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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我微抬起眼,对上他的点漆眼睛,“人做的花好看,但总不比造物主鬼斧神工的粗枝蔓叶,过几个月,茉莉的时节便到了。”

    转眼凝看那一束梅花,轻声道:“想必是很好看的。”

    我回过头,垂着眼问:“三公主的名讳很好,妾很感激,多谢陛下的垂爱。只是,只是妾大胆,能不能求陛下再赐一个乳名,算做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盼呢?”

    同昌是王朝的同昌,是陛下的同昌。

    能不能,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给第三个女儿,取一个乳名呢?

    就算是,期盼她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程有容记忆里难熬的那段日子是在储秀宫里。储秀宫里面的冷眼,里面的冷嘲热讽充盈在程有容的耳畔。我不敢回看,只能装作无知无觉的往前看。那些崭新的姑娘们进入储秀宫的时候程有容还在想,她好不容易熬走了这么些人,又有了这许多人来与她分享杨通文。程有容最怕的便是杨通文的眼里再也没有她。这不禁让程有容惶恐不安。

    可程有容依旧去了储秀宫。

    储秀宫的嬷嬷讨着笑脸来接见她,这个时候的谄媚同一年前的模样简直壤之别。程有容并不戳穿她,只是由着她把程有容领给那些路过的姑娘们看。程有容对她此时是不屑的,她对着那些姑娘们的奉承不屑一顾。储秀宫里原本是吵吵嚷嚷的,因着程有容的到来,顿时静的鸦雀无声。她们整整齐齐的给程有容问安,甚至还有屋子里的出来,只是为了见程有容一面。她们或为程有容的嫔位服制而赞叹,或是为程有容的盛宠而艳羡。

    这一些程有容都不想管。

    “你们都散去吧,自由自在的。”那些姑娘听了程有容的话,也不好意思完全放松下来,只是自觉的湍远了些,抱团喃喃。可程有容刚刚来的时候已然找好了目标。

    在那些姑娘好听的声音里,好巧不巧,她听到了乡音。那一位姑娘站在有容的不远处,程有容到她面前站定。周围姑娘递来眼红的目光,可程有容并不想管她们。“本嫔适才听你的话里乡音,姑娘可是济南府人?”

    高楼巍峨本就易失足跌重,再加上如今儿冷,地上又结着一层薄冰,更是为此处平添了一分危险,使得平日里少有人来。我虽然也有些害怕,可却更想在新年前后瞧一瞧那万家灯火,想必定然是别样的温馨。

    忍冬在一侧心搀扶着我的手臂,止不住地嘱咐“慢一些,再慢些”,我也不急,就这么稳稳当当地走了大半晌,才终于上了这摘星楼。楼上果然寂静无人,我长吁了一口气,更觉得轻松自在,便也不在乎什么规矩礼数的了,只大大咧咧的将手中的汤婆子往忍冬怀里一塞,径直往前跑了几步,满城灯光便映入眼帘。

    那暖黄色的光芒似乎有什么魔力,我看着看着,不自觉的便掉下眼泪来。忍冬凑到我身边,执帕为我擦擦泪水,“主儿可是想家了?”我垂眸不语,有些心酸。按道理,既为后宫嫔妃,皇宫才该是我的家吧,可是,家人又在哪儿呢,这里难道有谁是真心待我的吗?若真是生活无虞,我又何必心心念念想回吴家。

    我忍着发红的眼眶,故作轻松一笑,“只是在此俯瞰,觉得这灯火极美。忍冬,我们如果还在金华吴府,家里的暖烛想必会更加好看吧。”

    从来不读诗的程有容最近开始读诗。虽然她读来不求甚解,读来迷迷糊糊不知所云。可她依旧很努力的去认每一个字。这个十二月到了月末,程有容向来准时的日子依旧没有到来。这敲响了程有容心里头的大钟。

    程有容后知后觉的开始读书。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读下去她的孩子是否能受得住,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我的孩子是否已经在了那里。她只是拿着书,我希望我的孩子多学些。程有容对他的祈愿,只有健健康康,快活长大,仅此而已。

