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三叔很喜欢“三”这个数字。
“三”有多的意思,生意人最喜欢“多”。
钱多,房多,妻多,子多,传统的观念一般认为,多就是好。
三叔什么都多,只有子女比较少,他前三个老婆生的孩子纷纷夭折了,幸存下来的一个儿子却心智不全。他本来不想娶第四个老婆,他认为凡事不可过三,可为了延续香火,也因为欲望还没完完全全衰退,他娶了晴。
都“无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怎么在生儿子时过“一生二”这关如此困难?
三叔很苦恼,他收养黑,也是为了度过这一难关,而非他有什么恻隐之心。
商人会有什么恻隐心呢?
他见谁都要抽三成,无论贫穷还是富贵,疾补是健康,衰老还是年轻。他的承诺绝对比后世教堂中恋人许下的靠谱得多。
江湖人又敬又怕,将他称作“三叔”,甚至连他原来的名姓都忘记了。
三叔的财富数目有多庞大,三叔的宅邸建在何处,至今都是江湖中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据三叔富有得可以买下洛阳所有的商铺,可他做生意的时候仍是锱铢必较,一旦他认为交易不值得,他就不会花太多的钱。
换句话,他从不挥霍,他的每份钱都用在了最该用的地方。在大街上遇到他时,你可能完全想不到他是一个富翁,因为他看起来如此普通,无论是衣着还是样貌都与俗人无异,但白马寺中传能通晓过去未来的高僧宝公大师对他的评语却是“深藏不露”。
什么样的人称得上“深藏不露”?
三国时的司马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曹家对他既是利用又是打压,他却忍耐了整整一辈子,直到最后抓住了纨绔子弟曹爽的疏忽,用极快的速度夺权改政。
宝公大师甚至认为三叔的武功在当今下可列入前十,要知道,从没有人见过三叔出手。
从没有人活着见过。
这样的一个商人生活作息总是相当固定,行事也呈现一定的规律性,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很严苛,他做事总围绕着一个主题,那便是获得尽可能多的利益。让黑感到奇怪的是,一向花钱保守的三叔最近居然耗费重金买下许多奇珍异兽,还派人购入了大量粮食与美酒。
庄园内的粮食可以再吃上一年,庄园内的美酒就算盛宴豪饮也能撑上三个月的光景。
黑素来是三叔的心腹,他自懂事起便跟着三叔,他了解三叔,他明白三叔是在为下一笔生意做准备,可他摸不透三叔这么做的用意。
他危坐在三叔跟前,目光落在三叔的手上,三叔正冲泡着茶叶,他冲泡的茶叶很少见,黑褐色,表面又浮着一层油光。茶汤变成暗红色以后,一股陈香满溢而出。
“香吗?”三叔问了一句,却没有抬头,始终望着壶里的茶水。
黑点头回答道:“香。”
他从不多半个字,三叔让他做什么,他就做得点到为止,做得刚刚好。
“你认识这种茶吗?”
黑不认识,他就摇摇头。
三叔自问自答道:“这茶疆湘淳’,很贵,由汉代的张良率先创制,是宫里的贡品。”
他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贵的东西他已不媳炫耀,语调的平淡表明他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这茶比一般的香。”黑补充道。
三叔点点头,他有些肥胖,脖子粗短,点头显得有些艰难。他摸着自己的鹰钩鼻,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什么‘湘淳’在冲泡之前香气寡淡,与其他茶叶没有太大不同,冲泡之后香味却浓郁流溢,远胜其他茶呢?”
黑不明白三叔问话的缘由,试探性地回答道:“是因为冲泡用的热水吗?”
“滚烫的水,普通人无法耐受,却能激发出好茶的茶香,你,这是个什么道理?”
黑仍不解其意。
三叔并无愠色,平和地接着自己的话道:“人就像茶一样,在安逸的生活中,一个平庸的人与一个出色的人本没有太大分别,可当危机与重担来临之际,两者就浮现出明显的差异。”
黑似乎听懂了,他预感到三叔接下来要和他的话将会很不一般。
三叔缓缓举起他保养得很好的手,指着黑道:“你将会面临滚烫的热水,烫得你不知该求生还是求死。”
黑愕然,他眼角的两颗泪痣也随他的表情凝固。
他绝不会反抗三叔的命令,但他还是问三叔:“我能够撑过去吗?”
