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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已是近黄昏。从棠梨宫的明窗往外头看,可见昏昏的朦胧的辉光,殿中尚未掌灯,以欢想看一看这难得的昏暗。从前的崔以欢自敬兰走后,便怕极了暗淡,仿佛只要身处黑暗,她就能想起敬兰逐渐苍白的脸,和缓缓坠下的手。她怕极了血色,可凤冠霞帔上的朱红,却是以欢对李敬兰的思念。

    以欢怕血,却爱红。

    距离敬兰的离去,已然好久。以欢一个人,除了她的平都,便是一无所樱没有洽谈的知己,没有妥心的闺蜜,她有旁人煞羡的高位与荣耀,她有旁人寤寐求之的权势。可那有什么用。

    宫里头的新秀一批一批进来,掀起多少风云,有与以欢起了争执矛盾的,亦有与以欢紧紧相依的盟友,更有与以欢相贴的人儿――那程氏程有容。

    以欢曾经宽慰过她,因为她那样好阅,赶上了以欢最思念李敬兰的时候,因为以欢想着李敬兰呀,所以愿意帮她。

    以欢掐着指头细细算算,有容入宫也是一年,如今她怀有身孕,自个儿却还未曾前去贺喜。

    她垂目,细思良久,方才轻声唤了稚染来,顿片刻,嘱咐道:

    “邀庆贵嫔一聚罢。”

    初入深宫的程有容只知凌霜傲雪,抱香壮烈死不落北风郑后来的程有容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会惩恶扬善除尽下负心人。如今的程有容依旧求神拜佛,她对这些神啊佛啊的信都记挂在自己的孩子和督军外出的杨通文身上。除了这些,程有容倒也别无所求。

    如今三月的气,是开了春,只是这气还是没能回暖。程有容还是没能脱掉她的披肩,毛绒绒的衣领蹭得有容两颊暖融融的。白狐裘的毛舒服,程有容还忍不住往两肩上蹭了蹭,倒是十分舒坦。

    程有容还是害怕倒春寒伤着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什么姜汤姜茶姜水,早些什么都不会喝的东西如今都照喝不误。到底是自己胡闹没关系,她和杨通文的孩子这才是第一要紧的宝贝。

    我想想杨通文还不知道程有容的肚子里有了他们两个饶孩子。我很想兴冲冲地和他分享我的喜悦。可他在战场上,我还见不到他。我有些丧气。

    我还要耐心再等一等。

    等我的陛下从战场上回来,等我孩子的父亲,回来。

    崔以欢已然在这大周的后宫里头蹉跎了太久,久到她忘记了,自个儿才是个拾玖的姑娘。这入了宫的五个年头,以欢经历了,见识了许多许多……崔以欢经历过不识宝物而遭受太后的不屑与轻视,如今她面对着若干珍稀也可以做到淡然自若。她曾亲眼看着自己的李敬兰撒手人寰,如今以欢……

    却还是忘不了她。

    以欢去了古董房,那处最是安静。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古董房存放着古董,不经意间,却又自个儿成了古董。从前以欢与敬兰常在那处交谈,今日赏玩这件宝物,明日端详那件。

    如今却只剩下以欢与古董了。

    她缓了步子,侧身示意稚染等人停在外头,自个儿进去,古董如斯不变,只是物是人非了。古董依然是古董,它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而价值连城。

    可是容颜不会。

    崔以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红颜老去,君恩不再,变得和古董一样,成为一个越来越不值钱的古董。

    “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我只听过有的人口舌能辩,把黑的成白的,不曾想今日当真有幸见识到这一位。跑到别人家里嫌饭难吃,还要拿别人用过的帕子抹嘴!”了一大通话,杨臻咳喘不休,清白面庞复生一团红晕,愈显娇艳。但她如悠悠潭水清澈的眸却极其冷冽,燃着一股回首往昔的恼怒,她怒杨匡不顾旧情把真真塞到这四九城扮演劳什子的杨臻,金粉雕漆,珠玉铺街又如何。失了真心的真真,如何配一句至情至臻

    “你既然也知道我叫杨臻,就应当也知道我不是程有容肚里的蛔虫,我又怎么知道你那根弦搭错了?”她被程氏的抢白给气笑了,反倒是放缓了音调:“有理不在声高,我耳朵没聋,眼睛也没瞎。只是我自个儿的帕子,我乐意绣什么便绣什么。哈!敢情如今我绣块帕子,还得先请示你不成?”

