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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明君

    姽落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陆归心看傻了眼。

    那是一枚令牌,用于统帅他曾在的军队,本应在王校尉手中。

    “你怎么有这个?!”

    姽落把玩着那枚令牌,就像在玩一块石头。

    “混战之时,我便是去取此物了。”

    “那王校尉呢?!”

    “死了。”

    她说的平静极了,陆归心却感到一阵恶寒。

    “你找到他时,他已死了?”

    他试图用另一种说法来说服自己,但姽落一向耿直。

    她的目光从令牌上缓缓挪到陆归心脸上,“我看着他死的,一把长戟从后面刺穿他的腹部,另一把从肋骨穿过,把他架在死人堆上,然后有个人骑马奔来,一刀斩下他的头,动作很干脆。”

    若不是四肢不便,陆归心一定会冲上去跟她打一架。

    他从前很喜欢姽落的那双眼睛,里面总是盛满了光,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如今却有些害怕那双眸子里的平静。

    他别开脸,看向曾无数次看过的丛林和峭壁,却没有了往日的心情。

    姽落在他面前半蹲下。

    “你生气了吗?”

    “没有。”

    她救了他的命,他怎么还能生她的气。

    姽落抓起他垂在身侧的手,一根根掰开那些攥紧的指头,一道道或新或旧的伤痕也展现在她眼前。

    她最后将那枚染血的令牌轻轻放在陆归心的手心上,陆归心却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下子丢开了。

    令牌滚出去,最后撞在崖壁上,转了个圈便兀自倒下去。

    姽落看了一眼,没有去捡。

    她坐到陆归心身边,同他一起看那些已看过数日的景色。

    陆归心浑身上下都绷着,他害怕这样的距离,却躲不开。

    姽落抱着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缓缓开口。

    “我的家族以好战着称,我天生就该属于战场,尽管如今的妖界已多年没有战乱,但我从蓄在另一个看不见刀光剑影,却更加危险的战场中。”

    陆归心垂下目光,他盯着自己的腿,姽落花了不少功夫去治它们,才让他不至于下半辈子都瘸着走路。

    “以前我一直不懂,所以被最亲近的人伤害,还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每天像是一缕孤魂一样飘荡在那片战场上,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姑娘,她说人界有多么好,于是我来了。”

    姽落抱着腿的手臂紧了紧。

    “可是我从一个战场跑到了另一个战场,我想看看这人间究竟有多美好,我想看你说的盛世,你答应过我的,会带我去看。”

    “可王校尉...”

    “在妖界,强者为尊,妖族将领要么本事过人,要么深得民心,可你们人族真糟糕,我来这几日,只看见恃强凌弱,上位者食肉,像你们这样拼死杀敌的却连口肉汤都喝不到,功绩还都被抢走,记在别人的功劳簿上。”

    陆归心沉默下去。

    他何尝不知道姽落说的是事实,在这乱世之中,官仍是官,民却连牲畜都不如了。

    而像他们这些没有背景的杂兵,无论如何拼命,也难当上一个小官。

    终究只是大厦下的砖石罢了。

    “这样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若非是我,你此刻已与那些成山的尸体一起腐烂,直到死也一无是处。”

    陆归心看向身边的姑娘,她眼中有几分焦急,似是怒他的不争,亦有刀剑般凌厉的锋芒。

    她整个人就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如她所说,她生来便属于战场。

    “可我改变不了什么。”

    他亦渴望建功立业,渴望青史留名,渴望让泉下的父母与未归的大哥为他骄傲。

    可他什么都没有,压根不可能在这世间立足。

    “谁说你改变不了!”

    姽落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如果你是局中人,挣不脱那些桎梏,那就让我这个局外人来帮你打破那些规矩,你只管向前走就好。”

    陆归心有些发怔。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没太在意她许下的江山万里,只是沉溺在那双眼睛里,难以自拔。

    “你愿意跟我走这条路吗?”姽落又问了一遍。

    他微微回神,却是道,“为什么?”

