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逆转
世子笑了笑。
他一生不曾动过刀剑,只与诗书为伴,手腕纤细宛如女子。
陆归心亲眼看着那双漂亮的手将纸撕成两半。
碎纸洒落一地,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雪。
陆归心一惊。
“这...”
“父王他怎么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有带领外面那些人冲出重围的决心。”
陆归心看向世子,他第一次发觉此人并非文人的孱弱,反倒有一身清隽的傲气,如梅立雪原,不惧风雪,不畏春近。
他突然觉得世子会是个有意思的人。
“世子的意思,是不打算逃?”
“逃?”世子将双手拢入袖中,嗤笑了一声,“天下虽大,可这乱世之中,何处不是泥沼,何地不是乱坟。逃,总有死的一日,既然终有一死,何必要逃!”
“世子要拿命赌这一局?”
“没错,拿我的命,你的命,还有外面那些人的命。”
这会是一场必咸阳之战更难的苦战,陆归心心里却像是卸下了重担,竟前所未有的轻松。
或许是如今只能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吧。
“既然如此,末将愿追随世子!”
他庄重行礼,却在单膝跪下之前,便被世子扶住。
“不对,不是你追随我,是你我一起,与肃王那老贼不死不休。”
*
陆归心从营帐出去,众人还是以那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但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想快点找到姽落。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总觉得靖王之死与姽落脱不开干系,如今军中大变,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他或许都会脱不开身。
他想要找到姽落,把她留在身边。
但他没能找到。
接近天亮的时候,斥候来报,肃王全军已在风眠谷外,随时可能进攻。
陆归心被世子召回营帐,商讨应对之策。
从那天起,姽落都没再出现过。
谷外有肃王的十万联军,谷内只有靖王五万残兵,且伤者多,军心散,虽然仗着地形优势勉强抵抗,死守却并非办法。
若什么都不做,这是一个必死之局,唯一的生机便是找到破局之法。
那几日世子与陆归心几乎不眠不休地在营帐中商讨,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送饭的小厮在营帐外被吓得摔了一跤,连着几个时辰都没人敢走近。
三日后的一个深夜,陆归心带着十几名曾出生入死的兄弟偷偷潜出山谷,混进肃王军营,试图摸清楚肃王的攻防状况。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那里见到姽落。
姽落以女身站在肃王身边,一身冷傲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肃王待她十分有礼。
陆归心心里没来由的冒出一团火气,他惦记她的不告而别,也恨她的突然出现。
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她带离这个地方,但为了那十几个兄弟的性命,他忍下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姽落早已发现了他。
接下来的几日里,肃王的攻势迅猛,急攻急退,谷内的防守渐渐疲乏。
陆归心在一次迎战时,隔着千军万马遥遥地望见姽落,她以指挥者的姿态站在阵前,就连肃王也无话说。
他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可如此一来,她将自己置于何地呢?
那次迎战仍以陆归心战败收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姽落那句话,她天生便属于战场。
谷内士气低迷,就连世子眼中的光也散去了。
他对陆归心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天意如此。”
陆归心仰头看天,他在心里问自己,究竟什么是天意呢。
在肃王发起总攻的那一日,万里晴空忽然被乌云笼罩,而乌云之下,是拼杀在一起的人族。
陆归心带着人浴血奋战,他铁了心,哪怕以少敌多,哪怕死尽了最后一人,也绝不退步。
背水之战,流血漂橹,尸堆成山。
这一次,他背后不再有姽落,他在人群中杀红了眼,所见皆蒙着一层诡异的血色,身体凭本能动作,渐渐连痛也感觉不到。
所有人都执着于眼前的杀戮,因此只有站在高台上的姽落注意到,天上的乌云堆积在一起,黑沉沉如一座即将压下来的山。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头。
到时候了。
忽然狂风大作,吹乱了两军的旗幡,天色暗如黑夜,什么都看不清,让本就惨烈的战局变得愈发混乱。
士兵们下意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生怕误伤了己方的兄弟。
便是在那一片昏暗中,陆归心突然冷静下来。
他丢下了手中的长枪,脑子里只有两个字。
姽落。
他拼了命似的朝着记忆中姽落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再不管自己身处何方,他只想抓住她。
而在姽落眼中,天上的云被风卷在一起,风眼就在乌云之中,如同一只窥视人间的黑色眼眸。
乌云翻腾如沸腾的海,闪电交错其中,姽落迎着那骇人的天威,尽管手攥得很紧,却仍勾了勾唇角。
“就让这些弱小的人族也感受一下天道的威能吧。”
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电光闪过,雷声阵阵,一道天雷带着浩然之威劈下,天地沉寂。
过了不知多久,陆归心找回些许清明。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奔跑,却忽然失去了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周围尽是肃王的士兵,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或哀嚎或呻吟着从地上爬起来。
黑雾已散去,天空是一片冷白,仿佛曾经所见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陆归心看向指挥的高台时,上面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心跟着所见沉如谷底,哪怕周围的士兵已经发现他是敌军将领,已经用长矛抵上他的脖子,他都毫无反应。
他第一次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姽落对他而言已经成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就像,家人。
