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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站在病房外,听见母亲的哭叫声,龚亦昕下意识地吞口水,连做几次的深呼吸之后,才提起勇气走进病房。

    林医师看见她,松了口气,飞快向她走来。

    “龚医师,对不起,我联络不上院长,只好找你。”

    她微点头询问:“我母亲……”

    “院长夫人已经知道二小姐的病情了,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的。”

    是啊,他选了个烂时机。

    不过她可以想象当时的状况,林医师只是好意在下班前绕过来看幼琳,没想到会碰上母亲,而她相信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可以躲过母亲的质问。

    “没关系,我来处理。”她尽全力表现沉稳。

    “谢谢你,那这里……”

    “交给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继续帮我联络院长。”

    她的口气和表情都很镇定,没人知道,其实她的心很慌。面对情绪失控的母亲她相当有经验,只是这种经验累积出来的,不是处理法则,而是恐惧。

    “我知道,我马上去办。”

    “麻烦你了。”

    她目送林医师离开病房,房门关上那刻,她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转身,她看着母亲和幼琳互相拥抱,痛哭流涕。

    她叹息,有些难过,没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罹患血癌的事实,这样的害怕哀恸要怎么劝、怎么安慰,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小心翼翼走到病床边,她试图找出一句适切的话来说,却肠枯思竭,怎么都找不到。

    许多人说她像机器,她不认为这是批评自己缺乏人性,反而觉得是赞赏她从未出错的表现,冷静的态度对于心脏外科的医师而言,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在手术台上,不容许一丁点儿的错误。

    可是没人晓得,这种性格是在动辄得咎的环境下训练出来的,当说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都会被挑剔、被指责时,久而久之,自然会小心谨慎、不允许自己出错。

    她是这样被训练出来的,被她的“母亲”。

    她在病床边站很久,终于决定开口,她试着用医师的口吻劝慰,不加入太多的情绪,毕竟这个房间里,负面情绪已经多到满溢。

    “这几天,血液科的同事经常开会研究幼琳的病历,共同讨论治疗程序,大家都在找一种最好的方式来帮助幼琳。”

    其实这种病不需要开会,血液科的同事多得是经验,开会的原因,只因为布的身份叫做“院长的女儿”。

    猛地,母亲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她。

    她说错话了!龚亦昕想。

    “这几天?意思是你们早就知道了?既然知道了,为什么没有人跟我说,为什么?!”汪嘉仪朝龚亦昕咆哮。

    下意识退开两步,虽然理智上明白,退再远都退不到安全范围,她还是退却,还是绷紧每根神经。

    “我们需要更精准的数据和数据来证明。再吞一次口水,她力求语气镇定。

    “数据、数据?幼琳对你而言只是一堆数字?你不认得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吗?你竟然能够说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龚亦昕,你是不是人呐?!”

    汪嘉仪怒目上前,伴随着指责而来的是一连串痛打。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在接到林医师通知的同时,她就很清楚母亲需要一个出气桶,而她自动送上门,正好。

    即便如此,在被母亲的包包砸中胸口时,她还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才两句对答,母亲就出手。

    接下来的殴打,像狂风席卷,让她无暇自救。

    母亲捶她、打她、捏她、抓她、踢她,并且经验丰富地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她的胸背肩颈、双腿传来一阵阵疼痛,却没忘记让自己的双手远离战区,明天还有一个刀要开,她必须对病人负责任。

    “你凭什么站在这里跟我讲数据,凭什么我的心肝宝贝要躺在病床上受苦?是你、绝对是你诅咒幼琳,你从小就是个坏胚子……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对你妹妹做了什么事,你恨她抢走了方沐树……哈,那种男人只有你看得上,幼琳根本就不要他、不要他!你这个坏胚子,你这个满肚子算计的可怕家伙……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不是阴沉,心机重的龚亦昕,而是善良天真的幼琳?不公平!”

