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陷阱
夜幕降临。
藏书阁中的欧阳明和陈芸儿一人腿上抱着一摞书,旁边摆着两站烛台,尽管烛光已经很明亮,但他们看着竹简和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渐渐的也力不从心。
“欧阳先生,我们翻遍了阁中藏书,其中提到的阵法要么鸡肋,要么以我们的力量无法完成,照这样下去,青合还是会守不住的啊。”陈芸儿毕竟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
欧阳明轻轻放下手中的古籍,也叹了口气。
“可咱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当面对神仙妖魔时,人族的脆弱在那些通天的本事前暴露无遗,所以这世上才会有那么多人走上修仙的道路。
陈芸儿从书堆里站起来,往窗边走。
青合的藏书阁是一座竹楼,就在随竹居后不远,风吹过时,还能听见竹林中的沙沙声。
陈芸儿趴在窗台上,把上半身探出去。
夜晚的风有些凉,但从前总是惬意的,今日却参杂了些焦灼的气息,大概整座山都因即将到来的大战紧绷着。
“以前在村子里,我也总能听见风吹竹叶的声响,明明别人都说家乡的东西最好,可自从来到青合,我便再也不想离开这里。”少女的嗓音原本还有些稚嫩,如今说出这些话,却带了几分沧桑,“在山上的这段日子让我觉得我做了真正的自己,欧阳先生,你说我们会败吗?”
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将自己看作青合山上的一物,与一块石头、一根竹子没有什么区别。
欧阳明小心翼翼地将堆在腿上的古籍摆放到旁边,起身走到她身后。
“青合的确很好,值得我们守护,但若我们度不过这一劫,你也不要灰心,人活着,就是要不断追寻自己存在的意义,和最终的归处的。”
陈芸儿抬手擦去滑落的眼泪,她一直面朝窗外,若不是这一动作,欧阳明甚至不知道她落泪。
“从前娘亲告诉我,她大半辈子都在逃避,现在不想逃了,却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所以她就站在原地不走了吗?”
欧阳明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几分闲散的笑意,“你可千万别学你娘亲,被困在自己的牢笼里了。”
“可我害怕。”陈芸儿抱拳在自己胸前,祈祷似的,“我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离开娘亲,离开家,却要继续流离失所了。”
“你要对逢机他们有信心,再不济,陆掌门总会回来的。”
*
同一轮圆月之下,容真领着一小队人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容真大人,咱们已经万事俱备,如今陆尘心不在山中,我们只要攻山,绝无失手的可能。”
容真眯着眼,含笑看向面前那条上山的路。
周围很静,唯一会出现在这夜里的虫鸣也早被埋伏在周围的妖族吓跑。
片刻之后,容真挑了挑眉,懒洋洋地抬手阻止了众人。
“再等等。”
此前开口的副官怔了怔。
“等?等什么?”
“是啊,等什么呢?”容真仰头看向挂在天上的月亮,妩媚地轻笑了一声,“等什么呢?”
尾音很淡,融入月色中去。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这个主帅究竟在想什么,也都不敢开口反驳。
于是他们站在那里,等待着未知。
*
姽落睡了一觉,醒来便已入夜了。
偏殿里黑漆漆的,她起身走出去,月色如水铺在地砖上,若非有妖界的烦心事,今夜应当十分适合饮酒赏月。
她靠着朱红的廊柱,仰头望月。
“梵蓁姐姐,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月亮自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她轻轻叹了口气。
“后悔了吗?”
她闻声回头,陆逢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正从阴影中走向她。
“怎会。”
“那为何独自在这里叹气呢?”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姽落轻轻歪过脑袋靠在廊柱上。
“我在想,若有青山埋骨,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陆逢机扭头看她,姑娘的脸沐浴在清冷月光之下,神情却很温柔。
这一刻,他忽然相信他们的确是有前世的缘分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姽落怔了怔,扭头看他,他却移开了目光,解释道,“你如果死在这里,青合与妖界会有解不开的矛盾。”
姽落不知该怒该笑,她看着面前这个口是心非,甚至不敢直视她的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戳了一下。
实在是太像了,或者说他们本就是一个人吧。
“我答应过你,会给你讲从前的故事。”
陆逢机抿着唇沉默,他现在已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听。
敲此前姽落放下山的纸人回来,他心里松了口气似的,“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姽落弯腰去接,小小的纸人便跳上姽落的手心,它似乎在说什么,但陆逢机听不懂,只见姽落偶尔点头,神情却愈发凝重。
最后,纸人轻轻一跃跳下姽落的掌心,向着来时的黑暗中跑去,很快便不见踪影。
“发生什么了吗?”
姽落站起身来,眉头始终皱着。
“围而不攻,容真究竟有什么打算呢?”
“容真?”
姽落怔了怔,忽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告诉陆逢机在妖兵大营前发生的事,或许在陆逢机看来,她今早是负气而走了。
“我那时并非是走了,而是去了军营,想劝梵蓁姐姐退兵,但我没想到主帅竟是容真。她原是狐妖一族,后来被赶出妖界,又被魔界拒之门外,是个经历传奇的女子。”
被妖魔二界都不容的狐妖,如今却领着妖界的兵要攻打青合,与青合背后的仙界为敌。
陆逢机挑了挑眉,这女子的一生何止传奇。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觉得唐突,故一直不敢开口。”
姽落笑了笑,故意似的向他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剩一拳。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只要是你想知道,我必知无不言。”
陆逢机浑身僵硬,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些许距离后,姽落低头轻笑了一声,他方明白她是耍他玩呢。
他心里不知是羞是恼,可看着姑娘月下的容颜,又不似羞恼。
他愣了好一会儿神,眼见着姽落要抬起头来,他赶紧干咳了两声,问道,“据我所知,梵蓁曾以一人之力屠尽整座大明宫,是她杀了老妖王以及老妖王的两个儿子,她与你之间不该有着杀父杀兄之血仇吗,为何你不恨她,反倒十分崇敬她呢?”
