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愿意
世子将手搭在城墙上,痛心疾首。
“天下仍是一盘散沙,虽说如今一帆风顺,但以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重整大局,若少了你,我便是少了双臂。”他看向陆归心,“你明白吗?”
陆归心藏在身后的手颤得厉害,世子那双平静的眸子曾将他从必败的死局中拯救出来,如今却像是一双将他推向悬崖的手。
“世子如今在说什么,自己又明白吗?”
“当然。”世子浅浅笑道,“我需要你留下,助我一统山河。”
这是他唯一一次将自己的野心完全暴露出来,撕破了两人之间最后的伪装之后,陆归心忍不住也笑了。
“所以你用姽落要挟我,所以当初你会撕掉靖王的遗书,所以是我一厢情愿把你当兄弟,而我对你来说,始终只是一把对敌的剑!”
陆归心抽出佩剑,将锋利的剑刃对准了世子的脖子。
世子不会武,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孰强孰弱分明早有论断。
可世子那双平静的眼让陆归心再次陷入深渊之中。
“如果我死在这里,同样会有一把刀架在那位姑娘的脖子上,她的人头还会送回你手中,便算是我们兄弟之情的赠礼吧,如何?”
陆归心的手颤得厉害,他曾在最惨烈的战场上厮杀,却从无一刻如此刻这般感到恐惧。
他怕姽落会死,更怕这难测的人心。
世子从来只捧诗书的手轻轻捏住薄薄的剑刃,将剑挪开,陆归心感觉自己的手用不上一点力,只能任他如此。
那把剑脱离了他的手,摔在地上,激起城楼上经年累月的尘灰。
世子拾起剑,插回挂在陆归心腰上的剑鞘。
“我也不想如此,但我别无选择,归心,别抛弃你的剑,否则在这乱世之中,你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转身而去,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飘然如谪仙,陆归心攥紧了拳头,愤恨出声。
“把她还给我!”
世子离去的脚步一顿,他站在台阶前,没有回头看。
“我会把她还给你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
陆归心最终还是留下了,他会为了姽落离开,便也会为了姽落留下,哪怕成为世子手中无往不利的剑。
他期盼着扫平乱军,重整山河的那一日。
到时他便能再见到姽落,还能带她看这由他之手开创的盛世。
怀抱着这样美好的愿望,他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当作了没有疼痛没有情感的剑,每一次砍向敌人的头颅,就是向姽落走近一步。
在接连不断的征战中,转眼半年过去,陆归心已经收服了大半乱军,并将肃王残军赶尽杀绝,天下已再无人能与之相抗,陆归心成了所有人眼中名副其实的战神。
除了一些顽强的乱军躲入西部群山之中,天下的局势已经统一起来,足以孕育出一个新的朝代。
打完最后那一场仗时,陆归心手持长枪,站在尸堆之中,周围充满了哀嚎之声,死去的人反而显得平静。
他望向远方,天尽头是一片血红的霞光,他突然感到茫然。
他明明还年轻,却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收拾战场的年轻小兵看他站着不动,又满身是血,还以为他受了伤,害怕极了。
“将军?”
小兵怯怯的声音将陆归心唤醒,他回过神来,扭头便看见一张年轻的面孔,充满担忧,还带点畏惧,恍如当初的他。
“将军,你没事吧?”
没事吗?
不,他是有事的,且是件大事。
陆归心将从不离身的长枪丢给小兵,转身便跑了。
身后小兵的呼喊声渐远,他迎着风跑,周身的血腥味儿似乎也淡了,他第一次觉得开心,仿佛身后长了翅膀,要飞起来。
陆归心没换衣裳,甚至连脸上的血痕都没来得及擦一擦,就快马加鞭往咸阳城赶。
他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累倒了三匹好马,在第三天清晨,甚至天还未亮时回到咸阳城。
彼时城门还未开,他一身是血地匆匆赶回来,众人还以为是打了败仗。
军情紧急,故没人敢拦他,他一路骑马进了宫,闯进世子寝殿。
同半年前在城楼上一般,世子遣退了宫人,寝殿中只有他们两人。
“把她还给我。”
陆归心说了半年前那句话,只是已经不再激愤。
“我已按照约定,帮你拿到这个天下,把她还给我。”
捷报比陆归心迟了一步,门外响起太监尖而细的嗓音。
“殿下,胜了!”
世子的目光朝紧闭的房门瞥了一眼,无声无息。
“我在城中给你建了将军府,她一直在那里。”
那一刻,昏暗的寝殿之中,陆归心眼里突然亮起了光。
“多谢殿下!”
他那声多谢说的太真诚,以至于世子觉得自己似乎真做了什么好事。
但陆归心显然没有再与他说什么的打算,他转身而去,带起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
“等等!”世子叫住他,平静的眸光中第一次起了波澜,“用天下换一个女子,你真的想好了吗?”
陆归心有战功,他一直身先士卒,在军中备受敬仰,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他的血,若他愿意,争一争那已在手中的皇位未尝不可。
陆归心停下离开的脚步,他回头看向世子,目光中没有恨意。
“不是用天下换她,是我终于找到她,拿天下也不换。”
陆归心离开了,世子望着轻轻晃动的房门,外面是朝阳初升,一片光明,而他站在阴暗的寝殿之中,也只能站在那里。
...
陆归心从没这么激动过,他第一次理解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真正归心似箭。
将军府初建,外面只有两个守门的。
他们看着一身是血的人冲进去,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世子把将军府建的很豪华,三进三出的大院,陆归心找了很久,才在一间别苑里找到姽落。
她坐在藤蔓编织的秋千上,穿了一身翠色的衣裙,活像生于草木的精灵。
陆归心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他既期待又害怕,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美梦,但他若一靠近,或许就会碎了。
追进来的守卫遥遥喊了一声将军,惊动了梦中人。
姽落回头,便看见一个血人站在拱门边看她,她忽然就笑了。
陆归心回头用目光吓退了那两个守卫,然后小心翼翼地向着姽落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心就漏跳一拍,直到真正站在姽落面前时,他觉得自己要不会呼吸了。
姽落歪着脑袋,有些俏皮地打量他,“许久不见,你怎么没以前那么天不怕地不怕了?好歹是当将军的人呢。”
她话音刚落,陆归心便倾身过来,将她拥在了怀里。
他身上的盔甲硌人,那股血腥味儿更是叫人难受,姽落想推开他,奈何怎么也推不开,她索性挤出只手捏住鼻子。
“你是想熏死我吗?”
陆归心清楚自己现在的形象该有多糟糕,可刚才那一刻,除了抱住她,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该说什么。
好在一个拥抱过后,他知道姽落就在这里,他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他心里踏实了。
他松开姽落,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怕继续熏着她。
姽落身上的衣裙沾上了些污渍,她拍了拍,发现拍不净,也就算了。
她重新仔细打量陆归心。
他脸上有血,身上的盔甲更是如同在血里浸过,不过好在看起来都是别人的,他应该没有受伤。
只是如今这模样,怎么也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
“你怎么这样子就来了?是做了逃兵吗?”她笑着打趣道。
陆归心有些无措,“我连夜赶回来,知道你在这里,就过来了,没来得及好好收拾自己。”他将所有的艰辛略过不谈,最后唇边也只是掠过一抹不经意的笑,“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姽落怔了怔。
她起身站起来,走向陆归心。
陆归心还记着她嫌弃自己身上太臭,便下意识往后退。
他退了好几步,姽落赶不上,便假作生气,呵道,“别动!”
陆归心果然不敢动了。
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陆将军,此刻站在一个姑娘面前,却手足无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