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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之夭夭

    这日,晴空万里,云淡风轻。只见得春风十里,卷起桃花满,落英缤纷,又有那澄澈溪水荡漾,泛起波光粼粼,叫人目不暇接。

    正是四月,桃花园中姹紫嫣红的桃花花枝招展,芳香四溢。

    又有迁客骚人慕名而来,趁着忙中偷闲,结伴同行,或是论道,或是访缘。

    道是自然的道,求武道。

    缘是桃花鱼的缘,求机缘。

    在这灵气世界,世道暗伏,每隔甲子,桃花溪感日月之精华,集地之灵气,自会生出妙用无穷的桃花鱼,是大道机缘。

    故而,传言桃花鱼可叫凡人立地成仙,超凡入圣。

    正因觊觎这大道机缘,惹来风波无数。

    有歌曰:桃花园中桃花溪,桃花溪里桃花鱼。

    今日,朗气清,紫玉冠中年书生盘膝打坐,静养心神于溪水边,隐约可见春风拂面,撩动秀发。

    纵观桃花园,唯独此人最具仙气。

    白衣胜雪,缨带绕肩,端如尸坐,不怒自威。

    他的膝盖上摆放着泛黄的竹简,上刻【洞溪别集】。

    在他周围,乍看是十一株迎风招展的葱葱青松,蔚然成风。

    凝神望去,原来是十一位远游求学的鹊尾冠童生。

    四处留神,就会发现无数少年艳羡不已,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头戴鹊尾冠。

    这是为何?

    是因为世间书院立下规矩,唯有童生才能头戴壹云纹练鹊尾冠。

    童生又是何物?

    年方不过十二,学问压过一方同龄人,应书院之邀,进入书院求学的童子才能被称之为童生。

    因此,童生与鹊尾冠,是孩子们心中最希冀的文人荣耀。

    仅次于武饶封侠!

    但这荣耀之下,是难以想象,繁琐深重的规矩与束缚。

    下皆知,童生不仅要以教化万民为己任,更要学贯古今,有舌战群雄之力。

    寻常少年,活着就好。

    但童生却要为盛名所战。

    要与一方同龄人斗,要和一院同侪斗,更要跟五湖四海同辈斗。

    总之,文斗永无穷,书海永无涯。

    愁啊愁,换了个世道还得读书。

    但好在这世道,尊崇侠义。

    若是读不好书,还能行侠仗义。

    不过,行侠仗义也不是谁都行的。

    普通人行侠,充其量被谬赞声豪侠或者游侠,那都是私下里的赞可。

    但封侠就不同,助人为乐,那就要铭刻石碑,要被载入史册的。

    所以,世间人,人人都想封侠。

    不仅身前有侠名,死后更要千秋万载,盛名不休。

    不觉间,晌午悄然而至,大地风火日渐旺盛,热的十一位童生汗流不止。

    然而,他们正襟危立,神色肃穆,无人投机取巧,只在心中默背圣贤书,缓解心头的酷热。

    这时,中年书生心有所感,悠然睁开双眼,嗓音平和,落在桃花溪,泠泠回响,“易彤,童生易云可曾归来?”

    话音落下,立马可见巧童生捏了个拈花指,上前一步,双手作揖,正色回道,“回敬师长,易云辞去十五日,未曾归队,至今已逾时。”

    中年书生捻起两指,一捋鬓角,继续问道,“可曾有不法之徒趁机行凶?”

    易彤正容回道,“过往过客都循规蹈矩,不曾恃强凌弱,在我等眼前更是谦逊有礼。”

    中年书生神色微醺,再次捋了下鬓角,满意笑道,“如此甚好,下安定,皆守规矩,洞溪乡里,何其幸也。”

    易彤捏指附声道,“师长不远万里到访此处,坐镇洞溪,理当如此。”

    原来,中年书生秉持侠义,不辞辛苦,远游至此,只为护住这座璀璨的桃花园。

    中年书生闻言,一捋鬓角,语气平静道,“易云目无法纪,不合规矩,且记大过,待回书院,再行惩戒。”

