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人把夏嬷嬷的事捅到了皇帝面前,这些日子一直心情不好的皇帝竟派人将夏嬷嬷传唤至含凉殿召见。
看到这位旧人, 皇帝泪水涟涟:“如见梓潼。”
皇帝欣慰于中宫旧人的忠诚, 在他心目中,所有的忠诚自然是属于他的。
不管怎么说, 皇帝召见夏嬷嬷,颇有赏赐,反正不是坏事。
谢玉璋的嫁妆, 从她出生之日起便开始准备了,即便是皇后去世了,这件事在宗正寺手里也没有停止过。
只是谁都没想到她会和亲漠北, 内里许多东西便得重新调整。
各司各衙都忙碌起来。
京畿兵营里,名单宣布下来, 也如宫里一片愁云惨淡。只有王石头、李阿大等人一脸懵逼。
升官了?
李阿大等人提为队正、旅帅, 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王石头竟然一下子提为校尉了?
且他这校尉还与普通不同。正常说,两旅为一团,一团才设校尉。公主这卫队却有五百人, 足足五旅。这个校尉的权力, 就要比正常的校尉大得多了。
哪怕只是副职。
他们这一群人, 大多是乡里乡亲的关系,平时就好, 也都不是会溜须拍马逢迎上官之人, 这次放出风声要甄选五百兵丁为公主护卫, 随公主北上。李阿大早早就说了:“肯定有咱。”
大家都骂他乌鸦嘴。虽然骂着, 可心里却也忐忑。互相商量着要不要使些钱走走路子, 可一是囊中羞涩,而是……没路子可走。
名册公布,果然被李阿大不幸说中,真的有他们。
唯独想不到还能升职加薪。且名单公布下来看一圈,升官的这几个不是旁人,全是平日里就相熟的兄弟。
怪哉。
可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吧。
一群穷光棍,过了最初的难过,后来的懵逼后,就把这些情绪都抛开了。
“走走走!喝酒去!王校尉请客!你都校尉了你还不请客!”
王石头是懵逼中的懵逼。
他被上官的上官的上官的上官召去谈话才知道,自己不仅升为了校尉,还是公主卫队的副队之职。
一人之下,五百人之上!
一脸懵逼着就被兄弟们拥去喝酒了。
酒先喝了三圈,话匣子打开,七嘴八舌地说起这次大家一起升迁是多么的奇怪。一直闷不吭声的王石头忽然开口:“是公主。”
“啥?”大家还没反应过来。
“宝华公主。要嫁到漠北去的那个。”王石头解释说,“上边说是,公主亲自圈的咱几个,都给提上来了。”
一群男人呆住。
过了片刻,哄堂大笑!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咱差点信了你的邪!”
“你还‘上边’了你!”
“不得了,这当上校尉就是不一样了!”
不管王石头怎么脸红脖子粗地解释,大家伙没一个肯信他的。
他们是哪根葱,那宝华公主天潢贵胄,又是从哪个旮旯认识他们的?王石头这牛吹得,忒假!一戳就破!
男人们闹着说着,谈起以后就要跟着这位公主去塞外,有人忍不住哭了。一时带得众人强压着的情绪都压不住了,想到这辈子可能跟着那公主埋骨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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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头见了,便把“上边”提前告诉他的关于给这五百兵丁的“安家钱”的事也提前告诉了兄弟们。众人一听还有一笔钱拿,注意力一下子又被吸引住。
这次甄选就和打仗时抽丁是一样,优先选择家有兄弟的。这些人都不是独子,家里都还有兄弟。
便只围着王石头想知道这笔钱经过层层盘剥之后,到他们手里到底还能落到多少?够不够留给爷娘养老,给兄弟盖个房子娶新妇的?
