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夫人的话一出, 全场都静了下来。
所有人低眉顺眼, 看着面前的桌案,不敢抬起头来。
今日是太后的寿宴,这样场合之下, 谁也不敢出什么差错, 可偏偏豫王妃做了。
那一万个寿字,其中大多文字,场中鲜少有人认出, 只看一眼,便很是为其中巧思惊叹。若只是写错了字, 多一笔写错一笔也就算了, 太后不比较, 便还能说一声心意深重。可怎么能少写一笔?
寿字少了一笔,那不就是要暗示太后减寿?今日可是太后寿宴, 这送的可是寿礼啊!
众人可不认得什么九思族的文字, 先有太子说起, 又听御史夫人这样判定,便是一眼都不敢多看, 更不敢去想太后的脸『色』。
顾思凝还坐在太后身边,如今只觉四肢发软, 若非是坐着,恐怕她已经跪倒在地。
太后方才还握着她的手,这会儿却放了开来,神『色』冰冷。顾思凝脸『色』惨白, 险些要昏过去。
她强撑起一口气,颤抖地道:“皇祖母……”
齐承煊笑了一声,语气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皇祖母可听到了,这也不用去查典籍,便有人发觉豫王妃这个贺礼中的问题了。今日可是皇祖母的寿辰,豫王妃特地送上一副寿字少了一笔的万寿图,也不知是何居心?”
“太子!”豫王厉声提醒:“太子慎言!”
“那便让豫王妃亲自解释。”齐承煊抬了抬下巴,“这收礼的可不是孤,而是皇祖母,便让豫王妃好生说给皇祖母听听,到底是何用意。”
豫王忙对太后道:“皇祖母,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太后面『色』阴晴不定:“误会?”
豫王看了顾思凝一眼,顾思凝也回过神来,忙道:“这万寿图每一笔都是我亲自书写,那些文字也皆是我翻阅典籍找来,许多字生僻难认,或许是……或许是赵夫人看错了。”
那位御史夫人便姓赵,被她一提,也暗道自己方才冲动。她的夫君只是一个小御史,可敌不过豫王报复。
豫王已经转过头去,咬牙对御史夫人道:“赵夫人可当真确定?九思族的文字如今已经十分少见,赵夫人离得远,或许是没看清,也或许是记错了。这寿字,怎么会少了一笔?”
赵夫人一噤,忙道:“应当的确是我记错了。”
至于实情如何,在场众人心中都有定数,但明面上,便只需要这一个遮羞布就够了。
豫王又转而对太子道:“太子也是,若是记得不清楚,可得谨言慎行,今日是太后寿宴,皇祖母正高兴,太子未免也太过扫兴了一些。”
齐承煊嗤笑一声,还想要说点什么,遭皇后远远看了一眼,他才道:“豫王还是回去好好管教管教豫王妃,让她多翻典籍,好生练字吧。”
他多看那副万寿图一眼,便觉得怎么看都不顺眼。
别说是上面字写得丑,便是寿字的排布也十分僵硬,虽说是拼成了一个大寿字,但中规中矩,排列的也没有美感,可远不能及叶明蓁前世所作的万寿图。
太后冷淡地道:“豫王妃,你下去吧。”
顾思凝脸『色』惨白:“皇祖母……”
太后视线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便立时让顾思凝剩下的话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她不敢再多问,连忙起身走回到豫王身边去,唯恐太后会多加罪责于她身上。只这几步的路,便走得她冷汗涟涟,几乎是站不稳,慌『乱』地坐了下来。
顾思凝六神无主地看着豫王,可豫王的面『色』也十分难看。
他面『色』阴沉,视线阴鸷地落到她的身上,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憋出了话:“你怎么……”
顾思凝缩了缩脑袋,怯怯道:“我也没想到……”
她如何能想得到?
那幅万寿图是她一个人所作,要翻典籍找出多种文字,又要将一万个寿字誊抄上去,还要分心排列,更不能有删改涂抹的痕迹,光这一幅万寿图,她就重写了许多回,平日里还有许多事,她很是精疲力尽。这幅万寿图上足足一万个字,她写完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太子的眼睛怎么这样尖,连这也找得出来?!
顾思凝心中咬牙,可她也的确是犯了大错,更不敢对豫王多说什么,便小心翼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也或许是顾忌如今场合,也或许是当真怜爱他,豫王脸『色』沉了半晌,最后当真没有发作。他抬起头来,再看太子时,面上便已经看不出半分阴郁。
豫王道:“不知今日皇祖母寿辰,太子又准备了什么贺礼?”
