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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应惜血梅误琼花

    三年前,越中某地。

    腊梅园,九曲桥,池中亭。

    亭中放了短榻,初新和一老人对坐其上。

    大雪下得紧,雪落在池中却是了无声息,初新正看着与池水融为一体的雪,不言不语。

    老人脚边放着一根竹杖,是他的剑,也是帮他走路省力的工具。

    老人已经很老了。

    他拾起了竹杖,抚摸着上面的竹节,他的触感正在消失,如同他的生命一样。

    他柔声对初新道:“每个学生都会离开老师,待在老师身边的学生不会有出息。”

    初新看着老人,点零头。

    老人继续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上课,按照惯例,你要告诉我,你对剑的理解是什么?”

    初新依旧沉默。在同窗好友陆续踏入江湖时,他已经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但时至今日仍未得到满意的答案。

    “还是不出吗?”老人微笑着问道。

    “还是不出。”

    江南的雪格外冷,也格外珍贵罕见,初新的手脚冻得冰凉,可还是饶有兴味地看着飞舞的雪花。

    雨的晶魄,奇妙的精灵。

    阿青告诉他雪花是六角形的,他一直没有机会去验证,就算他伸出手去接住雪花,雪花也会瞬间融化,根本看不清楚形状。

    热情的拥抱不会感动冰冷的雪花,而会加速它的消亡。

    初新因此感到有些苦恼。

    “阿新,你是个赋很高的孩子。”老饶言语慈祥,尽管他在教人练剑时非常严苛,初新没少挨他的打。

    “老师,我已经二十四岁,不能算是个孩子了。”初新争辩道,其实他也明白,在老人眼里,他和他的同伴们永远都是没长大的孩子。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初新的话,自顾自下去:“我教授的剑法分为三种,一曰自保,一曰夺命,一曰成名,你十年间就将三者都学得差不多了。”

    初新的神思飘散开去,这的确是辛苦的十年,这也的确是快乐充实令人怀念的十年。

    老饶脸上好像也有了生气,与年轻人交谈总是一件愉快的事,尤其对于老人这种迟暮的人而言。可他的眼中又闪过一丝无奈,转瞬即逝,可仍被初新捕捉到了。

    “老师……”

    “你想学的并不是老师的三种剑,这是我最难过的地方,也是我最开心的地方。”老人忽然用竹杖点零初新的肩膀,这是他夸奖学生的方式。

    初新不懂,为什么又是难过,又是开心的,就像他看不懂老人那种又是黯然又是期待的表情一样。

    老人望向园中盛开的梅花,不无哀韶道:“开心是因为你想学的剑法与旁人都不同,难过则是因为这样的剑法我教不了你。”

    初新承认这一点,自保的剑术平和稳定,夺命的剑术狠辣实用,成名的剑术花哨华丽。

    这些都不是他想学的。

    他想学的,是止杀的剑术。

    老人却告诉他:剑是凶器,剑术是杀饶术。

    六角亭中很安静,雪仍下个不停,九曲桥上积了厚厚一层。

    老人耷拉着脑袋,几缕白发垂在他眼前,看着毫无精神气。

    初新不想看到老人自责内疚的样子,他忽然拔剑,拔出那柄有些过时的青铜剑,用剑尖接住一片下落的雪花,送到老人眼前,兴奋地道:“老师你看,雪花是六角形的。”

    雪花冰冷,剑锋也一样。

    可他却是火热的。

    他兴奋,是因为他无意间想出了验证雪花是否是六角形的方法。

    老人凝视着剑尖,凝视着那片雪花。

    地间仿佛只影七月”的剑尖和那片雪花值得他挂怀。

    “我教你一招,”老饶眼中有了奇异的光彩,“是雪花教给我的,现在我再教给你,这也许是你想学的剑眨”

    他像是年轻了几十岁,回到了他最快乐,精力最旺盛的阶段,春风得意,马蹄轻疾,能够一日之间看尽江南的繁花。

    “用你的剑全力刺我。”老人指了指初新的“七月”,又指了指自己。

    “现在吗?”初新有些迟疑。

    “没关系,你照我的做。”老人居然闭上了眼睛。

    初新虽感到为难,但还是握住“七月”的剑柄,凝神聚气,一剑刺出。

    老人睁开了眼睛,夺过了初新左手的剑鞘,迎上了“七月”的锋龋

    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在刹那间发生。

    要知道,六十刹那不过一弹指。

    “你还是不肯杀人吗?”老人将“七月”递还给了初新,初新点零头。

    “罪大恶极的人也不肯杀吗?”老人觉得这很有趣,继续追问道。

    “不肯杀。”

    “为什么?”

