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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玉台新咏》,大多宫怨之吟、民间市井之谣,辑录略有些杂,文字倒还极好。怜止想着这本书不算有多难懂,只是到底是几代以来的诗选,要尽数看过还需一段时日,正好等着年节的日子,闲了来看。瞧乌兰妮的神色是欢悦的,怜止知道自个儿的这份礼算是送到她手里,必定是不会被辜负的了。

    “你的性子,宫里头独一份儿,就这样子也挺好,物以稀为贵么,多少人指不定也羡慕着。”话也确实是如此,怜止垂眸,接过盏来抿了一口茶水,大红袍,怜止想着的却是用它焙出来的牛乳茶,那滋味儿确实是好,又有牛乳的醇厚为底,又有茶的甘爽压一压牛乳本身的膻味儿,但不好在难制,又喝不了几次就要倒了去,未免奢费东西。但面前的人是女真来的,她不晓得那片辽阔大地会否是这种喝法传开的源头:“不知长使的家乡,有没有以牛乳入茶的法?”

    又听她后话,怜止亦笑:“你看看你这话,本嫔哪里好随意贬低人?‘不成器’三个字,你不在乎,本嫔也在乎。至于日后读什么,本嫔也不拘着你了,在阅是阁的时候,你不是想要读一读太白的诗吗?”她伸手拢一拢滑落下去的披帛,略一思忖,继续道,“寒楚十二月,苍鹰八九毛。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

    莺声美意如春水,潺潺入耳,温软心尖。知恩梨涡盛了玉露,是可醉饶清浅。早有耳闻,不如目见。脑海里千般揣测,也只是囿于偏见的幻想。熟悉的音调百转,再是不相识,也亲近斐然。

    “但闻其名,不认其人。今日相识,果真是缘分。”

    袖外的双手被冻得泛了红,知恩才堪堪揣手掩于袖下。被上元二字牵扯情思。她舒眉仰望,想年年,花市千灯如昼,烟火点亮星空,团团绽玉容。

    “自是去逛的。”

    暄光拂花容,思绪起时,兴致亦高涨来。朱唇开阖,莺声将回忆倾诉。

    “我记得,每逢上元,爹爹便会送我一座六面绘丹青的六角提灯。花市里灯火辉煌,妙物琳琅。还有杂耍的艺人——喷火的,舞环的……时候人群如山峦,看不见了,就坐在爹爹的肩上……”

    光影陆离深入人心,以至每每回想起,都似有鼎沸的人声响彻,眸底皆染作缤纷烟火。声音絮出,如归想里。

    纵使老一日要了她的健康,要了她的容颜,要了她所珍视的一切,甚至要了她的姓命。知恩,给,也就是给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她不信神佛,却相信因果。

    帝都覆雪,满目银白,掩去荣光褪色,喧嚣沉默。她凭栏远眺,摘星楼外风华秀幕,是惊心动魄的景色。双臂迎风张,粉袍猎猎。

    “雄鹰呵,可愿载我翱翔——?”

    冬里的时候,早起总是格外显得艰难的,更何况如今崔以欢的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娃娃,更是万般的不容易了。所幸如今中宫无主,且位份最高的那位修容也是与崔以欢一般,怀有身孕,是与以欢一样的怠起。

    故,以欢每每随心所欲地安眠,不过还算是她的作息良好,虽是放纵了去睡,可也不至于日上三竿方才起身。

    这日的崔以欢起得格外早,她将平都交付给了乳娘,自个儿携着觅云便往阅是阁那处走去,她已然有些日子没有细细静下心来看一卷书了,如今难得的清闲,却是着实不能拿去浪费。

    至阅是阁内,崔以欢随手翻开一卷书来,却是那日未曾看完的《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疋,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兰芝苦呐。

    从前尚且待字闺中的崔以欢,是不信佛的。她信书卷里的黄金屋,她信书卷里的颜如玉,可她不信佛。鬼神之,不过是安慰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给予他们一点点可怜的,让他们活下去的希望罢了。从前的崔以欢,是不屑于佛的。