    他们明明非亲非故,甚至并非同族,只是在擂台上打了一架,她就愿意跟着他从军,把他从死人堆里救回来,还要帮他建功立业。

    姽落见他这么严肃,自然地松开他的手,笑了笑。

    “因为于我而言这些只是举手之劳,而我敲觉得你人不错,如果借你的手能尽早迎来盛世,我自然乐意。”

    陆归心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风吹过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凉。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点失落感从何而来,他只是缓缓放下手,然后沉声答应,“好。”

    ...

    又过了四五日,陆归心已经可以自由行走,姽落便变回男身,两人假作伏击中的幸存回到咸阳城。

    面见靖王时,陆归心将王校尉的令牌奉上,又编了个他们两人保护王校尉逃走,但最后王校尉仍重伤而死,只将令牌留给他们二人回咸阳复命的谎话。

    靖王把令牌拿在手上摩梭良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赏了陆归心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离开时,姽落听到宫人私下里的谈话,才知道那个王校尉是靖王的表妹夫。

    见周围人少,她用肩撞了撞陆归心,“我突然想到一个好办法,保你连升三级,没准还不止。”

    陆归心警惕地看向她,“什么办法?”

    “咱们去打听打听靖王还有没有妹妹,我见你张得也算不错,娶了他的妹妹,就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官了。”

    陆归心:“...”

    那天陆归心把姽落丢下,一个人跑了。

    他茫然地走在咸阳城的大街上,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像一个死结。

    但战争不断,就没有可以安放儿女私情的地方。

    靖王绕后埋伏肃王,肃王大怒,重整军队之后,便联合其余两个诸侯讨伐咸阳城。

    陆归心跟着不同的人进出咸阳城七次,周围的面孔变了又变,前一刻刚交换名字的老乡下一刻就成了敌人刀下的亡魂,他渐渐学会不去问身边人的名字。

    只有姽落一直在他身边。

    每一次出征他们一定会在茫茫人海中遇见,然后将后背交给对方,专心对敌。

    陆归心试图劝说她留在咸阳城内,她却有几分俏皮地称需要他的保护。

    但他心里清楚,一直都是姽落在保护他,她无数次把他从冥界拖回来,无数次紧紧攥着他的胳膊,要他站起来。

    靖王的军队苦战三月,最惨烈的一次,迎战的两千人最后只剩下包括陆归心和姽落在内的十余人回到咸阳城,他们最终还是败了。

    靖王带着残兵五万弃咸阳而走,北逃至风眠谷,并借着谷中的地理优势暂时击退肃王追兵,得以休养生息。

    陆归心没娶靖王的妹妹,但还是凭着一次次的英勇表现步步高升,成为靖王手中一员大将。

    但彼时的靖王已非从前强盛时,手下也几乎无人可用,显出败落之相。

    在这场注定会输的战争里,所有人的情绪都沉到了谷底,营中士气低迷,靖王也因为忧心病倒,军心将散了。

    陆归心连夜带着姽落爬到山谷中一处断崖,他们站在崖边,他指着远处给姽落看。

    “你说妖界没有星星,今夜星月稀疏,但你看,那一片璀璨的灯火,就是我想带你看的繁星。”

    姽落望过去,连绵的群山沉寂在黑夜中,只有陆归心手指的那一处,火光连绵,当真璀璨若星。

    但那不是星光,更非灯火,那是肃王的军队在连夜行军,是他们打算再次发起攻势。

    她握住陆归心指向“繁星”的手。

    “我现在不想看星星了。”

    “没关系。”陆归心笑着,却总像是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你想看什么,告诉我,我一定带你去看。”

    姽落想了很久,至少她觉得那一刻很久。

    他们迎着风站在断崖之上,她握着他的手,眼前有繁星,身侧有群山,身后有藏了溪流的山林,她宁愿那一刻就是永远。

    她看向身边的人,他早已不是初见的少年模样,接连的战事让他一天天憔悴,一天天沧桑,而他明明才刚过二十的年华。

    “我想看着你。”