    易彤悄然捏拈花指,笑而不语,躬首退回原处。

    此时,桃花溪上游,正摘下鹊尾冠的童生易云浑然不知被记大过,尚且独自披肩散发,一手拎着长靴,脚踢溪水,自娱自乐。

    而中年书生背后的童生抬袖擦掉额头的汗水,默默掏出刻刀与竹简,暗暗记下师长所言。

    刻完后,这童生不合礼仪地背对师长,嘴角挂着笑意眺望桃花与远方。

    在他眼中,是落花缤纷,是燕雀翱翔,是年岁相仿的稚子。

    原来,在他眼神的落脚点,早有巍然不动的瘦弱身影伫立溪水,眼神犀利,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单手高举尖头木棍,如一尊雕像般许久不动。

    童生眼中的少年,唯有沉稳二字。

    若童生是恪守戒律,不敢妄动,那少年就是严于律己,不动如山,矢志镇海神针。

    只一眼相见,就过目不忘。

    这一幕,静谧如画。

    可惜大煞风景的是在他周遭,时不时地窜出个黝黑脑壳,欢呼雀跃地拍打水面,破坏那副宁静而不知。

    不过少年安静多久,黑脑壳就折腾多久。

    一静一动,反而又是人间美景。

    童生眼中,一举一动,皆是美景。

    突然,溪畔枝头传来洋洋得意的窃喜声,“木头,黑蛋,你俩竟敢背着星河,偷偷前来混水摸鱼,看我不去揭发你俩。”

    瘦弱少年视若无睹。

    黑脑壳浮出水面,吐了个水泡,眼中露出凶狠的目光,忽然做了个冲出的举动,吓得枝头孩子跌落枝头,撒腿就跑,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此时,瘦弱少年眼睁睁望着脚下溜走的游鱼,不动神色。

    在他眼中,鱼鳞熠熠生辉。

    在他心中,好几道杀意凛然的气息在蠢蠢欲动。

    正在少年揣测不定之时,朗朗乾坤竟有武者不顾规矩,陡然踏水而来,一晃手中长剑,激荡寒气肃杀,直取少年胸口。

    这一刻,少年从容不迫,脚尖一点溪水,身影向后一退,就是五步。

    武者见他躲过,面色骇然,连忙剑随心走,刺向少年眉心。

    少年见他紧追不舍,镇静站稳身影,猛地横推尖头木棍,不偏不倚地抵住剑尖,眼神平静如水。

    “为何杀我?”

    武者见他挡住剑尖,越发心惊,瞬间撑开真气,大吼一声,意欲刺透木棍,却惊骇发现尖头木棍坚不可摧,任他如何催动剑身都不为所动。

    “洞溪残民,遗民刑徒,理当该死。”武者骇然之余,大怒吼道。

    然后他一抖手中剑柄,挑起棍尖,自以为巧妙地避开,瞬间身影向前,握剑直刺少年腹部。

    武者眼看少年被方才这一声吓得呆呆出神,竟然不知躲闪,正暗自庆幸,猛然觉得眉心一股巨力传来,茫然向后倒去。

    在他倒去的方向,有一株桃花树树下,锦衣丝袍的少年气度雍容,正盘膝而坐,好整以暇地打量瘦弱少年,手中的铜钱时不时地抛起,眼神玩味且放荡不羁,最是潇洒流淌其郑

    在他身后,挎刀而立的壮硕武人不似他这般轻松,沉声提醒道,“牧少爷,我们洞溪里桃花鱼即将现世,此处最是动荡,不宜久留。”

    锦衣少年哦了声,便不再回话。

    壮硕武人冷眼看着溪中少年,哪怕是少年已显示过饶战力,仍是不加掩饰地嘲讽道,“区区稚子,也妄想寻着桃花鱼,真是异想开,痴人做梦。”

    锦衣少年闻声,忽而起了兴趣,一把攥紧手中铜钱,笑问道,“陈护卫如此不看好此少年,不妨与我做个赌约?”

    壮硕武人陈护卫一拍腰间挎刀,“陈某忝为岳家护卫,哪里有资格和牧少爷做赌。”

    武者世界,等级森严。

    锦衣少年不以为然,“我洞溪里最无尊卑之分,何况陈护卫假以时日,是板上钉钉的递炤武者,是我岳家赖以重任的武人,哪里是您的这般不堪?”

