怜止便怕的是这人在院子里待得太久,身上受了冷,毕竟她现下身子是极要紧的——整个宫里俱都知道她的孕事。

    虚虚朝她鼻尖儿点了一下,稍侧了身,示意双成往前走了两步,将她手上捧着的缠枝纹样的两只锦盒给人看:“你瞧瞧,这也是拿着东西来看你的,并不是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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