    她一直是个耿直且不知羞的姑娘。

    陆归心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被风卷走后留下脸上一片冰凉。

    “姽落。”

    “我在。”

    “你走吧。”

    断崖之上是长久的沉默,姽落的目光渐渐沉下去。

    陆归心明白,她的情绪越激烈,就会越显得平静。

    但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是我对不起你,我选错了人,靖王并非那个开启盛世的明君,如今军心已散,肃王只要攻过来,我们必死无疑。”他反握住姽落的手,“一切都结束了,你走吧。”

    “不!”姽落蹙着眉,眼中含泪,“我选中的明君从来都是你,不是那个什么狗屁靖王!”

    陆归心却只是看着她,目光悲凉。

    “我知道你很厉害,你能救我一个人,但你救不了所有人,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不被允许干涉人界的大事走向的,所以我们节节败退,你能每一次都把我救回来,却不能挽救战局,对不对?”

    姽落抽回那只被他握着的手,捂着嘴啜泣出声。

    的确如他所说,她不能。

    相比于人族来说,其余五界的存在过于强大,六界之中早有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神仙妖魔鬼,皆不可干预人界事,否则必遭天谴。

    可一切就将止步于此了吗?她怎么甘心啊。

    她擦净眼泪,昂起头时,仍是那把藏于剑鞘的利刃。

    “我说没有结束,就没有。”

    她转身跳下断崖,陆归心大惊,看向脚下时却看见一只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巨鸟在空中掠过。

    那是他第一次见姽落的真身,虽然只是黑夜中匆匆一眼,但他也知道,那并非凡物。

    断崖之下便是军队扎营之处,陆归心没有翅膀,只能跌跌撞撞地一路跑着下山,当他回到大营中时,营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随手抓来一个士兵询问发生了什么,才知道是靖王突然病逝了。

    陆归心匆匆赶到主将营帐时,外面围了不少人,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奇怪。

    片刻之后,营帐里走出来一个人,是常跟在靖王身边伺候的小厮。

    他看了一圈,然后径直走到陆归心面前。

    “陆将军,世子有情。”

    靖王膝下只有一个独子,世子喜文且体弱,并不参与战事,故陆归心与他并无交集。

    怀着忐忑的心走进营帐,世子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床榻上已经咽气的父亲,看上去十分淡然,并不像刚刚丧父之人。

    他回头看向陆归心时,眸光只是淡淡地扫过,很快便挪开了。

    “你就是陆归心?”

    陆归心迟疑地行礼,“末将见过世子殿下。”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世子摆了摆手,那小厮会意,从桌案上拿起一张叠好的纸张托在手上,捧到陆归心面前。

    “陆将军接旨吧。”

    靖王留下的旨意?!

    陆归心怔了怔,靖王恰巧死在今夜,又单单留了一道旨意给他,他不仅没觉得是天大的荣耀,反倒心里一慌,下意识想到了姽落。

    靖王会是姽落害死的吗?

    这道旨意会是姽落的手笔吗?

    “陆将军?”

    小厮见他迟迟没反应,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陆归心虽然回神,却仍没有勇气去接那张纸。

    站在床边的世子再次回头看过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陆尘心沉默了片刻,才道,“末将不知,但能猜到。”

    世子走上来,拿走了小厮手中那张薄薄的纸,他挥了挥手,小厮便退出了此间。

    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那你便也该明白,此刻接下这张纸,意味着什么。”

    肃王大军在外,如今军心散,若不敌肃王,兵败此地,就此成了阶下囚。

    若陆归心此刻不接这张纸,到时投靠肃王,便还有活命的机会,若他接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是,我明白。”

    “那你到底会怎么选呢?”

    “世子或许不知,我是木渎镇人,当初乱军所过之处人财尽空,遍地横尸,我爹娘皆死于乱军之手,是靖王带人夺回木渎镇,安置灾民,靖王于我,是这乱世唯一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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