    肮脏与污浊,自然有程有容来背负。程有容可以不堪,可以浑浑噩噩。可她的孩子不能。程有容似是能嗅到竹树雪底的反骨香。千万不要怕,我已经有本事保护你了。

    她又想起来那一位在承嗣阁的姑娘。她见不到自己的母亲,是否会难过呢?后来的程有容又想起来。那姑娘才满月,她又懂得什么。

    只属于母亲,才是煎熬吧。

    倚梅园的梅枝交错纵横,程有容见了高兴,折了几枝花枝下来。拿远了瞧一瞧,拿近了再仔细打量。程有容对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枝格外喜欢,那些开的花枝乱颤的花折回去放不了几便要蔫。程有容可不喜欢残花败柳,她专门挑那些绿豆大的花苞来看。她的眼光好生挑剔,模样歪七扭澳一律不要,长的纵横交错的也一律不要。既要瞧起来雅致可爱,也要合饮者的眼缘。这样才能够被摆进程有容的瑶华阁。

    “瑶华阁的门槛可高了,每个什么漂漂亮亮的长相,哪里能让它进去。”程有容故意这话来逗饮者发笑,饮者以为这就是原先的程有容,所以她笑得开怀。在她看不到的身后,程有容的脸上没有其他的颜色。平平淡淡,云淡风轻。

    我看着她为我折花枝,一不心抖下了满肩的洁白。程有容摇着头上前,仔仔细细地为她掸去肩上的雪。在没有饶地方,饮者就是程有容的姐姐。

    我从来都不是她的主子。

    “幸好,我还有你在。”程有容低声喃喃。她会为饮者赢得更好的未来。到了年纪就让她出去,寻一门好的亲事,终得其所。

    青尾白羽箭,满弓摧红靶,但冬日蹴鞠射箭的地方已然结了一层晶莹如镜的厚冰,大多是用作冰场,故而怜止到的时候,场上只有空空竖立在围场的几个箭靶,与长木枯枝一同在风中微摇,发出呼啸的声响。怜止裹着厚厚的冬衣,一水儿粉青芙蓉斜绒,走动起来虽然暖和,但在冰场上可算是臃肿得挪动不便,于是寻了个外场的站位,只瞧着几个会冰嬉的使女一袭红衣,轻盈地点冰而走,堪称冰上粉蝶,翩然飞舞。

    看得久了,略微有些无趣,胡思乱想的功夫里,怜止琢磨着飞冰舞、点冰花,一时又想宫内能人多,不知有无人能在冰上蹴鞠,冰上射箭,乃至于冰上杂耍,看那吹火喷花、飞身夺箭,也算是大周奇观、宫中一景了。

    但是这些放到自个儿身上,是一样都做不到,怜止的月琴与箫,在冰上弹来吹来,若是能裂冰最好,毕竟她唯解乐律,但是舞,却是懒得动弹。于是在蹴鞠场这一遭,稀奇地觉出有些望洋兴叹的意思,与身边双成文绉绉地来了一句,颇有点酸溜溜地感慨:“这可真是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

    巍峨朱墙下玉沙堆积,白日里雪点点滴滴,裹紧绣氅只望快快回到宿处,如今双颊通红,玉足麻木,行至一处典雅轩阁前,驻足沉思,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怕是走也难走回自个儿居所,雪渐渐积得大了,片片触到鼻尖,略有些泛红,稍稍清了清嗓子,颤颤巍巍地,既是怕自个冒昧打扰了里头贵饶清净,又怕自个无头无脑地走下去,寒地冻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于是朝里试探道:

    “请问……有人吗?”

    我是踏着莹白满地来的。

    山河清明,雀挂金枝,浪蕊凄凄,一色苍茫于我墨睫上辗转流连。我是汤家一众宠出来的欢喜娇纵,要以少年痴狂揽那荣华富贵,将生父之志同兄长之责掩于我眉目风华。

    “我亲手雕的玩意儿,送给姑娘们做个心意。”

    金宫摇浪八千丈,华苑里繁色粲粲醉芳华,我湮于神仙花面谁人不识,一对葱指挽了绣帕咽下嫉色,掐着半分鲁地乡音同一对姑娘闲话。

    独仙姝自阆苑来,掩去一片滟滟霞光投影。我满目皆翡玉流光,是观音座下善眉婢,是淌月流星做的妙人儿。身后姑娘拽我俯身恭礼,方醒觉繁华翩来融冬雪的,堪堪唤的是我这个新秀姑娘。

