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廊的栏杆边, 陶初趴在那儿, 迎着凛冽的夜风, 她好像终于清醒了一些。
她用手垫着下巴,看向坐在她身旁的那个少年时,她脸颊上两团红晕仍未消减,看起来的确有几分醉意。
下午的时候,他就已经换了一件宽袖衣袍。
似是锦缎般的白袍外罩一件银纹素纱袍,在月色灯影之间,散发出莹润的光泽。
此刻,他垂着眼,纤长的睫毛遮掩住了他此刻所有的神色,或许是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这会儿他的面庞也带着几分红晕,靠在栏杆上时, 整个人都显得很慵懒。
陶初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触感凉丝丝的。
少年的目光定在她那只拽着他衣袖的手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忽然轻轻地笑起来,眉眼弯似天上月,眼里的光, 却比星辰更耀眼。
“初初。”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陶初的下巴仍然枕在自己的手背上, 听见他的声音, 就应了一声。
“如果, 你非常, 非常地恨一个人……”
他偏头,看向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几丝迷茫,“你怨他,恨他,甚至想要报复他……可你却找不到他,要怎么办?”
“有那么恨吗?”陶初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问他。
“是啊。”
他靠在栏杆上,闭上了眼睛。
陶初望着那一池潋滟水光中的朵朵荷花,似乎是认认真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她有些泄气,“我也不知道诶。”
她从来都没有深刻地怨恨过一个人。
即便是她那位名义上的姑姑,她说起来,也没有那么恨。
因为不在乎,就不存在恨多恨少的问题。
“但我知道,仇恨,是很累的,而且会让你不快乐。”她的嗓音轻缓,柔软细弱。
她把手探进他宽大的衣袖间,稳稳地握住他的手,在他睁开双眼,看向她时,她坐直身体,凑到他的面前,对他笑,“我说过了,你开心我就会特别开心。”
“阿致,我……不知道你的过去。”陶初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眼帘,“你曾经经受过怎样的磨难,都是我无法想象的,所以,我也没有那个立场,劝你放下过去,劝你……不恨。”
仇恨,怎么会那样简单,说放下就能放下?
他恨了六千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都没有消磨掉他的半分锐气,自然也不可能让他彻底从中解脱出来。
“我的愿望很简单,”
她指节用力,又握紧了他的手,“就是希望你能变得快乐一点。”
如果可以,她不想要他背负那么多的东西。
此刻陶初并没有提童安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因为她始终不相信,在她眼前的这个天姿绝色的少年,有朝一日,真的会把这个世界,变成无间地狱。
他的眼睛里,有水波濯洗过的皎皎清辉。
清澈如他,坚韧如他。
他绝不会,毁掉这个世界。
这种笃定的信任,仿佛是从她第一眼见他时,就已经忽然而至。
来得没有道理,就好像前生注定。
似乎信任他,已经是她的一种天生的本能。
那样的感觉,无比奇妙。
彼时,满月在天,遥映雪色,一池夏花,灯影绵延铺散,有风吹来,树影婆娑,簌簌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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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季节,却都在眼前。
坐在陶初身边的少年似乎是沉默了好久好久,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女孩儿好久好久。
当陶初被他抱住的时候,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试探着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欢喜。”
他的嗓音稍哑,像是轻轻的叹息。
感觉到脖颈处有温热微湿的触感滑落,陶初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后就把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他哭了啊。
那一瞬,陶初的心里,莫名也被酸涩填满。
他的无助,绝望,甚至是痛苦的情绪夹杂在一起,化作了一滴眼泪,静默地滴落在她的脖颈。
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那或许,根本是她永远都无法想象的,属于他的更深的折磨。
这个清霜傲雪般的少年,鲜少流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
身为一个凡人,连百年都可能活不到,她又如何能深切地体会到他那六千年岁月里所经受的煎熬呢?
“初初,你们凡人过年,是不是需要一种叫做烟火的东西?”
他贴着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她的脖颈。
陶初忽然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下意识地就点了一下头,然后反应过来,她又说,“也不是一定要啦。”
“那,你喜欢烟火吗?”
他松开她,又靠在栏杆上,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着她。
“喜欢呀。”陶初点了点头。
而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天边有声音炸响,五光十色的光影晃了她的眼睛。
陶初抬眼时,正好看见天边那一束又一束的烟火上升,然后炸开成花。
那像是烟火,又好像不是。
她哪里知道,那是沈玉致用术法燃烧的仙灵之气,幻化如烟火一般。
陶初听见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往那边的门前看去时,就看见那一群毛茸茸的小动物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像是追着天边的烟花去了。
一溜烟儿就跑出了院子。
正好阿零走了过来,陶初就连忙问,“阿零姐姐,他们怎么都跑了啊?”