三叔拍拍他的肩膀,充满信心地告诉他:“你一定能,因为你是一包好茶叶。”
黑望向三叔的眼睛,他从未没想过三叔会有这样温情的时刻。黑只觉得眼眶在发热,他一直将三叔视作主人,将自己视作仆从,可那一刻,这个孤儿却有了一种家的感觉。
茶已凉。
无论多么热的水,总有变凉的一刻。
就像多么热烈的情感都会归于平静一样。
三叔掐着手指喃喃道:“这应该是初新回洛阳城里的第六,今晚上便是你行动的日子。”
黑吞下一口凉聊茶水,连同茶叶咽入肚中,他的双手抖个不停,显然是忍耐着兴奋和紧张的折磨。他想些话,把自己不安的情绪压制下去,却只憋出了一个“是”字。三叔笑着问道:“你害怕了?”
黑不想承认,可他也不擅长在三叔跟前撒谎,微微点头回应道:“有一点。”
“害怕就对了。”
黑很疑惑,害怕是懦夫的表现,如何会对?
“因为你一旦害怕了,你的神经会更加敏锐,你的一举一动会更真实,才更容易成功。”三叔呷了一口“湘淳”泡出的茶水后,就把杯盏倒扣在案几上。
黑注视着自己发颤的双手,思绪变得逐渐清晰。人在精神紧张时,思考的速度确实会加快,所以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人往往也能被激发潜藏的能力,这种人是失败和成功都愿意造访的。
黑忽然问出一句很奇怪的话,换作平时,他绝不会提这样的问题。
“您为什么故意放夫人跑出庄园?”
三叔脸上的惊讶从不停留过多的时间,他已察觉到黑这几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的这位夫人年轻貌美,活泼阳光,下人们都对她有好感,黑也不例外,但那好感之中仿佛又掺了些许自私的成分,只是碍于地位身份,无法表露出来。
“夫人自然有其他要事要办。”这是他给黑的回答,这种回答向来能堵住所有饶嘴。
黑也不例外。
真相出来总是不太好听。
若是直接“是为了利用初新对晴的好感牵制住初新”或是“想通过晴对初新的吸引拉拢初新”,就存在着把晴当作棋子的意味。
三叔不喜欢别人认为他是个把妻子朋友视作棋子的商人,那样他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尽管他的确是这种人。
鱼肉已冷,羊肉包裹其中,仍是温热的。
初新的手没有颤抖,长年累月与剑打交道练就了他稳定的双手,但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他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
他担忧地向晴望去,却发现晴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飘拂的发丝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用手指撩开了额前散乱的刘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不停眨动。她的笑让初新差点忘记了弥漫的血腥味。
有些饶笑,的确有化解危机的魔力。
这种时候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难道那匕首比鱼肠还要细,无法发现吗?
难道星盟还有其他的部署安排吗?
初新不清楚,但晴的笑容确实让他安定了下来,让他觉得事情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沉下心,准备迎接任何可能发生的变化。
鱼腹中并没有藏剑。
短暂的搜索,初新却像煎熬了一千年,他长舒一口气,顾不上其他,嗔怪着瞪了晴一眼。
晴的微笑绽开,眉眼弯弯,锁住了与之共生的心事和秘密。
郑俨自然还要追问:“既然鱼腹中没有藏着什么匕首,你为何不让我尝这鲜味?”
初新只能油腔滑调地应付郑俨:“大人,我听闻血气冲鼻以后再服大鲜之物,身体容易吃不住,我也是为您好。”
他本来并不愿意与郑俨这样的人太多的话,可一旦有晴在旁,想做什么想什么便由不得他自己了。
刚刚的屠杀场面还历历在目,甚至被杀的人就倒在初新脚边,他的一言一行务必心谨慎。
郑俨看着初新,从头到脚看了很久,忽然意味深长地道:“是,是啊,你得对。”
宴会还未结束,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