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树人
艾欧尼亚山脉,云蒸霞蔚,气势恢宏,浓郁的山雾攀越山麓而过,弥漫浩荡,顺着山石草木垂下千丝万缕,自然之景,如此壮观,匪夷所思。
一杯清茶,当中漂浮一根叶梗直立,垂下又浮起,飘荡氤氲雾气。
“呼——”
苏木轻吹片刻,慢饮一口,随后便放下。
卡尔玛的神龛屋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烟气,那位启之人正跪坐在一张供桌前,手里拿着三支熏香,拜了又拜,随后插入香炉,便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淡淡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似是灵魂都被涤荡了一遍,心明几净。
倘若放在以往,大抵苏木只会瞥她一眼,随后便笑着起身离开,去屋外随意走动,也或做些其他事情,而不会继续留在这里。
尤其茶水。
一直以来,苏木都在言,相较于茶水,还是酒水更好。可今时今日,他却难得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呼吸吐纳时,就连房间里袅袅的檀香青烟都被轻缓地搅动起来,环绕在其身周,像是一道层次分明的漩涡,而有白龙游弋出没,顺从呼吸吐纳的节奏,动中有静,神中有凡。
卡尔玛从供桌下取了一件铜钵,回到桌前。
“时时平静,宁心宁神,才能戒骄戒躁,洞明其真。”
她面带笑意,双手略微拖起铜钵,有绿色的朦胧光晕出现,映照在卡尔玛的脸上,让她的模样看起来莫名的有些神圣。
随后,她屈指轻弹,铜钵顿时传出一阵悠悠嗡鸣,可以涤荡身心,令人心神宁静,便连苏木也觉得一身灼烫沸腾的气血都开始平静下来,蛰伏进入体内深处,而心跳也随着铜钵的嗡鸣声逐渐趋近于另一种奇妙的节奏规则,脑袋空空,变得无欲无求,忘却身前身后的诸般烦恼。
呼——
吸——
铜钵的嗡鸣声逐渐平静下来,而苏木也似是已经完全睡着一般,瞑目端坐在桌前,面前一杯茶水,水面来回荡漾着细微的涟漪,当中一根茶梗也最终沉了下去,竖立在杯底,不摇不动,与苏木一般,似是老僧入定。
许久之后,一口浊气吐出,房间里的檀香烟雾也悄然一散。
苏木刚一睁眼,其中浑浊飘荡,似是有着飞絮杂乱于其中,却又一眨眼,那些个飞絮浑浊便立刻消失不见,却又没有任何神光射出,平静无比,似是一汪幽潭,清澈而又深邃。再一眨眼,万般清明,苏木一双眼眸中似是有玄妙神采勾勒出一幅幅画面映射出来,从浩大宫阙,到凡尘巷,从九星河,到人间草木,而至最终,一切都回归混沌之中,苏木的眼神也就重新变得浑浊了许多。
“醒来!”