齐承煊不接他的话,直接让人将包好的贺礼拿了上来。他没用心,东西都是从库房里拿的,玉如意无功无过,但也并无出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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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状,豫王面上的得意便盛了几分。
只见他又上前一步,拱手对太后说:“皇祖母,孙儿还有一份贺礼要献给皇祖母。”
经过了方才的事,太后如今面上冷淡,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兴致。听豫王这样说,也兴致恹恹的。“呈上来,给哀家看看。”
“这份贺礼,恐怕是要辛苦皇祖母,走到殿外一趟。”
“殿外?”
太后看了顾思凝一眼,拢了拢外袍,道:“豫王妃方才要熄灯,如今你又要哀家走到殿外,你们二人可当真是会折腾。”
“不知皇祖母可否赏脸,亲眼看看孙儿的贺礼。”
太后的心中提起了一点好奇,便起身站了起来。非但是太后,在场众人都想见见豫王是卖着什么关子,连太后都动了,剩下的人也并没有还坐着的道理,便也纷纷往殿外去。
叶明蓁并无多大兴致,起身时慢了一些,落后一步,缀在了队伍最后。
宫殿之外,是宽敞的空地,外面有侍卫把守,只有屋檐下的灯笼给予星点光芒。
太后好奇环顾四周一圈,问:“豫王,你要给哀家看什么?”
豫王自得道:“皇祖母且看——”
他的话音刚落下,便听从四面八方传来“砰”的一声,数道火光划破天际,然后在漆黑的夜幕之中绽放开来,各『色』烟火在头顶绽出绚丽的图案,又转身消逝,烟火盛放的声音连绵不绝,将深夜的宫殿照得亮如白昼。
几乎是在场所有人都为这一场烟火吸引去了目光,纷纷仰头看去,目不转睛。
叶明蓁正看得入神,忽然感觉到有谁碰了碰自己的手,她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连忙转头看去。便见齐承煊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的身后,眸『色』被明灭火光映得温柔,而后他伸出食指,悄声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叶明蓁张了张口,将自己的惊呼声吞了回去。
她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见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天上烟火,而烟火绽放的砰砰声也将一切声音遮掩了过去。
叶明蓁动作轻缓地退了两步。
此处是在殿门口,除了几根柱子之外,并无能躲藏的地方,周围站满了人,随时都可能回过头来,看到她的小动作。
借着烟火的遮掩,她用气声喊了一句:“殿下?”
齐承煊见她方才看得入『迷』,便问:“你喜欢这个?”
叶明蓁整颗心都提起来了,她不敢多言,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算不得多喜欢,可那烟火漂亮,只欣赏其中美丽,她看着便十分高兴。
齐承煊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悄声说:“等我给你准备更好的。”
叶明蓁弯了弯唇,她今日也好好打扮了,方才离得远,也看不太清她面上妆容,如今凑近了一瞧,也不知是否是那绚烂烟火的映衬,衬着她面庞温柔,眉眼弯起时,就仿佛是冬日后的春花盛放。
齐承煊心中一跳,却也来不及多看,只仓促将东西塞到她手心之中,而后与她告别,匆匆回到了人群里。
也恰是正好,连绵不断的烟花盛放声停了,最后几朵烟花竟是拼成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字,令无数人发出赞叹声,连太后也目『露』喜悦。
当一切惊喜结束后,空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硫磺味,众人看着还有几分意犹未尽。被这烟花一哄,太后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如今面上满是喜『色』。
外面风凉,众人转身回到殿中。太后一路走,一路对豫王夸赞不止。
“豫王当真是有心了,这可费了豫王不少心思吧?”
豫王忙道:“若是皇祖母喜欢,孙儿多费些心思也是应该的。”
几句话便哄得太后心情大悦,已不见方才的冷淡。
瑞王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哥,你方才是不是不见了?”
齐承煊面不改『色』地道:“你看错了。”
瑞王还有些困『惑』,可还不等他问出来,便听豫王忽然提了他一句:“不知瑞王今日给皇祖母准备了社么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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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王这就精神了。
他立刻道:“本王可准备了大好的东西!”