唉。
时间转眼到了八月初,不论是宫里还是兵营,那些要跟着谢玉璋去塞外的人,慢慢地也认命了,情绪也没有从前那么低落。
公主该有的一套班子也已经搭好。公主家令姓袁名聿,是勋国公府推荐来的人,皇帝和太子都知道这是谢玉璋外家特意为她挑选的人,自然是毫无异议地走马上任了。
前世他到了汗国不到半年,就因水土不服的急症去了。但谢玉璋与他打交道的时间虽然短,却知道他踏实、务实,有干吏之才。
名册公布不久,勋国公府请了谢玉璋过府。
寻常公主都是开府才有自己的属臣,公主府便是公主自己的地盘。谢玉璋却是还住在宫中,十分不便。
杨长源将她请到勋国公府,便是要她在和亲之前先见一见自己以后的家臣们。
以家令袁聿为首,率着一众家丞、主簿、录事、舍人等等,连同要跟谢玉璋同去的通译管事和太医包重锦,一起拜见了谢玉璋。
在谢玉璋眼里,其实都是熟面孔。她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和职衔,令众人颇为受宠若惊。
袁聿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老东家杨长源。这位国公爷说,自己这公主外甥女心思简单,还有些天真,不谙世事。
若只是天真不谙世事还好,就怕性子不好,耳根子软,易听小人唆使撺掇那种,才是最糟糕的。
袁聿观察谢玉璋,谢玉璋也在观察他。虽然清矍瘦削了些,但看着也是挺健康的男人,怎么一场病说没就没呢。
认过人之后,谢玉璋对袁聿说:“我今日来,主要有三件事要交于袁令。头一个,我陪嫁这些人,大多是京畿附近人士,或至少已经在京畿生活多年。此去向西北,道路遥远,愈是前行,水土饮食便与故乡愈是不同。我听说许多人到异地最容易水土不服,听着是小症,却也有要人命的时候。咱们需早做安排。”
只这头一条,袁聿立时便心中大定。
不管是公主自己想到的,还是公主身边有人指点,这位公主公主第一件先提出这件事来,便叫人十分放心了。
袁聿躬身道:“此事还要倚重包太医。”
谢玉璋随嫁了两名太医,另又自民间招募了数名郎中,以太医包重锦为主事。
包重锦是个三十多岁的鳏夫,脾气不是太好,在太医院里混得不怎么样,进宫给贵人们问诊这种事通常都轮不到他,日常是给宫人內侍诊脉问病的。也是因为人缘不好,被踢到了陪嫁队伍里去。
见谢玉璋看过来,他叉手道:“殿下先前送到太医院的条子,太医令已经着我等多多备下药材。殿下担心的水土不服、肠胃不适、呕吐腹泻等症,尤其备得多。殿下可以放心。”
谢玉璋知道他的医术其实是相当不错的,甚至救过她的命。只是他们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年,那里本就缺乏药材,后来乱起,商路断绝,药材更是千金难求。
也是因为如此,王石头等人病倒,她不肯抛下他们,他们才那样感激她。
这一世她一番筹谋努力,虽不能改变和亲的命运,却与前世很不相同了。
谢玉璋看到这些不同,内心中感受到了力量。
“第二个,要大量收购羊皮。这个我已叫我身边的人在做了,只是我身边多是女子,又在宫里,行事不是那么方便,现下有了诸位,倒是方便多了。”谢玉璋说。
袁聿的眼睛亮了,叉手问:“不知道殿下要收多少?”
“这个你去算吧,总之随我去的这些人,我要他们到了那地界,必得每人一身羊皮袄。”谢玉璋说。
她的家丞忍不住插嘴道:“陛下已给随嫁诸人赐下了厚袄,这皮货……虽是羊皮,花费也颇不菲。殿下三思。”
“我有钱,勿用担心。”谢玉璋说,“我问过了,即便是厚袄子到了塞外也不够,那里冬日常有暴风雪,雪深起来能埋小腿。会冻死人。”
“正是!”袁聿赞道,“殿下有心了。塞外苦寒之地,与关内实在不同。若没亲历过,实难想象。”
谢玉璋点头:“大家伙远离故土随我而去,我断不能叫他们一场雪便埋骨他乡的。羊皮羊毛本就价贱,又不是貂皮、狐狸皮那等好物。只是不知道在云京突然一时间收不收得到这许多。不过也没关系,若收不够,我们就一路走一路收。反正愈是往那边去,皮货愈便宜。”
竟还知道愈近货源地,货价愈贱的道理。哪里像勋国公说的“天真无知,不谙世事”呢!
