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及月放下手里的银勺, 用纸巾擦了擦唇边的蛋糕屑,手指摁着纸,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下半张脸的表情。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应下还是该拒绝, 甚至不知道该冷漠还是该感激。
情绪像缠绕裹紧的毛线般混乱, 绞在一起说不清楚。
唯一可以清晰分辨的情绪,只有惊讶。
三个月前, 她离开京城时和江祁景见了最后一面。
也是在那个她以为会永远分别的时候, 她难得说了一次狠话。
她没想过让江祁景改变他二十多年来的性格和习惯, 只是想让他明白, 他们是没有可能的。
结果江祁景真的听进去了。
结果他真的改了。
所以, 江祁景对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前她担心过她没放下。
重逢时看见他冷静的态度,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而现在,这个担心又再次升了起来。
如果说没放下……江祁景又怎么会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说圆滑是磨平棱角, 那现在的江祁景就像是一咬牙把棱角全部折断打碎了, 远看和圆滑无差,细看,上面细密刺眼的裂缝都清晰可见。
那些裂缝伤不到她,却把他自己折磨得千疮百孔。
他真的会为了她做到这种地步吗?
还是她多想了?
云及月的思绪渐渐被扯开,飘到了很远很远。
直到手机叮咚一声, 弹出了苏陵的回复,手机立刻跳转到了他们俩的聊天屏上。
半个小时前, 云及月:【非常对不起。这个人好像是冲着我来的, 歪打正着在买消息的时候连累到小榄了。我打小榄的电话没有打通, 请告诉她我真的非常对不起。】
苏陵:【没关系。既然是冲着你来的, 你应该更要小心。有什么事情可以和我说,或者和家里人说,主意安全。】
江祁景余光撇过去,就只扫到了“对不起”三个字。
还是云及月发给苏陵的。
他蓦地想到了云及月曾经的那几封情书。
分明是他有错在先,她还要在情书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对不起。
江祁景僵在原地,神经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云及月才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将手机放进包里,诚挚地道:“……江祁景,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你说得对,好歹是同学一场,无论以前怎么样,以后都还是朋友。”
朋友。
听上去也没比同学好多少。
江祁景还在想“对不起”那三个字,眼瞳不知不觉地蒙上了灰。
他微微后仰,抬起眼帘望向垂灯,没去看她的脸,语速始终很快:“你肯把我当做朋友就好。你应该带了司机,那我不送你回去了。……有事可以联系我。”
他还是没办法把那后半句话给吞回去。
即便他很清楚,这句话强调多了只会惹人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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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及月离开春日味蕾后,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时候。
直到傍晚时分,苏陵发了消息:【江祁景约我见面。】
“!?”
她终于记起来了。
当初一直在想江祁景到底对她是什么态度,竟然忘记了解释她和苏陵的关系。
云及月发了条语音过去,大抵是让他见面之后代她做一下澄清。
苏陵:【没问题。】
…………
市中心灯红酒绿。
苏陵驻足在霓虹灯牌下,想了半晌都没明白,江祁景怎么会在pb约他见面。
里面没有包厢,只有混在舞池周围的卡座,乱糟糟的,不像是江祁景会喜欢的场所。
但也正是因为太乱了,灯光闪烁之下,涌动的暗流全都被隐藏得滴水不漏。
苏陵钻入人群,顺着路标提示找到了最靠里侧的卡座。
沙发呈全封闭式,隔绝了大部分声音。
一眼看见的不是江祁景,而是他手边的一张白色信纸。粗略扫过去,只看见女孩子写得整齐工整的字迹。
有些旧了,但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任何褶皱。
——云及月写的?