    汪嘉仪的理智尽失,一心一意想要发泄,她下手毫不留情,她有满肚子的恨。

    都是她,二十六年前害死她的儿子,二十六年后换害她的女儿,龚亦昕是恶魔投胎,如附骨之蛆的魔鬼,日日夜夜折磨她,时时刻刻诅咒怨恨她。

    龚亦昕没有激动的情绪,她冷静地挨打、冷静地听母亲的痛骂。从小到大,同样的话她听过无数回,母亲怎么会天真地认定,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就算再笨再蠢的孩子,只要经常遭受这些,也会忍不住哭着问:“你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为什么你可以对我这么残忍?”

    而她不笨也不蠢,她在五岁那年就开始怀疑。

    这个怀疑让她时常贴着壁角偷听大人的谈话,但五岁、六岁或七八岁的孩子,在窃听这件事上不够熟练,经常被抓到,被抓到的下场通常是被关到漆黑的厕所,一个人独自待上几个小时,但她从不哭,只是咬紧牙关,静静等待厕所门打开。

    可当门打开,母亲发觉她脸上没有恐惧或泪痕,第一个反应是巴掌甩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阴沉的孩子,你绝对是巫婆投胎的。”

    她阴沉吗?她不知道,但长期被这样灌输,她渐渐相信自己是个阴沉的女子。

    “妈,够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姊姊?难道你把姊姊打死了,我就不生病了吗?”龚幼琳大叫一声,用力扯掉点滴,快步站到两人中间,用背护着她,怒吼母亲。

    “我……我都是为了你……”汪嘉仪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一向乖巧听话的幼琳,怎么会对她大吼?

    “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打压姊姊;为了我,欺负姊姊,我真不明白,都是你的女儿,你怎么可以偏心偏得这么过份……

    “妈,你从来不知道,我好骄傲有这个姊姊,我是多么崇拜她,如果可以,我真想对同学炫耀说,瞧,那个全校第一名的龚亦昕就是我的姊姊;哈,我姊姊又拿到演讲冠军,你看你看,那个站在司令台上的漂亮司仪就是我的姊姊……

    “可是你这样对待她,那些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她怎么可能不因此讨厌我?怎么可能愿意理我?多少回,我想对她示好,可她连看都不想看我,我甚至觉得姊姊在恨我。

    “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偏心,为什么不疼姊姊?我真的很讨厌、很讨厌这样子的妈妈。”她哭嚷着。

    这些话,幼琳从没讲过,但她的感觉是对的,自己的确恨她,恨这个妹妹。

    “幼琳,妈妈那么疼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汪嘉仪因女儿的话而感到受伤。

    “是啊,你好疼我、爸爸好宠我,我是你们的小公主,那姊姊呢?为什么爸爸对妈妈的过份可以视而不见?为什么妈妈对姊姊的欺负像是理所当然?她明明比我优秀、比我好。

    “你们的偏心,让我失去可以像爸妈一样宠我的姊姊,我以前好想要姊姊教我国语、数学;好想在成绩烂到底的时候,让姊姊抱在怀里安慰……我从来不想把姊姊当竞争对手,可是你们这样……你们这样……”龚幼琳说不下去了,她捣着脸低头痛哭。

    龚亦昕叹气。看来,她得提早搬家了。

    抽出两张卫生纸递给幼琳,这是她从未表现过的温柔。

    “姊姊。”龚幼琳低唤她一声。

    “乖,你先躺回床上,不要激动。”

    她亲切慈爱的口吻让龚幼琳惊讶,乖乖照做。

    龚亦昕没理会一旁啜泣不已的汪嘉仪,按了对讲机,请护理站送来新的点滴,亲自帮妹妹打针,和护士共同处理好一片混乱,接着她坐到床沿,不顾母亲满面怨慰,轻声对妹妹说话。

    “你可爱、善良,在你眼里,天底下的人都是美好的,你是天生的公主,你像天使,人人都乐于和你亲近,所以爸妈宠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毋庸置疑。至于你质疑,为什么爸爸对妈妈伤害我的状况视而不见……”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因为我是爸爸的错误,是他对妈妈的亏欠,倘若我不存在,或许爸爸不会这么辛苦,但我存在了,并且光明正大地活着,让这对多年的夫妻既痛苦又矛盾。”