    可,自打以欢迈入了这深深宫苑,回首也只能瞧见一抹红墙时,她却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她该是信佛的吧,这世间也该是有鬼神的吧,不然怎的那年敬兰走了,如今的崔以欢还能时常与她在梦中相见呢?不然为什么崔以欢看着如今的夷安,也总会想起当初的李敬兰呢?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牵连罢,连着崔以欢与李敬兰。

    以欢不知从何时起,习惯了一个人往佛堂里头跑,然后一个人静静的待着一上午,就与菩萨聊聊,话,仿佛一下子,繁杂的心思,便宁静了下来。

    崔以欢一如寻常一般,在这一的早上黎明,她一个人向佛仙堂处走去,带着她的舍利子,带着她的一卷经,以欢到了佛仙堂。

    “您,佛渡我吗?”

    以欢看着菩萨,忽地便笑了。

    -于阶前浮玉三拜,含泪拜别祖父母与双亲,由侍女搀扶着上了马车。虽有一众姐妹,浮玉也是倍受家中宠爱,这一行的嫁妆自是少不得。

    -宝马雕车香满路,车轮隆隆作响,浮玉闭目养神,方合上眼便看到一幅幅画面,家中三代从戎、忠君报国,多年来祖辈父辈为国家效力,也为家里得来了荣华富贵。王家的女儿自然出生起便被视如珍宝,捧在手心里长大。

    -养尊处优的代价便是是礼教的约束,浮玉打被教导得知书达理,母亲一直在耳边念叨着什么礼法规矩,不管浮玉心里是否叛逆,都会口中应着身上做着。当时大选未中,本以为今后的终生大事或是会被父母媒妁千挑万洋指定,又或是花前柳下?此次又逢选,以后的时光要在宫殿中度过吗……前朝后宫联系千丝万缕,朱门红墙暗流涌动,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按道理,二九年华的女子仍是青春好时光,可如今第二批秀女入宫,我却隐隐生出些岁月无情的感慨。从过去的祺贵冉现在的祺容华,我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或许容颜未变,可是心态已改。对皇上不再抱影愿得一心人”的幻想,对其余嫔妃亦不会有相知相许的信赖,对宫里日复一日的生活更无多少期待。我只是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着,不惹事生非,亦不叫人敢随意冒犯。现下唯一盼着的只是能有一儿半女,可以聊慰我长夜孤单。

    如此安于凝碧阁一隅,即便新秀入宫,我却也没有主动打听过。但毕竟位至容华,下头人总会三两头来报,不是这位秀女姿容绝世,就是道那位秀女出身高门。我被念叨的烦了,到底也耐不住心下好奇,想着提前去瞧一瞧这储秀宫里住进了哪个资质尚好的,也可早早的笼络一二。

    现下未出正月,儿还真冷。唤忍冬为我披上一件绣紫薇花的藕粉色大氅,再抱着个巧的汤婆子,这才慢慢悠悠地出了棠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晃到了储秀宫。我懒得四下寻找,便也并未入内,只在那宫门口左右瞧瞧,笑着朝忍冬问道,“听闻这里头有个混血美人?也不知生的是何等姿色,本嫔倒想见识一下。”忍冬心里却是门儿清,她抬手一指,“喏,主儿,那就是权秀女。”

    待冬日过去,春也不远。我记得仿佛就是去年这时候,自己初入宫中,尚是目下无尘、无知无畏的少女模样,眼见四下无人,便敢在御花园里评判前朝政事,言辞之犀利,倒是没有枉费读过几年圣贤书。可后宫不能干政,这话又恰巧被前去捡风筝的杨氏听到。彼时,我的确略有些慌乱,可她冷静如斯,只出言提点了我一二,并不多加追究。我当时似乎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来,她倒也真是这宫里出尘不俗的妙人儿。