阿零对着沈玉致弯腰行礼,又对着陶初福了福身,这才笑着说,“回夫人,他们啊,是去寻仙灵之气了。”
“啊?”陶初有点没听明白。
阿零弯了弯唇,指着天边仍然不断的烟火说,“那是殿下燃烧仙灵之气幻化的烟火,对于我们这些精怪而言,那可是提升修为,有助化形的良药。”
阿零也没有想到,殿下竟然会燃烧自己的仙灵,只是为了幻化出这样的一场烟火。
要知道……仙灵与修为密不可分,而殿下似乎毫不在意。
阿零小心地看了一眼沈玉致,心里有了底。
看来殿下他的修为……已经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至高之境,燃烧这么一点仙灵,于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多谢殿下赐福。”
想到这里,阿零回神,又对沈玉致弯了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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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致没有什么表情,眼眉淡淡的,并不言语。
“那,阿零姐姐你为什么不去呀?”陶初问她。
阿零笑着摇头,“托殿下的福,阿零如今已经重新化形,比起我,他们更需要那些仙灵。”
陶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听了阿零的话,陶初意识到,这所谓的仙灵,似乎是很重要,很厉害的东西。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猛地看向沈玉致,“阿致,你这样损耗你的仙灵,会不会有事?”
还没等沈玉致回答,她就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颊,“烟花而已,你要是喜欢,我下次买几箱给你不就完了?”
“……微末一点,不足为怪。”他被她的手指戳着脸颊,睫毛颤了颤。
在一旁的阿零已经被陶初的这一个在她看来极为大胆的动作给惊住了。
她只知太子殿下很在乎他的这位太子妃,但她并不知道,原来殿下他……竟然能如此纵容这位小太子妃。
看来,殿下的确很喜欢这个姑娘。
回过神来的阿零对着陶初露出一抹笑容,“夫人不必担心,殿下修为深不可测,今日盛放在天际的仙灵于殿下而言,只能算作是微末毫厘,不算损耗。”
而这位神明施舍的一点微末仙灵,却是这世间精怪,趋之若鹜的灵药。
“哦……”陶初讪讪地收回手,干笑了两声。
阿零福了福身,然后转身离开。
陶初趴在栏杆上,一手撑着脑袋,看着阿零渐渐远去的背影。
她总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姐姐。
阿零看起来似乎总是笑着的,但陶初一看她的那双眼,却总觉得有那么几分悲凉。
应沈玉致的吩咐,阿零来时,已将一坛风露浓放在了沈玉致身旁。
陶初收回目光看向他时,正见他打开木塞,仰头喝了一口。
“你怎么还喝呀?”陶初皱起眉。
沈玉致闻言,抬眼看她时,眼神柔和,似乎是笑着的,“因为……开心啊。”
“哦,你这会儿又忽然开心了哦?”
陶初撇撇嘴,他看起来哪里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有初初,我怎么会不开心?”他伸手,把那只青玉色的小酒坛递到陶初嘴边,“要再喝一口吗初初?”
他的嗓音清冽,又带着几分低哑。
语气里,平添几分诱哄的意味。
陶初想起刚刚那一口初入口时的甜,以及入喉时的烈,她有点怕,但是……回味一下,却又好像还有一点点馋?
“那,那就喝一口吧。”
她明显是动了心。
在他温和的目光注视下,她捧着那只小酒坛,微微仰头,喝了一口。
甜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像是花蜜一样,却并不腻,反而是出奇的清甜,但一入喉,就转化为极度的烈,在喉头迸发出的灼烧一直延伸到胃里,却也令她顷刻间暖了四肢百骸,驱散了许多寒气。
陶初咳嗽了好几声,眼角都湿润了几分。
沈玉致始终注意着她,看她喝下一口之后,呛得咳嗽了好一阵儿,可她却又接着抿了一小口,然后还砸了咂嘴。
他的目光停在她红润的嘴唇,喉结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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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了……”陶初把那一小坛酒还给了他。
这会儿她已经有点晕晕乎乎的了,趴在栏杆上,像是一只懒懒的小动物。
“初初。”他轻声唤她。
“嗯?”她应答的声音很轻,像一只小猫似的,尾音软软的。
“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轻轻拂去被风吹乱的她的浅发。
像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童,他渴望通过她的言语,来稳定自己漂泊荒芜的内心。
“嗯。”她应声的时候,还重重地点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月亮的银辉倾泻下来,照着一方飘飞的雪花。
衣袖雪白的少年深深地凝望着他眼前的姑娘,那双时常暗沉沉的双眸里,终于冰消雪融,短暂还春。
她说会,他就信。
这凡尘万里,他只信她。
衣袖再次被她伸手扯住的时候,他回神,就见原本趴在栏杆上的姑娘这会儿忽然支起身子,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双颊泛红,犹带醉意的姑娘双手环过他的脖颈,仰头时,嘟起嘴巴亲在了他的唇上。
少年脊背僵直,瞳孔微缩。
而她亲了他一口之后,就趴在他的怀里,笑起来,“我不但会陪着你……”
她小声地打了一个嗝,垂着眼帘,又开始傻笑:
“我还会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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