    “姊,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龚亦昕转头瞥一眼汪嘉仪。母亲满脸的惊愕让她感到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意,母亲从没想过这个答案早在若干年前,她就已经心知肚明。

    她并没有回答幼琳,却开启另一个话题。

    “你不要怪妈妈,我的优秀对妈妈而言是一种惩罚,除了透过打骂,她无法宣泄满心怨恨。”

    这些年,她们这对母女互相虐待着,她故意用优秀赢得父亲的注目与赞许,父亲虽不敢在家里光明正大的嘉勉自己,却在外头大方向人介绍她——龚亦昕,未来的心脏外科权威,她是我龚席睿最骄傲的女儿。

    这些话第一次传到母亲耳里时,她回到家后,母亲失控地怒掴她一巴掌,那红痕在她隔天到医院时,仍然未褪。

    她明白母亲为何失控。

    她曾经签下切结书,允诺到父亲医院工作绝不透露自己的身份,父亲知道此事后,和母亲争执,那是第一次,父亲为她挺身而出。

    她经常想,若是再拚命一点、再进步两分,让众人看见她更多、更好的成绩。她便报复了从小到大苛待自己的母亲。

    看,出生卑贱的歌女竟生出这般优秀的女儿,而高高在上的音乐教授,也不过培养出一只好看的花瓶……

    光是想象那些评语,她就好快乐。

    她曾想过,继续下去,继续待在那个家、待在满是仇恨的环境里,与母亲彼此折磨,与之抗衡。

    她将慢慢学会不害怕母亲,学会与她抗衡、学会还击,终有一天,她会越来越强、母亲越来越老,届时,她将让母亲明白……苛待别人的女儿,是件十恶不赦的罪过。

    “姊,你把话说清楚,我听不懂呀。”

    她伸手,为幼琳拨开额间的散发,轻声叹息道:“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如果你愿意,请爸爸妈妈慢慢告诉你。你的观察是对的,我恨你,也恨爸爸、妈妈,我恨整个龚家……”

    她没把话说完,而未完的话是——但你今天的维护,让我决定学着放下仇恨,终止家人间的彼此折磨。

    “不过再多的恨也不容我否认,我是吃龚家的米长大的。”

    龚亦昕帮她把被子拉好,轻轻地为她擦去满面泪痕。

    “至于你的病,如果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崇拜我,那就相信我,你的病发现得很早,可以治疗好的,或许未来的路会很辛苦,也许你即将面临的状况并不如意,但请继续发挥你的天使性格,不要恐惧、不要害怕,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我相信你会冲破这个难关。”

    往后就停留在这个距离吧,不远、不近、不迫人、也不过份陌生,朋友以上、亲人以下,这样的她们,可以相处融洽,不再有机会互相伤害。

    “姊姊……”

    龚幼琳叫住她,想同她深谈,但龚亦昕身上像是浮出一层保护膜,待她客气而疏远。

    “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林医师会告诉你,你的病况,他肯定已经做好所有治疗计划,不要担心,好好配合林医师,治疗过程会有些累,但为了生命,有些辛苦的事,是无法避免的。”

    “你姊姊说的对,不要害怕,有爸爸和姊姊在……”龚席睿进了房,接着她的话。

    他望向亦昕及妻子一眼,看亦昕凌乱的头发和狼狈的衣着,不难想象刚刚这种发生什么事。

    他总以为亦昕已经长大,这种事不至于再发生,没想到,妻子的恨仍持续发酵着,他以为不再发生的事,原来只是亦昕隐藏得好,让他无从知晓。

    罪恶感攀升,只不过这次的罪恶感不是对妻子,而是对于女儿,他亏待了她。

    二十六年,他以为光阴会洗去仇恨,没想到……心中涌起一点点的不耐烦,他别过头,不想理会妻子脸上的泪痕。

    “亦昕,你今天忙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龚席睿说。

    “是,爸、妈,我回去了。”