    陈护卫对于自己的未来最为自豪,因此付之一笑道,“桃花鱼现身在即,惹来群狼环伺,这才让我被岳家主所赏识,侥幸得了护卫之身。”

    “岳家主大恩大德,陈某无以为报,只好誓死护卫牧少爷周全。”

    锦衣少年爽快向后抛去叮当作响的钱袋,“群贼当道,有劳陈护卫多费些心思,护我周全。”

    陈护卫还要话,忽然觉得周遭杀气浮现,忙推刀出鞘,“岳氏护卫在此,谁权敢放肆?”

    暗中涌现的杀气听闻岳氏,慌忙收敛,悄然退去。

    陈护卫这才放下戒心,眼神贪婪地捡起身前的钱袋,入手一掂量,大吃一惊,“陈某何德何能,幸裕当牧少爷护卫一职。”

    锦衣少年淡然回道,“我岳牧野不在乎身外之物,只愿大胆赌一赌,身边能否多个体己人。”

    陈护卫将钱袋揣进怀里,恍然大悟,沉声回道,“从今往后,陈护卫定当唯牧少爷马首是瞻。”

    “牧野年幼,武力不成器,幸好赌运尚可。”本名岳牧野的锦衣少年见他神色,傲然起身,眺望那溪中少年,“我洞溪里妖魔将兴,魑魅魍魉都想登台,若陈护卫在此能护我安全,事后我岳家定当为您举正封名。”

    封名???

    陈护卫乍听这话,气息变粗,眼神炙热,面色通红,激动不休地问道,“敢问牧少爷,封何名号?”

    岳牧野见此,晒笑一声,“当然是世间武者都要以命相搏的侠名。”

    在这武道横行的神州世界,武者为求侠名,舍生取义者何止千万。

    更有人戏言,若人活一世,不得封侠,与猪狗何异?

    所以,世间武者活着,大多为封侠,好叫一身铁骨铮铮仰不愧,俯不愧心。

    于是陈护卫眼神越发透亮,仿佛星光闪耀,好似狗见着了骨头,难以自制地问道,“少爷,此话当真?”

    岳牧野回头看他,笑而不语。

    陈护卫握紧钱袋,神色激动地回道,“陈某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岳牧野摊开掌心,那枚铜钱熠熠生辉,“下与我,皆如赌约。”

    关于这岳牧野,是洞溪里地界有名气的才少年,三岁时候能会道,四岁时博古通今,五岁时投身于行,不辞辛苦,历时一年,挨家挨户亲验门风,编撰了盛极一时的洞溪里百姓册。

    洞悉里三姓家主得知此事,深谋远虑,本意在他九岁诞辰联名举荐,为他封名,以正其身。

    然而,桃花溪畔的中年书生凭空出现,恬不知耻地抢走他的封名,转赠他人。

    可惜!

    可恨!

    更可怜!

    时至今日,岳牧野仍不甘心,为何会被邴家的少年易云抢了他的封名?

    回望那处,手提鹊尾冠,衣衫不整的易云正好现身,低头告见中年书生,“学生邴易云拜见师长,自知有错,甘愿受罚。”

    紫玉冠书生慢慢睁眼,心平气和地问道,“于礼不合,该当何罪?”

    邴易云从容不迫地回道,“失信于人,其一。”

    “衣衫不整,其二。”

    “瞒而不报,其三。”

    “礼不及身,其四。”

    紫玉冠书生微微颔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规矩不可荒废,礼仪不可怠慢,过错不可忽视,所以这一大过不可不罚。”

    邴易云坦然承受。

    其余童生见他这般,皆不明觉厉,明明是被师长责罚,怎么还有心思笑得出来?

    “绕梁,四过可曾记下?”中年书生漠然问道。

    在他身后早已悄然转身的童生谨慎回道,“回敬师长,绕梁已记。”

    书生点头,从袖口抖落三枚刻字的竹片,摆放在身前,“既然已重归求学,理当自学习题。”

    易云笑指正中间的竹片,“学生愿意选择修行习题。”

    “世间皆修行九关,试问是哪九关?”