此言一出,无数人好奇看来,连齐承煊也不禁侧目。
等众人落座之后,瑞王便忙不迭地让宫人将自己的礼物搬上来。
叶夫人坐下后,还想要对女儿说点什么,转头便看见了叶明蓁通红的耳朵。她顿了顿,有些不解:“蓁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娘。”叶明蓁紧捏着手中的东西,镇定地朝场中看去:“娘,瑞王的贺礼送上来了。”
叶夫人一听,立刻转过了头去。叶明蓁松了一口气,这才低头看去,她松开手心,被太子塞过来的是一个纸团,她展开,里面果然又是太子的字迹。
上面写:明日未时,望春楼。
叶明蓁:“……”
这今日还未过去呢,便已经决定好她明日的去处了?
纸条上面字迹潦草,应当是临时匆忙写下。叶明蓁无言地看了半晌,又将纸条藏回到了袖中。
那一边,瑞王的贺礼也搬上来了。被一块布遮盖,瞧着神神秘秘的,众人伸长了脑袋,等着他得意地将布揭开,才发觉底下是一个万年松的盆景。
齐承煊咳了一声,险些笑出声来。
太后面上方才还被烟花哄出来的笑意一下子没了。
“这便是瑞王送的贺礼?”豫王毫不客气地道:“拿一个盆景糊弄人,瑞王未免也太不将皇祖母放在心上。”
“本王还未开口呢,话都让你给说全了?”瑞王没好气地道:“这是本王的贺礼,不应当让本王说?”
豫王不说了,满脸都是看好戏的意思。
“皇祖母你瞧。”瑞王当即挺起了胸膛,介绍道:“这盆景是孙儿亲自修剪而成,全是孙儿的心意,这松树寓意也不一般,是要祝皇祖母松寿延年,还有呢,这盆景放在皇祖母寝宫之中,皇祖母一见到,便能想起孙儿,还能放的长久,可不像什么烟花,眨个眼就没了,好看是好看,可留不住。这一举多得,皇祖母说,我这礼物,是不是特别的好?”
豫王:“……”
瑞王得意洋洋:“孙儿可是为皇祖母的贺礼想破了脑袋,便是全京城也找不出更好的了。皇祖母说,孙儿是不是特别该夸?”
齐承煊瞅瞅那盆景,好像是有几分眼熟,前些日子他去瑞王府上时,好像是见到过这样一个盆景,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盆。那会儿瑞王是拿着大剪刀比划着,可没剪几下就不耐烦,丢给了王府的管家。
他收回视线,也没有拆穿。
太后收了这盆万年松,到底也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不咸不淡地夸了两句,反而让瑞王有些兴致恹恹。
他回头与齐承煊嘀嘀咕咕:“我本来在这松树和乌龟上选了许久,若非是乌龟不好带,我就带乌龟了。如今看来,似乎还是乌龟更好些?唉,但皇祖母要是以为我骂她王八怎么办?”
齐承煊:“……”
等寿宴结束后,豫王又带着顾思凝去见了太后。
“皇祖母。”他忙解释道:“凝儿当真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凝儿为了准备您的寿礼,不知道熬了多少个晚上,府中的典籍都被她翻遍了,每日紧赶慢赶,生怕赶不上您的寿辰。她对您的孝心,天地可鉴,一点也不比孙儿少。”
顾思凝跪在太后面前,深深俯下身子,不敢直面太后面容。
太后『揉』了『揉』额角,那幅万寿图便放在不远处,她初见时有多喜欢,如今便觉得有多膈应。若不是顾忌着豫王,她早就让人处置了顾思凝。
连太后都忍不住多想,明明是长宁侯府出来的姑娘,长宁侯看着也不是个蠢人,可生出来的姑娘怎么就差了那么多?
饶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说,长宁侯府先前的姑娘,如今的定国公千金,可比这个顾家的丫头好了太多。可偏偏,再好也是别人家的!
若不是看……她怎么会答应让顾思凝做豫王妃。
太后闭了闭眼,才道:“回去吧。”
豫王闻言一喜:“皇祖母的意思是……”
太后冷声道:“让她回去禁足半月,把规矩抄百遍。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如今她嫁给你,出了门便是整个豫王府的颜面,她丢得可都是豫王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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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思凝脸『色』一白,却也不敢说什么,连忙应了。豫王也是感激不尽,忙说了几句好话,见太后面『色』疲惫,才带着顾思凝退了出来。
出了殿门,他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豫王快步走在前头,非得要顾思凝小跑才能跟上:“王爷,你等等我!”