    她离开战场,在走出病房之前,没忘记先进浴室里梳拢头发、拉好衣服,她是机器人,不宜在外人面前露出狼狈的一面。

    龚亦昕一离开,汪嘉仪哭着走近丈夫,圈住他的后腰,放声大哭。“怎么办?幼琳生这个病……我以后要怎么办?”

    “你只想到自己要怎么办吗?”

    冷淡的一句话,让汪嘉仪听了不禁全身发寒。他不是应该转过身,柔声安慰她吗?他不是应该握住她的双手轻声安慰说:“不怕,我们要坚强起来,幼琳需要我们的支持。”可是……不对,他的态度不对,这些年是他欠她,他理所当然要对她体贴与退让……

    龚席睿不看妻子,弯下身对女儿说︰“幼琳,爸爸会用尽所有的办法,让你恢复健康,不需要担心,你唯一要做的是,吃饱、睡好,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应付接下来的挑战,知不知道?”

    “爸爸,姊姊说……”

    提到龚亦昕,汪嘉仪连忙抓住丈夫的手,急迫道:“席睿,我早就说过,龚亦昕很阴险,她故意不还手、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可怜,你知道吗?她根本什么事情都晓得,她……”

    龚席睿转过身,怒瞪妻子,“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讲那些没用的事吗?”

    “我?!”她被丈夫一吼,愣住。他怎么会用这样的态度对自己?难道他……又有了新外遇?恐慌逐渐攀升,她吓倒自己。

    “如果你无心陪幼琳就回去吧,这里有我。”他疲惫地柔柔额角。

    “我……”她看向丈夫、再看向女儿。这是她最爱的两个人啊,他们怎么可以对她这么冷漠?“我当然要陪,幼琳是我的女儿。不过,我有话一定要现在对你讲清楚。”

    龚席睿定眼看她,她也回望他,两人用眼神对峙,半晌,他摇头说:“走吧,到外面说。”

    他并没有给妻子太多时间,但汪嘉仪很快地让丈夫明白,龚亦昕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以为这点可以证实,龚亦昕如她所料,是个阴险狡诈、城府深,心机重的孩子,她待在他们身边根本不怀好意。

    龚席睿乍听之下相当震惊,隔天立刻将女儿找来办公室,他开口便问︰“你都知道了?”

    一个晚上,足够她做好心理准备。她点头回答,“是。”

    “什么时候?”

    “国二那年的寒假,除夕夜,我在念书,而你和妈妈吵得很凶,为了生下我的那个女人。”

    “为什么从来都不提?”

    “我以为装傻,让妈妈多发泄几年,她对我的恨自然会事过境迁,不过看来我的想法不对……爸,我想搬出去住,不想让我和妈妈之间的冲突继续扩大。”

    亦昕这番话让他更加后悔,后悔从小到大没有善待这个女儿。

    阳光自窗外照进,满室的光亮让人精神一振,龚亦昕喜欢这样的病房,光明、洁净、温暖,她更喜欢病人脸上带着笑,因为这间接表示,她开的刀非常成功。

    “龚医师,我爱你。”男病人手拿一朵玫瑰,送到她面前。

    “手术后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她喜欢他的笑,却没有回以笑脸,她习惯冷着脸、面无表情地细看手中病历,习惯对示爱的男人视若无睹。

    但她身边的几个实习医师早已忍不住偷笑。

    “我爱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病人放下玫瑰,从床侧拿出一束金莎巧克力,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上头还坐着一只可爱到不行的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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