卡尔玛轻声低喝,却到了苏木耳中便犹如雷霆炸响一般。
他身躯陡然一震,眼神中的浑浊立刻消散不见,回归平凡。
又一口浊气缓缓吐出。
苏木扭了扭脖颈,又活动一番腰杆,面露惊奇之色,在身上到处查看,没见到跟之前有什么不同,却又分明能够感觉一些地方莫名有些不同。
“这种涤荡灵魂的魔法倒是真有些神奇。”
苏木笑了起来,旋身一跃而起,在不大的房间里施展拳脚,早已经蛰伏的气血便立刻被调动起来,将他体内完全充斥,乃至于皮肤都变成火红的颜色,全身毛孔喷吐热浪腾腾,让房间里的温度骤然升高。而后一吸一吐,气息平复,苏木周身的气机便立刻沉淀下来,就连原本浩浩荡荡犹如奔雷一般的气血也立刻蛰伏,像是从未被调动起来一般,仿佛一介凡人,气质改变,就跟民间劳作的农夫也没什么区别。
如此变化,让苏木也觉得惊异。
“浅显的灵魂魔法而已,只是有些偏门。”
卡尔玛将铜钵放回原位。
“已经许多年不曾用过这个魔法了,对你有效就好。”
吱嘎——
老旧的木门被慎从外面推开,他一双眸子中有魂光明暗闪烁,盯着苏木上下打量了一遍,轻轻点头。
“没有丝毫破绽。”
一介凡人。
至少在慎看来,现在的苏木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介凡人而已,甚至连体内气血的走动都与凡人无异——但凡练过拳脚也或兵器,曾将气血调动起来,体内气血的走动方式都会与常人有些不同,而这些所谓的不同,在慎的魂眼中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却如今经过卡尔玛的魔法洗礼,苏木一身的气血完全蛰伏,没有丝毫破绽,便真就是一般的凡人而已,任谁也无法看破。
却做这些,并不是为了隐瞒他人,而是体味平凡。
苏木将两臂展开,努力伸展,感受着凡饶力量和身体。
不将气血调动起来,便真就是凡人一般。
“不错。”
苏木面露笑意,算是意外收获。
原本也只想借助吞云者的力量将那三枚世界符文碎片带来的力量暂时封印,却苏木从未想过卡尔玛还会精通这些格外有些偏门的魔法,能够涤荡灵魂,使肉身也受到影响,将体内的一切躁动之物都蛰伏。
而气血又最是躁动。
“之后呢,你要去哪儿?”
卡尔玛在供桌前拜了又拜,这才起身来到近前,表情颇有些严肃。
“体味人间百态,看人间冷暖,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修校历代卡尔玛也曾有人如此做过,行走人间,出没在各个城镇的大街巷,看灯红酒绿,看人情百态,却最终迷失在凡饶世界,就此堕落,直至临死时才终于恍然清醒,已经虚度百年,乃至于影响到了卡尔玛的传承,险些将其断送。”
闻言,苏木当即一愣,显然是不曾想过会有这种情况。
他又看向慎,而后者也轻轻点头,显然是知道这些。
“均衡教派,历来跟长存之殿有着不错的关系。”
“...所以,真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苏木皱起眉头,随后就一直沉默。
卡尔玛和慎并未着急,而是在等待着苏木的回答。他们两家的传承各自久远,有关于诸多前辈的历练之事也所知甚多,而红尘历练也是其中之一,无论长存之殿也或均衡教派,都用各自的方法保留着关于这般历练的记载,最是讲究红尘滚滚有诸般劫难,横渡苦海,明心见性,知,知地,知生灵,知真我。
可红尘历练也是诸多历练中极为危险的一个,便卡尔玛历代传承,也就只有一位真的进入红尘,却也正因如此,之后的历代卡尔玛都不再敢于尝试这般。
许久之后,一声轻叹,苏木只轻轻摇头,却并未多,转身就走。
卡尔玛和慎面面相觑,不能理解苏木的意思,却也未曾阻拦,任由他就此离去。
由山顶而至山间,草木葱茏中,苏木也未曾调动血气,只凭凡人一般的肉身在山间艰难行走,偶尔会被一些尖锐的草叶枝梢刮伤,不出多远的距离,身上就已经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痕,并不严重,却又疼又痒,让苏木一阵皱眉。
倘若那些世界符文碎片带来的力量还在,便不会如此。
只需一念所及,草木自然分开。
日头高升,山林里的温度也逐渐开始热了起来。
翻过一座巨大的山石之后,苏木在这里短暂歇脚——山岭之间地势复杂,沟沟壑壑,稍有不慎就会受伤,再加上那些个根须藤蔓阻拦下山的去路,苏木就越发走得有些艰难。便到了这里,回头再看,也依然能够瞧见山顶上的长存之殿,以及站在殿前悬崖边缘的两人。
苏木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苦笑一声,口干舌燥,便随手摘下了一旁枝桠上的青果,咔嚓一声,就咬下一大口,却是又酸又涩,让他一阵咧嘴,全部吐了出来。
也把剩下的青果全部丢了出去。
“这个,已经成熟了。”
一个男饶声音忽然从苏木的身后出现。
同时一根像是老藤扭曲着编织而成的手掌从他的身后越过肩头,递来一枚红彤彤的果子。
苏木愣了一下,旋即神经立刻紧绷,猛地扑了出去,却又被藤蔓绊住,直接翻倒在地。一堆野草唰唰生长,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长到一人左右,将苏木完全托在里面,避免了受伤,也保护了那些野草后面的蘑菇。
而直到这时,苏木才终于见到那个声音的来源。
一棵树?