    如今新人入宫,能一起话的旧人自然也越来越少了。我对其突然心生几分亲近之情,既然从没什么冲突,何不就此交好,日后互相扶持、作伴呢?心下做此打算,我便唤来忍冬去取前日早晨新采的雪水,而后漫步至留仙宫外,请婢女通传,“闲来无事,棠梨宫祺容华寻你家主儿叙。”

    当这一份算盘到了我的手上的时候,饮者打赏了那一位端算盘的的姑娘,领着那一位兴冲冲的丫头出了瑶华阁。程有容看着那一块有点分量的算盘,她掂量掂量,最终放回了木盘子上。“这样的算盘我也有的......”只是程有容的那一块放在了杨通文那儿。那一块算盘在程有容的眼里倒也没惊起多少欣喜。那金嫔才失了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可程有容只担心她的晦气。“仔细着点收到库房里去,可不要摆在瑶华阁里头。”我可不想触了水仙娘娘的霉头。

    程有容对通武的传讯后知后觉,她突然觉着有趣。眼睛里头突然变得锃亮。“库房里头那一对并蒂海棠的玉牌还在不在。”因着思索着,去库房里取出了那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玉牌。玉身泛着绿色,卧在手上触手生温。仔仔细细雕琢的玉牌子上头垂了金打的滚珠,下面垂下了软软的丝蹋“你把这个给宜嫔送去,她那孩子的干娘我可做定了,可告诉她,不许赖呢。”

    “公主讲的规则你讲给她们听便好了,心意可要送到了。”

    人在外面久了,思乡的意趣便会格外的浓。程有容也曾是个软软的姑娘,谁又不想在父母膝下做一杯的金镶玉。可如今家家的金镶玉都被送进了宫城风霜沉淀。金镶玉可活不下去,能在这里接着喘气的,都是梆硬的顽石。程有容很喜欢这样的姑娘。能经得住程有容这样那样的调笑。我觉得这一位姑娘实在有趣,至少她和我都在济南府被生养。她与我实在不同。赴宴的死让程有容自以为失去了这座宫里头最后一点济南的春色,可以这一位姑娘,把程有容的美梦带回来了。“也不用庆主儿,庆主儿的。本嫔瞧了你亲切,也不拘泥你什么礼数。”

    程有容心底里头的心思浅。她只是想找个同乡的姑娘好好话。可她比谁都懂储秀宫的那些话有多少伤人。她并不想把这一位姑娘捧在风口浪尖上,过于热络,反而害了她。于是她稍稍走近了那位姑娘,压低了声音。“这里人实在多,不好跟你多什么。日后有了位分,来留仙宫找本嫔。”

    程有容吐出来的气在冬日里头变成了阵阵白气,这实在磨人,程有容不禁裹紧了自己的外氅。

    黄沙布,日暮余晖轻撒,血色染了边,蓦然回首,仿佛身处大漠,遥看那暧暧的孤烟直,是带着野味的,带着荒蛮的,不似中原的山清水秀与平安喜乐。

    只是那样的大漠,终究只能是崔以欢神之所往,而遥不可及者,她是家中独女,一纸召令让她迈入深宫,遥遥数载,以欢已然深深禁锢于其中,再不可以脱身离去。

    而如今宫城之中,独有跑马场,可以让崔以欢去想象,那遥不可及的大漠边疆,黄沙漫。

    “走罢,走得越远越好。”

    崔以欢仰头轻笑,看着远方,也看着足下,扬鞭催马而去。

    冬日午后温凉的日影携着星点梅花的花影,兜兜转转,渐渐游转到了廊下,我欲饭后消食,携着弄玉,本欲往阅是阁,未料宫里道路错综复杂,一步错已不知在何处。弄玉抚我:“鼻子底下是大路,问一问总有的。”却是那些俾子不肯理我,我有些委屈,如六神无主,却也只好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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