原先不好说的话,这会儿便能说出口了。
豫王猛然停下脚步,回过神来:“你不是与本王保证,说定会办的妥妥帖帖?若非看在本王的面上,今日你脑袋都没了!”
周遭漆黑,只有宫人手中提着的灯笼放出光辉,只这点光辉,顾思凝也看清了他的脸『色』。她心中一紧,胆怯地道:“我也是没想到……”
“你……”豫王猛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他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又转过身去,大步朝前走。
顾思凝不敢说什么了,只能慌张地跟上他的步伐,直到出了宫门,坐上同一辆马车后,才又怯怯地喊了他一声。
豫王沉着脸问:“先前本王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顾思凝忙道:“王爷放心,都已经准备好了。”
豫王面『色』稍缓。
他道:“你可得记着,如今你一切行事都代表着豫王府,你若是出了差错,连累的就是本王,本王也是看重你,才将此重任交给你。”
顾思凝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自从陈家倒台之后,豫王的脾气便比从前差了不少,也没有在大婚之前对她那般温柔。
可仔细想想,若是遇到这等大事,心情不好也是情有可原。
顾思凝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重来了一回,都提点过豫王了,豫王却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是陈家先没了?要知道,上辈子,陈家的倒台可是在太后去世之后,随着豫王一起落败。哪像是如今,豫王还好好的,陈家这个得力帮手却没了。
不过也没关系,这辈子的豫王还有长宁侯府。
顾思凝隐约知道,长宁侯与豫王联系紧密,可不只是关乎她这个侯府出身的豫王妃。
……
第二日,叶明蓁用过午膳之后,借口是京报还有事情要处理,与叶夫人说了一声,偷偷来望春楼赴约。
未时,她准时踏入望春楼之中,齐承煊早就已经在雅间之中等着了。
桌上已经摆好茶点,都合她的胃口。叶明蓁微微笑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
她掏出那个小纸团,无奈道:“连在太后寿宴之上,你怎么还想这么多。”
“这又有什么办法?”齐承煊给她倒了一杯茶:“我能见你的时候便只有这些,若是不抓紧机会,恐怕是连这一面都见不着。就算是给你送信,你也不一定能出来。”
二人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想见一面便只能费这么多工夫,即便是有书信往来,可到底不是真人,同在京城,一日不见也是如隔三秋。
尤其是天气渐冷,叶明蓁比从前更不爱出门,叶夫人也看得比从前更勤了。
叶明蓁轻笑了一声。
她将雅间小窗开了一条小缝,冬日的冷风便灌了进来,好在今日天『色』适宜,这会儿太阳也大,小风吹着也并不冷。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二人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舌尖品着茶香,偶尔有叫卖声从外面传来,十分闲适。
“京报——京报——新鲜出炉的京报——”
叶明蓁耳朵动了动,忽而转头往外看去。
她听得有些模糊不清,便将小窗开得更大了一些,微微探头往窗外看去。
外面的声音便更明显了。
除了行人路过时交谈的细语,还有小摊贩叫卖的声音,便有一道声音在其中十分明显。一个人抱着一叠纸从街上走过,挥着其中一份,一边挥一边喊:“京报——京报——二十文一份——”
叶明蓁顿住,面『露』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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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承煊也注意到了这个声音,他朝叶明蓁看去:“是你的新主意?”
“怎么会?”叶明蓁困『惑』地道:“如今京报的名气已经足够响,也不至于当街叫卖。再说了,三日前刚出了一份,如今还不到新一期发行的时候。若是底下人有这样的想法,没道理我不知道。”
齐承煊微微皱起眉头,吩咐身后侍卫去买了一份回来。
侍卫的动作很快,出去没多久,便带着一份“京报”回来了。
“京报”被放到二人面前,一看到那上面的大名,二人便同时哑然。
叫是叫京报,可叶明蓁的京报是京城的京,这份“京报”的“京”却是金子的金,成了“金报”!
再看内容。
标题之下,也有官方通报,第一页是京城一位出了名的先生——郑先生的文章,第二页,也是一个话本故事,不是白梦先生,却也是一个出了名的话本作者,再看第三个,还是一模一样的坊间逸闻!
若不是标题不同,又知道内情,只看内容,叶明蓁险些便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京报了!
叶明蓁沉默翻过三页,再盯着“金报”二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谁做的?”她不敢置信地道:“竟然……抄了我的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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