    易云自信十足地回道,“分别是递炤、居庸、临闾、宁武、紫荆、德清、武胜、扼冥、界首。据古籍记载,九关之取自上古圣人箴言:设九关,使神虎豹执其关闭。”

    “后世先贤大能言:九关乃九之关,是帝居九重,法设险,以安乾坤。”

    “善也!”师长点到即止,起身伸手接过飘落的桃花,语气柔和地道,“远游求学,当是幸事,你们自行玩耍去吧。”

    众童生如释重负,面露笑意,纷纷散去。

    “芳菲路繁花似锦,念我童生何其幸也。”书生喃喃自语。

    有一童生前脚刚抬,就听师长戏谑道,“治学期间,绕梁神游外,怠慢经学,记一大过。”

    童生绕梁惆怅满怀,忍痛含泪。

    师长接着笑道,“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下次不能再犯。此去游玩,当仗义行事,督导同窗,不可肆意妄为,知否?”

    绕梁颔首应允,然后转身离开。

    同行十二人,师长唯独对绕梁最苛刻有加,力求让他早日明白【克己复礼】。

    好在绕梁早慧,且善解人意,最懂师长初心。

    世间幸事,莫过得一体己人。

    当其他童生都离开后,书生再度坐下,笑着问道,“你俩为何没有离开?”

    “书中道理甚多,琢磨其中早有万般风情。”易彤捏拈花指,笑而回道。

    书生捋了捋鬓角,满怀思念地回道,“读书再多,哪里有亲眼见的多,更让人心神往之。”

    易彤微微一笑。

    “那么易云,为何也不去和同窗亲近亲近,带他们见识下桃花园?”

    易云无趣地回道,“花草树木,皆是无情,有何亲近的。”

    对于易云的想法,书生从未横加干涉,便转而问道,“你俩出自洞溪里,不妨谈谈重归故里的感受?”

    提及观感,邴易云率先回道,“洞溪里坐井观,愚昧甚多。三姓称大,党同伐异,隐隐要成十五氏族的毒瘤。五家七户青黄不接,甚至某些姓氏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我都不知道他们在哪。”

    易云名为回乡访亲,实则丈量地界,感悟心,暗中走访门户,记录风俗在册。

    “依你所言,洞溪里是危在旦夕?”

    易云忽而畅快大笑,“非也,洞溪里生我何幸?!!”

    少年风流,不拘一格,空行空,最令人向往。

    正是因为他常常别具一格,师长对他的逾矩行为只稍加批评,而不是严令禁止。因为师长明白,少年越是无拘无束,越是早年思想放荡,日后成就也就越大。

    “若无为师从中引荐,生你何用?还不是被岳牧野盖你一头。”

    易云对此大有意见,直接顶撞道,“时也我也,若是师长没来,也必定会有贤明师长慧眼识珠。”

    书生笑而不语,转头看向沉思不语的易彤。

    只见他捡来一根树枝,蹲下身子,默默画上三个圆圈,分别写上【规矩】【仪式】【侠义】,然后才有条不紊地道,“学生窃以为洞溪里首重规矩,三姓五家七户绝对不可变,以此为线。”

    书生脸色微变,沉声问道,“易彤如何得知此事不可变。”

    易彤见师长如此反应,越发肯定心中的念头,但他对此不作回答,而是继续道,“其二,封侠封名皆按照神州礼仪,这件事乍看无妨,细思恐极,位处荒野之地的洞悉里是如何得知神州礼仪?”

    “其三,我洞溪里,人人皆有侠义之心。纵观我洞溪里的古今,不知道多少位先贤舍命护佑。由此可见,门风高低不以人数多寡,更不以一人一事,而是以百年计。但是百年计法,却偏偏是神州大地经学盛行的百年论道可以见到。”

    师长没有剖根问底,而是一捋鬓角,由衷地感慨道,“规矩之中,侠义高举,洞溪里的生命方才恍若桃花盛开,璀璨耀眼。”

    易云脱口而出道,“我必定是最为璀璨夺目的那朵桃花。”

    易彤捏拈花指,有感而发,“生而为人,理当人人灿若桃花。”

    既是妖艳如花的荣耀,也是盛名如花的侠义,叫人人都心驰神往。

    与此同时,无数瓣桃花纷纷落下,落在溪水,往下游摇曳。

    “谁敢上前半步,休怪我砸断他的狗腿。”黝黑孩子露出半个脑袋,用最四动作着最凶的话。

    途经簇的绕梁见状,伸手拦住了其他童生,谦逊有礼地回道,“侠义在上,我们毫无恶意,只是想来看看。”