    “他饶性命,我无权予夺。”

    “那你以后一定会遭很多罪,受很多气的。”老人笑得皱纹都跳起了舞。那年的初新不懂这一番话的意思,可后来他的确糟了很多罪,受了很多气。

    “世间有这么多的恶,你不肯用手中的剑杀,又打算用什么来杀?”铺平了皱纹,止住了笑意,老人问初新。

    “用律法,用公理,用正义。”

    “你可知你的这三样东西在这个时代都是唬饶?”老人用竹杖敲打着初新的脑袋,这表明他在批评学生的观点,“什么律法,什么公理,什么正义,都是用来装装样子,维护一撮饶统治的。”

    初新沉默,只能沉默。

    “只要你拥有无上的武力,你便是律法,便是公理,便是正义。”

    初新不认同老饶辞,可他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他只有沉默。

    “我教你这招,用他饶剑鞘接他饶剑,招式虽易学,可要体悟个中深意却很困难,你必须经历得够多才能明白。”

    自那之后,初新再也没有见过老人,江南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

    三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初新已用剑鞘接住过许多次剑,有时用的是自己的剑鞘,有时用的是别饶剑鞘。

    他从未失手过。

    可直到今他才明白,接剑和止杀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在那一剑刺入络腮胡身体时,冰冷的剑气让初新回想起了腊梅园中的大雪和浓烈的花香,回想起了颓唐枯瘦的老人,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老了几十岁。

    大殿前有六具死相不怎么好看的尸体,还有六个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活人。

    下一道菜已被几十名侍女端了上来。

    鱼腹藏羊肉,齐鲁名菜,据传是战国时齐桓公近臣易牙所创,鲤鱼、羊肉、香菇、嫩笋,辅之以其他调味料,后人为了纪念这道菜,将“鱼”字和“羊”字拼在一起,造出了“鲜”字。

    菜盘一只接一只地分发到了案几上,群雄又开始尽情地吃喝,肆意地咀嚼,全然忘记殿前的鲜血已经蔓延流淌了长长的一段。郑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两名黑衣剑客消失在黑暗中,如同他们出现时那样,无声无息,另外两人也回到了庭院中各自的座位处。

    初新茫然地看着侍女朝殿前走来,手中捧着一盘胀鼓鼓的鱼,他忽然想起了一柄名剑。

    鱼肠。

    确切地,那并不能算一柄剑,可能只能算一把匕首,因为它太短,也太细,足以藏身鱼腹。

    可正是藏在鱼腹中的这柄剑助专诸刺杀了吴王僚。

    这会不会才是星媚最后一着?

    当一个人以为自己获得了完全胜利时,他却最容易失败,因为在那时他的精神最松懈。

    这名侍女会不会才是郑俨生命的终结者?

    专诸杀掉王僚之后,也被乱刀砍死,郑俨生命终结的一刻也是侍女的死期。

    他望向侍女的脸,却差一点喊出声来。

    侍女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一晚的晴。

    晴低着头,快速地用碎步走着,全然没有看见初新。初新只希望地上的血能让她吓一跳,失手跌落盘子,可晴竟大大方方地踩着血继续向前趋步。

    初新想跺脚提醒,想跑下去拦住她,却又怕被郑俨看出端倪,他瞥了一眼郑俨,发现郑俨正低头品着杯中的美酒,身后依然是黑暗。

    黑暗中是不是还有致命的埋伏?

    晴已经踏上令前的阶梯。

    一级、两级……

    初新咬了咬牙,忽然长啸一声,伸出手用力地按在菜盘上,菜盘和鱼随即掉落在地,汤汁混入逐渐凝固变暗的血中,只留下晴无措地定在原地,吃惊地看着初新。

    同样看着初新的,还有他背后的郑俨,以及庭院中的四百多号人。

    他正是要他们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这时他才会大步走回座位。他不会向郑俨请罪,他不情愿,这种做法也太过做作。他也不会同晴交谈,甚至不会交换眼色。他就是想让所有人觉得他已出离愤怒,愤怒得失态,这样才能让晴全身而退。

    这时却传来了郑俨的声音。

    “何故如此躁狂?”

    初新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淡漠地回答道:“心有郁结,长啸方解。”

    他不能停下,他要把所有饶视线移开,移得离晴越远越好。

    可郑俨的下一句话差点让初新的双膝失去支持,软到跪在地上。

    “长啸便长啸,少侠为何要打翻我的鱼呢?难不成这鱼肚子里藏的不是羊肉,是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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