苏陵突然对上了江祁景含着警告的眼睛。
男人的声音很冷,浓烈的占有欲从字里行间里蔓延:“把你的眼睛移开。”
“……抱歉。”
苏陵坐在他对面,先不管江祁景要说什么,直接把云及月交代他的话解释完了——
中心思想就是他跟云及月一同回来是为了给苏奶奶善意的谎言,在拍卖厅的接触也只是普通朋友的界限。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男女关系。
说完之后,苏陵想,这次见面大概可以告终了。
他不认为自己还没继承苏家就能获得江祁景的拉拢。江祁景突然客气地约他见面,多半就是为了云及月的事。
没想到盛名在外的江祁景还是个情种。
更没想到——
“这些话,你应该让云及月来说。”男人从唇里溢出低哑而危险的声音,混着淡淡的酒气,“作为你的一面之词,我可以认为你是想单方面脱罪。”
他的气势很锋利,跟昨天在拍卖厅见面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苏陵愣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收回“江祁景可真是个情种”的判断。
像江祁景这样的人,要真对前妻念念不忘,最该做的就是把人追回来,实在不行绑回来,就算云及月真的有新恋情又何妨。
——虽然这种行为不齿,但的确像是江总的风格。
就如同外面传的那样。不顾过程只顾目的,没有一点人情味。
可是现在的江祁景,在替云及月的“新恋情”操心。
这就有点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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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陵收回心思,准备把云及月的那段语音放出来打消他的顾虑:“我……”
“苏二少爷。”
江祁景一下子截断了苏陵的话。
他连苏陵的名字都不想念,态度和初见时泾渭分明,“你骗不骗我不重要,我只在乎你有没有骗云及月。苏先生勤勤恳恳半辈子,不会想苏家倒在你手里。”
苏陵后颈凉了一下。
原来江祁景还是传言中那个没有一点人情味的江祁景。
他没有接话,视线乱扫,发现了角落已经空了大半的酒箱,还有东倒西歪摔在地上的酒瓶。
又看了眼那张信纸。他和云及月不熟,但这真的很像是云及月的字迹。
江祁景在苏陵心里的形象,几经周折,再次变成了情种。
还是一个拿着前妻写过的东西卖醉,醉了都念念不忘维护前妻的大情种。
如果苏陵之前把澄清误会这件事当做任务,那么现在,他已经记挂在心上了。
男人间总是有一种微妙的惺惺相惜。
尤其是同样用情至深的人。
苏陵道:“江总,有些事情,我想应该等你完全清醒时再来谈。”
江祁景是真的醉了,只不过他酒品非常好,从不发酒疯,意识也很冷静,像是没醉一样。
他嗤笑着,语调很散漫:“我怕我完全清醒时,会跟苏少一路打到警·察局。这种惹人生厌的事情,我尽量少做。”
苏陵想不到他会是这个回复。
打架这种青春期毛头小子才做的事情,和江祁景怎么看都扯不上关系。
看来,江祁景比他想象中更加在乎云及月。
苏陵愈发惺惺相惜,没找借口推脱离开,反而追问道:“是惹别人生厌还是惹云及月生厌?”
江祁景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又阖上眼睛,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苏陵倒是想试探一下他的态度:“我很好奇,除了跟人打到警·局以外,在江总眼中,还有哪些事称得上惹人生厌?”
江祁景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五分钟后,用哑得听不清楚的声音一条一条地念了出来。
“随意接触她身边的人。”
“随意决定她的私事。”
“打探她的**。”
……
“领带没有和她的裙子撞色。”
“用了没有调味的芥末酱。”
说到后面,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
或者说——是他们曾经那段婚姻里面琐碎的小事。
苏陵忽然间有些同情他:“江总记得真清楚。”
他自愧做不到这么细心。
“清楚又怎么样,都晚了。”江祁景垂下眼睫,并没有接下这真情实感的夸赞。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都是他夜里反反复复看那情书时,一点一点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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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再清楚又怎么样。
都晚了。
她现在才不会计较他领带的颜色。
只有他一个人辗转反侧地想着自己当初有多混蛋。每次想去找云及月的时候,就把这些东西拿来看一遍,明晃晃地嘲讽自己——你凭什么?