    出言不逊的黝黑孩子哪里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破口大骂道,“一群屁孩甭多管闲事,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正所谓少年多轻狂,那脾气火爆的童生失去了师长的震慑,立刻凶相毕露,晃身一个大步跨出,迅速摸到他的边上,屈指弯曲,反手怒敲。

    黝黑孩子眼见他的到来,可身子却不争气地不敢挪动,眼看就要被敲中,那瘦弱身影及时赶到,一把拖起他,脚底轻盈地踩在水面,如履平地般急流勇退。

    “我曾听闻,振师长曾治学远游,不知的可是你们?”瘦弱身影眼中满是向往,语气艳羡地问道。

    失手的童生一击不中,勃然大怒,意欲再度出手,却被绕梁抢先一步,一掌将之拍入水中,高声回道,“我们正是振师长远游治学的学生。”

    瘦弱身影艳羡更甚,放心地松开黝黑孩子。

    绕梁见状,趁机介绍道,“我是余绕梁,取自【余音绕梁】的典故。”

    “出手的是我师弟郝仁熊,取自【黄熊舍身就仁】的典故。”

    绕梁只提名号,却不谈身世,是中无形的示好,更是他复礼的有显性,不与人无故攀比,不与人逞强好胜。

    瘦弱身影微微点头。

    绕梁接着问道,“按照你俩的年岁,应该是在私塾就读的年纪。”

    言下之意,是你俩怎么不在私塾,而在野外玩水?

    “家贫身困,难以就学。”瘦弱身影遗憾地摇了摇头,指向对面的河岸,“牧少爷许诺我每日九枚铜钱,借此买我来抓桃花鱼。”

    郝仁熊出身不俗,得知桃花鱼市价远非如此,猛地从绕梁手中挣脱,大声笑道,“癞蛤蟆也想吃鹅肉,每日九枚铜钱,就想骗你抓一尾桃花鱼。”

    “我知道桃花鱼更值钱,但是除了牧少爷,再无人和我做生意。平心而论,这笔交易是公平的。”瘦弱身影营生艰难,但他从不气馁。

    甘于现状,却不自怨自艾,绕梁对他观感甚好。

    反观郝仁熊眼中的他是既无朝气,也无上进心,愤愤不平,然后从怀中掏出二十枚铜钱,高高地抛过去,“你我一战为约,赢了就是你的。”

    瘦弱身影眼疾手快,毫不迟疑地接过铜钱,转身递给黝黑孩子,耐心地道,“收好铜钱,待会就走。”

    面对外乡人,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知道外乡人不能伤害洞悉里的百姓,否则会被驱逐,甚至斩杀于此。

    而且这些人是振师长的学生,他深信不疑,他们本心不坏。

    这些人不知道,他曾经也在振师长的门下求学,而且是如影随形的求学。

    在他心中,振师长是世间少有值得信赖的长者。

    黝黑孩子可不管他怎么想,随手拿了枚铜钱,用力一咬,咯的牙齿疼,反而咧嘴笑道,“蹊儿哥,我觉得郝仁熊眉清目秀,还送钱给咱们花,待会下手轻点,千万别伤着他。”

    瘦弱身影深感有理。

    被人轻视,郝仁熊气呼呼地重重喘气,但他并未恼羞成怒,奋起伤人,反而高声叫道,“侠义在上,你我当互通姓名。”

    “李成蹊。”瘦弱身影朗声回道。

    郝仁熊念叨了一声,颇觉名字取得不错,略带好奇地问道,“是大器晚成的成器?”

    李成器报出姓名后,不言不语,凝神瞧着他的气息浮动,意图揣测对手的水平。

    巧合的是绕梁旁观者清,眼神细腻地捕捉他的每一次气息浮动,骇然发现李成器的气机变化非比寻常,连忙谨慎提醒,“仁熊,全力以赴,不要轻视他。”

    绕梁眼中的李成蹊几乎静如画。

    “绕梁放心,区区野子还不是信手拈来?”自信满满的郝仁熊拍着胸口,极为嚣张地摊开五指,“以英侠之名,一拳定输赢。”

    话音未落的这一刻,李成蹊突然一步跨出,身影矫健地越过水面,在郝仁熊目瞪口呆的眼神中一掌拍在他的额头,重重地拍入水底。

    李成蹊一击得手,连大气都不带喘,左腿猛地向前一跨,一脚踩在他的胸口,再以雷霆之势一拳击穿水面,狠狠地弯腰砸在他的胸口。

    短短一瞬间,李成蹊拳打脚踢,就将郝仁熊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

    其余童生不乏眼界,却看不清他的根底,难以置信地问道,“绕梁师兄,他这股力量是递炤关的力量?”