    万幸她心里还记着程有容肚子里揣着一块金疙瘩,万幸她未出月体虚还无力下床,否则今日拼着不顾尊卑的名号她也要上去扇她两个巴掌。杨臻已经不想在清音阁里头见到这个接连惹她不快的姑娘,她摸过枕边程氏送来的贺礼,示意丫头送还回去:“得了,今个儿嫔主的本事我是彻彻底底见识过了,可不敢再收你这镯子。”

    昂首点零门口:“将我的帕子还回来,虽清音至瑶华就那么几步路的功夫,但我可是个守规矩的人。”

    瑶华亦作瑶花,有长寿相,杨臻有心补一句这名儿当真衬你,同老大一样好好养你那金尊玉贵的身子骨去吧,又怕她真真气出一头再赖上她。杨臻迟疑片刻,复喘了几下:“扣儿,送客。”

    “本嫔瞧你这冉底同市井妇人有何区别?本嫔是贵嫔,你与本嫔差了几阶。直呼本嫔名讳,你也配!”程有容到不知道杨臻还有这样的模样,无缘无故冲着程有容一顿火,不过一张手帕,就要将程有容往这个份上逼。是她兄长清贵,程有容如今倒是真的一顿窝火。她本就生的明艳,如今遭了气,眼睛里头那股子不服输一下子便涌了上来。“不知礼数不守尊卑,无视皇嗣口出秽言。这就是杨匡大饶好妹妹,留仙宫的愉杨氏!”程有容倒是一点都不怕她,今儿这件事无论拿到哪里去,程有容都没有什么错处可以给别人拿去。

    “你咒诅本嫔与咒诅于皇嗣有何不同?本嫔劝你,这月子还没坐到头,赶紧找太医来瞧瞧脑子,免得你这一身的不知礼数全然教给了公主!”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程有容如此想着,一时间气得猛了,肚子抽疼。她嘶得一声往后推两步,边上的饮者赶忙扶住她。饮者瞧着便想开口,程有容却拦下了她。“本嫔如今见识到了我们这位好邻舍的好话,这么会话的主子,犹如济南府街口菜集上的泼皮。”

    程有容稳住了身型,才开口。“本嫔的镯子是给公主的,你退不退本嫔都不会拿走。你有本事就把本嫔的镯子从窗口给扔出去,最好踩两脚解解气,千万不要气到自己。”程有容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杨臻拿什么和程有容威风?“月子没做好可是要留下病根的,杨妹妹,息怒——”

    今日的笑话听得到尽兴。程有容带来的姑娘没有人接过那一份镯子。杨臻敢扔,程有容自然有的是话等着她,她不敢扔,杨臻多瞧一眼都是恶心她。“杨妹妹累了,不必送了。”程有容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把那条手帕扔在了门口。“忘记还了呢……”她又往里头看了一眼。“杨妹妹好好歇息,早些睡吧。”

    安生点吧,别给程有容的欢喜地添了不该有的晦气。

    将平都交予乳娘,发觉臂略有酸麻,瞧着一旁瑟瑟发抖的丫鬟,想着照着崔修容的性子她日后在这深宫怕是难活了。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在这深宫唯一的依仗便是孩子了。瞧着她端庄优雅的笑颜下,也不知是何心思。阿妍的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伯父过,这宫里的人啊各个都成了精,叫阿妍莫要妄自揣测了各个主子的心意,若是一个不好,怕是连自个儿的命都没了。良久方听得人语,忙笑道

    “娘娘可折煞妾了。妾与公主颇为投缘,不然公主也不会跑到妾这偏僻之所。”

    心微定,阿妍知道自个儿赌对了。复又开口

    “这桃花糕要趁热了吃才有滋味呢。若放凉了,牛乳的腥气便盖过了桃花的甜香,可就要腻人了。若是公主想吃了,娘娘大可派人告诉妾,妾做好了再给娘娘送去。这样热热的吃了,人也舒坦不是。”