他颓然跌坐在地,那些用长矛指着他的士兵反倒吓了一跳,纷纷后退。
而他麾下的士兵见到主将被俘,也纷纷弃了刀剑。
这一战,似乎已经结束了。
似乎,他已经败了。
“王...王上死了!王上被天雷劈死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接着越传越远,越传越广,传到了陆归心耳中。
肃王死了。
周围的士兵顿时慌了阵脚,看向陆归心的目光又疑又惧,局势在一瞬间被颠倒过来,失去主心骨的肃王军顿时乱成一锅粥,陆归心强打起精神,从士兵手中抢过一把剑,一路拼杀回到自己的兄弟之中,重振军心。
他可以随姽落而去,但那些愿意信任他的兄弟们不能死。
肃王突然暴毙,未曾留下任何禅位书信,肃王军内斗加剧,给了陆归心最好的机会。
肃王之死激励了他麾下的士兵,军心重新聚起来,陆归心带着他们第一次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
接下来的数日,肃王军节节败退,联军内部决裂,肃王军内斗不断,陆归心乘胜追击,竟拿回了咸阳城。
重回咸阳那日,人人都为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而陆归心站在城墙上,看着满城喜色,却只觉得难过。
只有他知道这份胜利建立在什么之上,只有他明白,为了这场胜仗,为了拿回这咸阳城,牺牲了什么。
那一日肃王之死让肃王军陷入混乱,但那并不是陆归心最好的反攻时机。
为了保存实力,让士兵恢复体力,他不得不先撤退。
等赶走了肃王军队,他找到天雷落下之处时,地上除了一个焦黑的深坑,什么都没有。
他不知道姽落是死了还是只是受伤,若她只是受伤,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他。
他怀着这些疑问,一直从风眠谷打到咸阳城,就是不想辜负姽落的牺牲。
现在他们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联军已散,肃王军已不成气候,重整山河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陆归心发现世子其实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相信世子能够收拾这天下的残局,也希望避开锋芒,避免将来的权位之争。
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去找姽落,哪怕这天下很大,哪怕她或许已不在人界,他觉得自己应当去找她。
陆归心与世子相约在城楼之上,世子独自赴约,城楼上便只有他们两人。
经历过从风眠谷到咸阳城这一路的风霜,他们已是生死之交。
世子的手抚过砖头粗粝的表面,上面有沙石,有尘土,还有当初留下的血痕,是死守咸阳的证明。
他眼眸中的情绪一向很淡,像是什么事都掀不起波澜,这一刻却有浓烈如酒的情绪翻涌。
“我儿时常被父王带到这里来,他指给我看外面的景色,告诉我,那些都会是属于我的山河,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体质孱弱,医者说不可再习武,父王虽然心疼,但我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带我到这里来过。”
寄予厚望之后却只剩下失望,陆归心隐约能明白当时的靖王是怎样的心情。
“王上对世子期望颇高。”
世子深吸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中,这里的景色是世间最美,这里的风如甘泉般甜美,可如今看来,都只是凡物罢了。
“所以当这世道乱起来的时候,他匆匆起兵,以平乱之名割据一方,自立为王。他着急地想要收拾山河,自己坐上龙椅,然后好把这片没有战乱和血腥的河山交到我手上,可惜,他终究见不到那一日了。”
曾经靖王放在世子身上的期待,如今被世子写在眼中,交托给了面前这个人。
陆归心知道世子的意图,但他已有去心。
“世子殿下,我只是世间芸芸众生中一人,想要平静安定的生活,所以从了军,上了战场。但这天下,是你们这些心怀天下者该论的东西,与我已无干系了。”
世子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走?”
“我已做完了我想做的,是时候离开了。”
世子却笑了笑,“你知我不会行军打仗,你若走了,没准哪一日这咸阳城又叫我丢了呢?”
“世子说笑了,我们虽然相处不久,但世子胸有韬略,足智多谋,我手下几位猛将亦会继续追随世子,以此,天下已在世子手中。”
世子眯了眯眼睛,陆归心有些分不清他笑意的真假。
“你当真想好了?如今天下唾手可得,我虽为世子,但父王当初选定的继承人可是你,你真要放弃这已到手中的皇位,卸甲归田?”
“末将微末之愿,望世子成全!”
陆归心低着头,十分诚恳。
他知道自己想走没人能拦得住,但他不想做个逃兵,几年戎马生涯,他虽不在意名头和官阶,却不想愧对身上这副甲胄。
世子扶起他,如靖王死那一晚,他们在营帐中相见那次。
“当初风眠谷外,是一位肃王请来的军师触怒上天,引来天雷,才助我们获胜,后来有传言,那位女军师是妖,对此你怎么看?”
陆归心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姽落,心猛地一沉。
“惑众之妖言,不足为虑。”他说话时心里没有底气,声音甚至有些发颤。
“这么看来,你并不觉得那女子是妖?”
陆归心收敛好情绪,坦然对上世子探寻的目光。
“末将不觉得。若非是她,我们此刻已葬身风眠谷中,如此看来,我们反倒该感激她。”
世子的笑容和煦,陆归心感到一丝寒。
他心里莫名有些恐惧,而世子接下来的话,映证了那份恐惧。
“既然你这么想,看来我不能杀她,否则便是恩将仇报了,对吧?”
陆归心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要找的姽落,竟就在世子手中。
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为了不被发觉,他将手藏到身后。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话一出口,他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便干咳了两声,“那女子不是应该与肃王一起被天雷...劈死了吗?”
世子叹了口气,一副遗憾的模样,“此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可你一直忙于战事,我没寻着机会跟你说,本想着如今拿回咸阳城,你约我到此,却不想谈的竟是离开的事,我这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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