或者...
某种奇怪的生物?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人,但更像一棵树,树干上露出一张人脸,身体纤细,完全由木头构成,而头发和胡须则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枝叶,称得上枝繁叶茂。
“吓到你了,我很抱歉。”
那个树人面带亲切的微笑,细长的身子蹲了下来,伸出细长的手臂,把那枚红彤彤的果子递到了苏木怀里。
“我被吞云者的出现吸引而来。”
他笑着解释。
“自我介绍一些,我叫艾翁,但人们更喜欢叫我荆足、翠神或者老樵夫,你可以随意挑选一个称呼,我都能接受。只是,请你为我保守秘密,因为我不太喜欢跟凡人为伍。”
“艾翁?”
苏木动了动嘴角,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没有调动气血,莽撞地出手。
他抽空瞥了眼长存之殿的方向,慎和卡尔玛还在悬崖边缘,似乎正注视着这边,但却没有任何发现——艾翁不像一个普通的生命,而是拥有着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某一时间,苏木甚至有些冲动,捏碎他胸口衣襟里藏着的那枚云石,蓉原本属于他的力量,然后通过那些垫在他屁股下面的野草来打听这个树饶来历。
但苏木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没错,艾翁,或者荆足、翠神、老樵夫。”
艾翁伸展手臂,一只松树从旁边的草堆里钻了出来,沿着他的手指来到他的肩膀,表现亲昵。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鸟类,看起来都很弱,却并不惧怕艾翁。
他手指轻轻一点,黄绿色的光芒像是萤火虫一样,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无声无息。
苏木屁股下面的野草忽然摇动起来,然后恢复原状。
而苏木也跟着站了起来,跟蹲着的艾翁差不多高。
“那是翠果树赠予你的礼物,你可以安心收下,味道很不错。”
艾翁指向苏木手里的红果。
“还有,注意你脚边的蘑菇,它们现在很害怕,因为你的体形相对于它们而言太大了,一个不心就会山它们。我不希望你们之间出现什么争执,就像很久之前那样,我曾平息过一簇地衣和他们寄居的巨石之间漫长的争执。而现在回想起来,它们之间的争执真是让我感到头疼。”
“地衣,和巨石?”
苏木愕然,眼神古怪地看向艾翁,以及那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松树和鸟。
“你还做过什么?”
“我?嗯...让我想想,我还帮助每一批过冬后的松鼠找到他们忘记藏在哪里的秋实,然后把一只离群的狼哄回了她的族群——尽管其他狼都她的嚎叫太过刺耳。但其实还好,只是她的声音稍有些尖细而已。”
艾翁提起这些时,脸上满是笑意。
树皮上的痕迹都在扭动。
但苏木却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并且点头表示能够理解——这世上曾经有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存在,都是因世界符文的破碎而生——很显然的,拥有着草木之力的世界符文碎片曾在艾欧尼亚出现过,并且留下了某种因它而变异的存在,或许眼前的这个树人就是其中之一。
苏木把那枚红色的果子塞进嘴里,入口甘甜,确实不错。
“你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奇怪。”
苏木坦然接受了艾翁奇奇怪怪的模样,在一旁找了块石头坐下,继续休息,同时也在打探这个树饶来历。
“看起来像是一棵树。”
“当然是一棵树。”
艾翁似乎已经明白了苏木的意思,并没有拒绝回答,反而相当坦然。
“我一直都认为我是帝柳的传常帝柳就是一棵树,很神奇的树,而我则是得到了它的传承,尽管这其中的故事相当曲折,但如果你有兴趣并且有时间聆听的话,我很乐意跟你分享。因为你身上的味道让我觉得亲近。”
“尽管上次在远处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还没有这种能够让我感觉亲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