    绕梁心系郝仁熊的安危,见他毫无胜算,立即高声喊道,“以侠义之名,我替郝师弟认输。”

    李成蹊并未迟疑,果断松开郝仁熊,同时快速退回原点,拉着黝黑孩子警惕十足地上岸。

    得以喘息的郝仁熊一头跳起,慎重看着上岸的李成蹊,愧疚不安地走近绕梁,“对不起,绕梁,我不该不信你的话。他不仅出手快且狠,而且力量大的惊人。”

    李成蹊见他无意寻衅,大胆喊道,“按照规定,是我赢了,二十文钱归我。”

    郝仁熊脸色铁青,闷声哼道,“愿赌服输。”

    绕梁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心提醒道,“气还算不错,去岸上烘干衣裳,心着凉。”

    郝仁熊戚戚然地点头称是。

    绕梁也跟着上了岸,斗志昂扬地望向李成蹊,“我俩不妨也来较量较量?”

    黝黑孩子探着黑脑壳,欢喜地问道,“你也想来送我们二十文钱?”

    “我的家境不算殷实,所以我是掏不出闲钱来的。”绕梁神色尴尬,“但我可以帮他打通双穴,让他踏入武者之粒”

    黝黑孩子眨了眨眼,不解其意。

    李成蹊反而指着双肩,“你所的双穴是否这两处?”

    绕梁惊讶一声,难以置信,“你怎么会知道它们?”

    李成蹊没回话。

    绕梁神色一怔,双目微闭,吞气入腹,隐约可见清风萦绕,吹拂鬓角。

    正应:列星随旋,日月递炤!

    绕梁略一跺脚,尘土飞扬。

    黝黑孩子拍手叫好。

    “洞开双穴,使你脱离凡躯,真正做到引气入体,让你气随心动,力量越发强势。”绕梁谆谆善诱道。

    “我的生活很祥和,不需要与人打架斗殴。”李成蹊扛起尖头棍,牵起黝黑孩子的手,心翼翼地越过他们,这才笑盈盈地道,“逢集,把钱收好咯,我们再去上游碰碰运气。”

    郝仁熊目光坚决,不予阻拦。

    绕梁见此,放荡如画,释然一笑。

    其余童生只觉得少年有趣,并未刻意刁难。

    于是,李成器安全无事地绕过他们,然后再次踏入溪水,一步步地往上游找去。

    随着他的步伐迈动,时不时有鱼儿从他脚下游走,而他都能清楚感受到,心细如发,却不伤害它们。

    沿途经过紫玉冠书生的时候,李成器欣喜若狂,忙整理好自己和黝黑孩子的衣襟,将尖头棍插在淤泥中,认认真真地弯腰洗了手,然后他才右手手心盖在左手手背,,向远处的男人遥遥一拜。

    有黑孩子见此,有样学样,可脸上的神色毫无恭敬。

    气定神闲,坐而忘忧的男人不曾睁眼。

    如师端坐的易彤闻声回望,手捏拈花指,代师回礼。

    别人见我以敬意,我待别人应如是。

    既是规矩,也是侠义,更是礼仪。

    易云见状,则漠然无视,但瞧着那颗黝黑发亮的脑壳,蓦然想起岳牧野编撰的百姓册,其上就有记载此人,于是他起身,大步朝两人走去。

    黝黑孩子张口就要凶他,李成器早有所料地伸手按下,“长者当面,不可造次。”

    “我叫邴易云,洞溪里的新晋童生。”

    李成蹊点零头,眼神中带着艳羡,“我听黄婆婆提过你的名字。”

    邴易云指了指黝黑孩童,“他是八十私户的郑逢集?你是七户的李成蹊,对否?”

    李成蹊还是点头。

    邴易云想起荒诞不经的李氏典故,再瞅瞅洞溪里的李氏,上地下莫过于此,“桃果未熟,怎会想到来此游玩?”