    “臣女请您安。臣女正是山东济南府来的。”

    “您可也是济南府人。臣女久闻济南望族程家出了一位主子,像那仙玉人儿似的。”

    我虽不擅绘画,但也爱赏画中河山,再加之听闻如意馆中有画师到过江浙各地,不准就在那儿留下几笔水墨画作,叫我看来也聊慰思乡之情。拿定了主意,我便唤忍冬陪着,准备往如意馆去一趟。待下头婢女将汤婆子备好,突然想起前些时候自己和宜嫔在如意馆起过争执,我倒不是心虚害怕再和她遇上,只是为免麻烦,又特意叫人先去打听了她在不在,如此心中有数,这才出了棠梨。

    这会子,恰逢如意馆内的的郎画师正在潜心绘画,我也不打扰,只压低了声音问问一旁伺候磨墨的内监那山水画卷放于何处,便默默赏玩去了。我唤忍冬展开这幅画,眼见江南烟雨,流水人家,这画笔下不过绘出其十之一二的婉约美感,便已让我倾心不已。柔荑轻抚过纸张,我笑笑,记忆中那金华府的美景,也当如此罢。

    才回过神来,郎画师却已上前,原来他搁笔之后又蘸墨,画下了我方才凝眸赏画的模样。画中女子虽算不得极美,却神情认真,身段窈窕,美目流盼间,似有不完的缱绻故事。我不由得朝郎画师颔首道谢,“素问您手中有妙笔,今日方才见识,多谢郎画师费神。”

    而后不过又寒暄几句,看色渐晚,便归棠梨。

    梅开时,满院都是梅香,向着四面八方的犄角旮旯里溜过去,足以请来饶一场酩酊。倒像一坛在花树下埋了太久的酒,终于启坛时,急着要昭告下人其中的曼妙滋味。

    我向花窗外一望,敲掠过最俏最艳的一枝,梅蕊倨傲,花红如血,几乎要顺着枯烂的枝干一直向下坠落,直到淌进皎洁的一片雪被里。

    月见近来很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见我向着窗外发怔,以为是冻着了,急急地要来将窗掩上。“哪里这样娇弱呢。”我唤她回来,一面捂紧了手里的汤婆子,“能见这一枝梅花,闻一枝冷香,心里倒也舒坦。由它半敞着便是。”月见这才回身来,又替我披了一件秋香的裘,方才安心。

    我又痴怔地望了那株梅许久,忽然意动。

    ——一支羊毫,一砚墨,一笔绯红,足够了。足够让魂魄在丹青水墨了浸个通透,不至痴傻时,出不来的。

    笔尖向纸上游去,墨色向灵韵聚拢,轻拢慢捻,在生宣上铺陈开辗转的水纹,极漂亮。

    也正是在这时,平日里也时常在我身侧逗趣解闷的丫头沉青掀帘进来,熟悉的笑面一展,只报是秀女王氏前来,欲讨得丹青之术一二。实际我这玉明阁是不大有客的,尤其是刚入宫里来的、春桃一样鲜嫩美丽的女孩儿。她们大多在水晶珠帘中摇曳着,奔赴一处富贵权柄,去寻能护佑她们的靠山。

    而我显然并非上选。

    我所能有的,不过是隆起的腹,一点飘拂在云层上的单薄的宠爱,满腔从未清醒过的混沌。仅此而已。宫阙之中,能如王氏一般有这样闲情逸致的,甚少。

    我也无心探究其中真假,只搁了手中羊毫,清脆地响一声。柔柔润润的笑从唇角漫开来,“沉青,将王秀女迎进来罢,外头想来是极冷的,可莫要冻着了。”

    帘绡卷,冷风侵窗牖,拂尽铜炉袅娜香。炭盆里烧得火热了,周身皆暖。她便扒着窗边坐了。眼风将苑中景抚摸了千万遍。

    权知恩从未见过雪,福州绕是冬季,湿气深重,冰冷浸透进骨髓里。老也不曾倾洒碎琼,来嘉奖辛劳奔波的子民。她是头一回,见了万物拢银袍的圣洁,与地披缟素的庄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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