就你这样,凭什么再去打扰云及月。
疼是疼了点。
不过效果很好。
江祁景偏过头,突然间笑了一声,笑意里裹着几分血淋淋的不明情绪。
“就是不知道……她现在的习惯改没改。要是没有,你最好都记下来,少犯几次我犯过的错。”
苏陵震住,深吸了一口气:“我和云及月真没什么,你要是真的很喜欢她,大可以直接去把人追回来。”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江祁景伸手,将一旁的信纸拿起来。
他指腹摩挲了几下。即便昏暗的灯光让人难以看清上面的小字,他早已经将内容倒背如流。
——“玫瑰在小王子离开时这样说道:‘我当然爱你,没有让你感觉到,是我的不对。’”
这是云及月做的摘抄。
他今晚会突然想到这封情书,是因为看到了她写给苏陵的“对不起”。
苏陵还在一旁说着:“总躲在暗处做什么……”
“可是我以前对她并不好,一点都不。”
江祁景别开视线,一字一字地应,“我不可能,也没有资格阻止她奔向比我更好的人。”
一个向来傲慢的男人要多愧疚,才能自弃自厌到这种地步?
苏陵实在想象不出来。
他低下头,给云及月发消息,问她在哪儿。
好巧不巧的是,云及月正在仅隔一公里的酒吧里给狐朋狗友开单身y。
这一片是夜生活密集区,常来蹦迪总会撞上的。
苏陵:【你要过来吗?江祁景不信我的解释,觉得我在单方面脱罪,非要你亲口跟他说。】
云及月:【??他好警惕啊。】
苏陵:【他还跟我说了点心里话,你可以过来听一听。这是我有一点恻隐之心的建议。】
云及月:【坐标报过来,等着:)】
…………
苏陵不再说话,卡座里也没了声音。
可能是之前喝多了,江祁景闻见酒味就想吐。
他将情书收好,阖眸靠在沙发上,身形仿佛已经被夜色吞没干净,和外面刺耳杂乱的电子音乐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膜。
有点孤独。
不过他早就习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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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江祁景他——”
江祁景掀起眼帘,就看见穿着墨绿色长裙的云及月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她从头到脚都盛装打扮过,妆容更是精致到了毛孔。比起这几次见面时的随意,这次显得格外艳丽逼人。
嘈杂喧闹的人群都沦为了背景板,只有她一个人在黑暗里闪闪发亮。
……很不真实。
大概是他喝醉了,脑子里凭空幻想出来的云及月。
但是好漂亮。
还是好漂亮。
江祁景近似贪婪地打量着她的每一寸,黑漆漆的眼睛里明明没有情绪,却灼得烫人。
他的手指难耐地动了动,想碰一碰她。
碰一下头发也行。
丸子头好可爱,好想捏一下。
然后看她一边抬手理头发,一边娇嗔着抱怨他好烦。
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都是假的。
碰了就没有了。
还不如趁着现在醉得一塌糊涂,多看她几眼。
也许她还会笑盈盈地跟他说几句好听话。
……
云及月听苏陵三言两语解释完,准备好的话全没了:“他喝酒了啊?那你叫我来有什么用,他喝多了会听我说什么?”
“江祁景的酒品,比你想象中要好。”
其实苏陵是真的有恻隐之心。
他想让云及月听一下江祁景刚刚说的那些话。
他不知道江祁景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有成效。
但至少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直觉告诉他,那些话如果闷得暗无天日,对双方来讲,都是遗憾。
云及月已经走到江祁景旁边,踌躇着开口:“那个……江祁景,是我上午忘记说了,才拜托苏陵今晚代替我解释的。他没骗你……”
大概,是要说这些吧?
男人的眼眸里面渗了醉意,模糊不清。
“我也就这个时候才能看见你,”他低声喃喃,“你怎么又提这些扫兴的事。”
云及月没听清楚,以为他是在敷衍地回复着她。
于是她接着把自己打好的腹稿说完了:“实话实说,我之前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是担心你又变成三个月前的样子。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对不起。”
江祁景还是盯着她看,没有任何想要回复的意思。
她觉得江祁景可能是在无声地表示“我知道了”。反正他一直都是这么惜字如金。
云及月:“事实证明分开这三个月,对你对我都有好处。你也明白时间会埋葬一切,那么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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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
他突然开口,之前平静的伪装一下子被撕开了裂缝,声线像是要碎掉似的极具颤抖:“可是,我真的把你在心里藏得很好很好,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被时间埋葬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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