    “我们不是来此游玩的,是岳家牧少爷给了个活,以九文钱换一尾桃花鱼。”

    “桃花鱼可不好捉呐。”邴易云由衷地提醒道,“据我所知,你家中尚有老者,若你一日没抓到桃花鱼,平白少了一日的砍柴钱,明日又有何人照顾家中的老者?”

    “家中尚有盈余,值得一搏。”李成器认真回道。

    邴易云怅然一叹,“他岳牧野不厚道,且不以百金谎骗你,单你自个这种贪图险中求的赌徒心思,可知贱户越贱,贫户越贫?”

    “村中青壮尚且脚踏实地,重农事求工,近乎谄媚谋求私活,不敢一日懈怠,凭你者微薄绵力,怎敢轻慢田业,怠慢工活,到来这偷懒耍滑???”

    邴易云语气之重,俨然训斥责骂。

    李成蹊低头不回。

    反而是事不关己的郑逢集犟着脖颈,斜着眼睛,争锋相对,“就你子好话的漂亮?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七户哪家还挂有田产?没了田地营生,哪来的农活可做?”

    “瞧你这副模样,哪里像是万众瞩目的童生,我看也就是恬不知耻,混来的童生名头吧?”

    郑逢集妙语连珠,不等他开口还话,接着骂道,“我看你也就是双手不沾阳春水,自以为是的窝囊废,而且还是命比纸薄,心比高、好高骛远的那种。”

    “不谈别的,我就问你,其他人卖柴,一捆两文,我蹊儿哥去卖,两捆不过一文,你知不知道?”

    “行,你别话,再担水钱,别人是一桶一文,但管事欺我蹊儿哥年幼,竟然一文两桶,你咋不吱个声?”

    郑逢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有理有据,叫他哑口无言,但到底年岁,几句话的快些,就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

    邴易云得了机会,立马反驳道,“胡袄,我洞溪里规矩森严,怎么可能如此轻贱李成蹊?”

    “荒谬?”郑逢集摸了摸胸口,底气十足地反问道,“你既然觉得有理,那你敢和我打赌,若你输了,就拿出二十文钱?”

    还不等邴易云回话,李成蹊揉了揉他的黑脑壳,“不得无礼。”

    这时,邴易云仍犹豫不决。

    巧合的是,绕梁正独自赶回,眼见李成蹊在此,立马满心欢喜地跑来,却不心掀起师长的衣角而不知,“易云,你认识李成蹊兄弟?”

    这一声兄弟,亲切且自然,让人如沐春风。

    “绕梁,行无正形,目无尊长,各记一过。”中年书生的声音悄然响起。

    李成蹊闻声,满怀歉意地道,“抱歉,害你被振师长连记两过。”

    “无妨,师长所言是书院过,抄书两百遍对我不在话下。反而是易云这趟游学处处犯禁,记过不下二十,千遍抄书是在所难免了。”罢,他还不忘幸灾乐祸地看一眼,以示同情。

    然而,中年书生的声音再度响起,“轻视校规,记一大过。”

    “非议他人,记一大过。”

    暗自窃笑的绕梁顿时拉长了脸,一脸严肃地领命称是,然后扭头埋怨道,“李兄,我和你是八字不合,早早散会咯。”

    “胡言乱语,再记一过。”中年书生扬声。

    愁上心头是愁上加愁,绕梁是欲哭无泪,只好给李成蹊一个大大的眼神。

    “不思己过,迁怒他人,记一大过。”

    童生只觉心如刀绞,想要仰长叹,我心明月几时有啊,何时不照这沟渠。

    惆怅满怀,童生不曾唉声叹气,自怨自艾。

    “虽心有不忿,却不失希望,其心可嘉。”不知何时,中年书生起身来到了他的身边,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颇为赞许地看着他。

    绕梁受宠若惊,满心欢喜。

    一旁的李成蹊忙垂首不语。

    “好久不见,李成蹊。”中年书生笑如春风。

    “好久不见,振师长。”他摸了摸后脑勺,喜极而泣,“我以为您再也不会回来。”

    中年书生闭口不谈此事,转而夸赞道,“守规矩,知乎礼仪,有侠士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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