姽落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她是娇俏的长相,不笑的时候却显得有几分冷。
陆逢机忽然就慌了。
“对不起,我若是说错了什么,你只当我没说过。”
姽落张了张嘴,而后又闭上了,她想说什么,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不是你的错。”她缓缓摇头,“的确很多人都对此不解,早些年甚至有人编撰是我出卖了父兄的谣言,是梵蓁姐姐杀一儆百才让谣言消失。”
她说着,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虽然他们嘴上不再说,但人人都当我是背叛了父兄从而登上妖王宝座的小人,他们看不起我,可不仅因为我是梵蓁姐姐的‘傀儡’,毕竟人人都想做那个‘傀儡’呢。”
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抓住,姽落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想要缩手,但在看见陆逢机那双含泪的眼睛后,她便任由他抓着。
她在说那些话时,无意识间握紧了双拳,指甲掐进掌心,如今陆逢机缓缓掰开她的手指,带血的半月形伤口一览无余。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在妖界,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恍惚间,姽落似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她甚至分不清这句话是陆逢机对她说的,还是那个人对她说的。
一滴眼泪溢出眼眶,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冷冰冰的泪痕。
风吹来的时候,姽落忽地清醒过来。
站在她面前的是陆逢机,只会是陆逢机了。
她心里突然忐忑,有些慌乱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藏到身后。
“起初的确辛苦,大明宫只有表面的繁华,内里早就烂了,是梵蓁姐姐来到后,我第一次觉得那里像家。”
她故意仰头看月,避开陆逢机的目光。
“不过这些往事说来太复杂,我们眼下可是面对着更糟糕的情况。”她笑着看向陆逢机,一双眼睛如同月牙,“等时机到了,我一定告诉你。”
说吧,姽落转身走向通往前殿的长廊。
陆逢机没有立刻跟着她去,而是看向不远处垂直的崖壁。
那是登上问神峰唯一的路,他曾经走过无数遍,也亲眼见证了陆尘心在那里等赤曦的日子。
他从前一直不解,哪怕是在听说陆尘心与赤曦的那段缘分后亦是。
如今却有些理解陆尘心的心情了。
*
十七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
他的法力不够精进,也不像欧阳明那样懂史学阵法,虽然回到了山上,但一个人势单力薄,实在做不了什么能影响大局的事。
但枯坐一旁瞎郁闷更无用,他索性仗着自己熟悉地形,偷偷跑到山下去看看情况。
黑夜里的山林危险又神秘,十七在林子里转悠了很久,最后还真被他发现了妖兵的将领。
他藏在树后的阴影里,隐约听见几句话。
“大人,我们还不攻山吗?再拖下去,天就要亮了。”
“你在质疑我?”女子的语调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却莫名让人心里一寒。
“属下不敢。”
片刻之后,“攻山有什么意思,猎物已在笼子里,你不好好耍一耍,难道还怕他跑掉吗?”
“可是梵蓁大人那边...”
“现在我才是主帅!”
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一群人跪下了。
“属下有罪,不该质疑大人的决定。但梵蓁大人早有命令,还望大人不要忘了。”
“不做点什么你们也不好跟梵蓁交差啊...”
隔着重重树影,十七都能想象到那些人的心提起又放下,来回坐过山车的感觉。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做点什么吧。”
...
十七是狂奔着回到山上的。
他一边跑一边喘,几乎喘不上气,到最后是爬着进煜明殿的。
刚走出来的姽落听到声响,还被吓了一跳。
“你是那个叫十七的?你怎么在这儿?!”
下午十七回来时姽落已经睡熟了,如今看见他狼狈的闯进煜明殿,她下意识就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
“是他们攻山了吗?!”
十七拍着胸脯,见是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陆逢机很快便也出现在大殿上,他急忙上去扶起十七,还帮他顺气。
“怎么了?这么着急。”
“师兄,大事不好了!”
陆逢机和姽落想的一样。
“妖兵攻山了?”
“比那还糟糕!”十七眼中有晶莹闪烁,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流进眼睛里的汗滴,“我偷听到那些妖的对话,他们的老大说,他们要对咱们青合附近村庄里的人族动手!”
自从青合派创立以来,人烟稀少的南荒渐渐热闹起来,围绕着青合山落脚的人越来越多,日积月累形成一个个村庄,至今已不下万众。
虽然陆尘心从来没有公开说过,但青合一直负责守护者那些村庄中的人族不被妖族侵扰,青合因此赢得声誉,被敬称为第一仙派。
而如今青合不仅无力庇护他们,他们甚至要因为青合而受难,陆逢机怎么会舍得让青合的声誉毁于妖族之手。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们!”
陆逢机放开十七就要下山去找容真对峙。
姽落见他如此,连忙跟上去拦下他。
“你别冲动,我从前认识的容真绝非滥杀无辜之徒,且她妖力深厚,不可能察觉不到附近有人偷听,她八成是故意演了一出戏,让十七带话上来,好引我们下山,走出守山大阵的。”
都说人在慌乱之中容易失了分寸,好在姽落的话很有道理,陆逢机听了之后渐渐冷静下来,他仔细想了想,这事是陷阱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但也不合理。
“他们要见我们,直接攻山不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
姽落抿了抿唇,“这...我也不知。”
陆逢机还是不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们是时候去见见那位容真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