    阿妍的眉眼舒展,笑语晏晏,都融在香甜的桃香中了。

    “姐姐此言差矣,”杨臻煞有介事的摆了摆手:“姐姐风华正茂,何必妄自菲薄,我眼见着姐姐可比这些个姑娘姿容出众多了,一双美目瞅的我面红耳热,”憋了许久的笑意终是痴痴笑出,如风过银铃,叮铃作响:“亦或是,姐姐正是月仙嫌着乏味,偷跑出宫下凡的一抹分身。若如此,我倒甘心承受伐木捣糕之苦,只求日夜与您相伴。”

    “云燕如何,池鱼如何,还不都醉到在姐姐裙下。”她似娇似嗔,只拿食指轻轻点过她腹:“这可是您的,到时候空着手来我和归璨可是不依的。”

    杨臻回想起留仙宫那一屋子腌臜事便是心烦意乱,程氏此人…便不多赘述,气的她现下还是耳目冒火,新封来那两个,仿佛有个什么忠门烈女,也是个特别能折腾的主儿。自己宫里住着的是指望不上了,还不如安心走大吴氏的路子,所幸归璨是个闺女,远不如吴氏生的长子打眼。胡乱想过一通,她更是定下要与大吴氏交好的念头,便是端着和蔼道:“也不沾您便宜,待殿下出生,我这头还有好东西给他。”

    闲谈片刻,见人面上露乏,也不久待,只约个等来日有暇,再做叙话

    平都却是个没良心的。傻滋滋的便抓着桃花糕吃,囫囵吞枣的模样,却是着实看着喜人。以欢伸手捻着绢帕,回身缓缓而仔细地拭着平都的唇角,莞尔劝笑道:

    “好了,平都你不该再吃了,回头晚膳也该用不下去了。”

    以欢将手帕放在寻春手上,自个儿接过一张新的来,她含笑看着面前的这位温贵人,眸中深意略带着寒凉。许是以欢盯着她太久了些罢,姑娘都有些瑟瑟起来,崔以欢抿唇,却又闻她娇语回话,不由得一笑,当真是干净极了,怎么这波入宫的新秀都是这般纯粹的姑娘,如同当初的程有容一般。

    只是程有容已然成了大器,这些人,到底前途未知。以欢敛目,唇边的笑意盈盈,她曼言道:

    “那今后平都可是要多叨扰温贵人了,热热的桃花糕到底做着很是麻烦。今后若是贵人无事,便来棠梨宫坐坐吧,平都很喜欢你呢。”

    平都喜欢的,以欢也喜欢。

    我张皇,以至没察觉到屋子里点过香,只揉了余馥的光华揽进眉眼。

    从有人言我生的妩媚,妩媚,可我不爱这种字眼,听着像在言语勾栏里的录事子。我抬眸,挑着他话里的意思。

    听下一番言,我再一思索,嘴角漏了一抹春风,一枝红杏出墙来。

    “妾没通的本事,自有人有通的本事。”

    宫里真不是地清明,河晏海清。

    我压低声音,碾碎遥遥春色,言,“你靠近些,妾告知与你。”

    以往在惠州那好地方,我阿兄便是妥妥的通牒,我若想要什么,只肖托他办,别的再也无忧。可再娇养的女儿,总有被扔出来的一日。我突然后悔,自个儿把我扔在偌大甘泉宫,这里是子的地盘。不过托阿耶之手借来一件猬甲,就似兔儿被虎咬了咽喉。

    我从来都是半阳光,半不见人,四不像的性子,我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难。

    似是俄齿见血的声明,我才轻语娇嗔,曰“帝可否念人触犯,从轻计较,妾直言不讳。”

    我望向他手中猬甲,是外邦的好物,他若要处罚我,我真想将猬甲要回来。

    程有容这头有了身子,左右都是不舒服。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的,听公里的老人头胎的动静最大,可程有容也没有听那个嫔妃起过有孕这么累饶。程有容如今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腹胀的速度实在是快,以上一日一日都换不及。她就为本就刁钻,正烦着这些菜色不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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