袁聿的眼睛愈发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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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谢玉璋则提起学习胡语之事。
“大家都得学。不必教那些高深的,掉书袋的内容,只教些日常吃穿住行、如何交易买卖的常用语即可。”谢玉璋的目的非常清晰明确,她甚至早就整理好了大纲,交给了主事的通译,“这是我归整好的,你们拿去誊抄,照着这个教就行。”
又说:“你们要分配好,分别到宫里、兵营、匠营去教导众人。若人手不够,请袁令来跟我说,我们可以去四夷馆那里借人。”
她坐在上首,因是第一次正式的与自己的属臣见面,这趟来特意摆了仪仗,着了正式的宫装。
山梗紫的凤凰纹浣花锦,燕颔红压金线的曳地如意云烟裙,头戴宝石金花冠。侃侃而谈、细细交待的时候,众人都忘记了她的年龄。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个虽年少,却头脑清晰、颇谙世务的公主。这一次见面,可以说是宾主双方都满意。
袁聿尤其满意,事后还对柳长源说:“国公爷真是谦虚,宝华殿下在这个年龄,云京闺秀有几个能如她这般思虑周密的?”
谢玉璋表现出来的沉稳、缜密,杨长源其实比他更吃惊。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闭上嘴,只觉得心疼。
袁聿这边确认了未来跟随之人靠谱,俱是心中安定。各自领了事去,开始忙碌了起来。
另一边,朱雀坊南大街的李府,李铭这日召了李固和李卫风到跟前,告诉他们:“收拾东西吧,五日后我们动身。”
“要回去了吗?”李卫风高兴起来,“可算能回去了,再不回去,我这身子骨都要生锈了,都不知道还拿不拿得起刀了。”
李铭哈哈大笑。
李固什么都没说,待回到自己院子,吩咐亲兵收拾东西,自己却坐在廊下一直望着院子中那棵大槐树。
过了许久,他忽然喊了亲兵过来,取出自己随身的那把匕首,说:“你量好尺寸,去街上给我寻个好看的匣子。”
他把荷包解下来丢给亲兵:“莫心疼钱,要好的。”
亲兵捧着钱袋去了。办事倒是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捧回个檀木匣子,做工颇为精致。
李固看了觉得满意,将他那柄陨铁的匕首擦拭干净放了进去。
亲兵惊奇地问:“将军,这要送人?”
李固道:“有人要过生辰了,我怕是赶不上了,预先备好吧。”
亲兵笑道:“一定是将军十分看重的人吧。”
这亲兵也跟了他几年了,跟那把匕首一样,都是贴身的。这等贴身惯用的物件拿去送人,重在情意,自然是极为看重的人了。
李固顿了顿,只“嗯”了一声。
隔了两日,杨怀深等一众云京勋贵子弟为李固和李卫风饯行,连五皇子都来了。
席间,李固将那只匣子私下里交给了杨怀深,道:“那里日听你说,公主生辰在是八月里,我是赶不上了,这是提前预备下的贺礼,劳烦二郎代我转交给殿下吧。”
说完,他顿了顿,解释道:“不能白得殿下一个金马鞍。”
欲盖弥彰,杨怀深心想。他接过去,李固犹豫一下,又道:“二郎转告公主,我望她以后将此物常带在身边。”
杨怀深瞠目结舌。这、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他忍不住额上冒汗。
李固见他脸色不对,先是迷惑,忽地醒悟。
“是一柄匕首。”他解释说。
杨怀深愕然:“匕首?”
送女子匕首做生辰礼物似乎不是那么合适,也不怪杨怀深诧异。李固点点头,告诉他:“胡人习俗与我们不同,他们不以劫掠为耻。草原之上,强者为狼,弱者为羊。部族与部族之间,时常发生冲突。牛马妇女是劫掠的重点。因此便是女人,腰间也挂着小刀匕首。我望公主能养成这习惯。”
杨怀深这才知道自己全想岔了。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儿女之情,李固想的却是宝华以后要面对的生活。顿时面露羞惭,道:“原来如此。”
李固凝视着杨怀深。
杨怀深作为勋国公府次子,在其父的督促教导下,刀马弓箭上的功夫,比旁的勋贵子弟强上不少。可性子并没有强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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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固能从他身上嗅到“弱”的气息,就像狼嗅到羊的气味一样。
谢玉璋若是嫁给这样的男人,若有乱,这种男人必然无法护她周全,李固非常肯定地想。
可现在比那更糟,她要嫁去漠北,要嫁给阿史那那匹老狼。
谁能保护她呢?
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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