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自然引起了大夏朝堂上的一片笑声,大夏的官员们嘲笑燕北穷疯了,竟然想到要同大夏做买卖。虽然他们同样缺少战马和铁矿,但是他们还可以同卞唐和怀宋通商,不像燕北,只要卞唐将关卡堵上,就只有大夏这么一条路了。
大夏自然是不会搭理燕北的,反而是御史台和中书令首次联手,洋洋洒洒作了一大篇极尽嘲讽之能事的文章,大骂燕洵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
这件事对于两国来说,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却明显显示出燕北的颓败和窘迫。虽然大夏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看到仇人一副比自己还要不济的模样,夏官们又趾高气扬起来。一群士林狂士终日狂呼着消灭燕北,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好像只要他们挥挥手,燕北就会消失。就连一些远在属地的皇亲贵胄也给诸葛玥写信,要求他即刻带兵打进燕北,将燕北的叫花子彻底铲除。
诸葛玥冷眼看着朝野上群魔乱舞的状况,不由得冷笑,在私下里嘲讽道:“燕洵的手段不算高明,却真是对症下药,只是几句话,就让真煌朝野上下集体发了失心疯。”
他说这话的时候,楚乔只觉得心惊肉跳。诸葛玥已经比常人想得深了一层,知道这是燕洵故意示弱,想要引夏军出关作战。然而楚乔和燕洵在一起生活多年,深知他的秉性,他这个人,即便是战死,也绝不会向仇敌示弱,仅仅是麻痹敌人,欲图一战,真的值得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吗?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暖花开,阴恻的寒风却迟迟不去,推开窗子,仍然可见未化的冰凌。
这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
楚乔却下意识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离得不远了。
诸葛玥前往业城公干,已经去了半个月了。三天前楚乔接到消息,说雁鸣关外又起战事,不过仅仅是三十多名醉酒的士兵冲出关口,到燕北龙吟关下挑衅,射了一轮箭,燕北军一死三伤,却并没有还手。
这个消息传到真煌城的时候,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奏折上边关守将请求朝廷下发攻打燕北的檄文,信誓旦旦地说据可靠消息,燕北如今人困马乏,粮草欠缺,各种军事物资都已告罄,国内还有大规模的百姓动乱,正是北伐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将来和燕北的对抗将会千难万难。
早在这之前,朝野上主战的声音就已经吵闹喧天,此刻这封奏折更是火上浇油,瞬间就将大夏的战意调动起来。从朝野到民间,到处是一片响应战争的热潮。大夏臣民起源于关外,本来就是个好战的民族,此刻在有心人的挑动之下,更是一片喧嚣。一到夜里,真煌城内家家都是磨刀之声,御史台的文官还在紫薇广场设下战台,专门接纳那些自愿从军的普通百姓。长串的名字密密麻麻地写在皇榜上,就那么大张旗鼓地张贴在紫薇门前,每个名字之后都是一枚血指印,看起来令人脊背发寒。
民众对于作战的热情空前高涨,盛金宫内又迟迟不肯下达旨意。皇帝这几日旧病复发,已经七八日没能上朝了。在长老会的有意纵容下,民间的各种活动便轰轰烈烈地展开,甚至还有各地自发组织的卫队,一路扛着战刀赶往京师。
楚乔连发了四封信给诸葛玥,然而还没等到他的回信,久违了的诸葛怀就登门造访,让楚乔一时之间颇为无措。
诸葛怀是特意从诸葛家属地赶来的。虽然诸葛穆青当初曾在诸葛玥落难的时候将这个儿子逐出家门,但是在他荣耀而归之后,诸葛阀上下又集体选择性失忆了,一起将这段不和谐的过往抛到了脑后。诸葛怀这个曾经和诸葛玥屡次作对的兄长也被家族抛弃,远远发配回属地,离开帝都已经有三年了。
而他此次回来,竟然是为了楚乔和诸葛玥的大婚。
一个月前,楚乔的嫁妆浩浩荡荡地进了真煌城门,车马一路绵延,一眼望不到边。真煌守军粗略计算,竟然足足有四百多车,护送人员多达五万,卞唐的礼官们锦袍华服,完全是皇家仪仗的架势。
一路喜乐喧天,沿途朱红锦缎铺路,漫天遍撒黄金帛花,红绡华幔,镏金宝盖,三千名盛装宫人当前引路,两万名秀丽军铠甲齐备,两万名狼军随后护卫,气势显赫,便是天子娶妻、皇后册封,也没有这般奢华。
真煌城的百姓们集体看傻了眼,就连大夏的百官们也是目瞪口呆。李策为她筹备了两年的嫁妆,极尽奢侈之能事,给了她无上的尊荣和风光,即便他人已经不在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支持着她,不叫她被人小视。
诸葛家地位顿时因为和卞唐的姻亲关系而水涨船高,久病缠身的诸葛穆青也从属地返回,和此次卞唐的送亲礼官亲切寒暄。诸葛玥更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荆家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通通召来。虽然楚乔从未见过他们,但是这些满头白发的老爷夫人还是一见她的面就失声痛哭,深刻表达了多年不见对她的惦念和相思之情。
一些荆族中的老夫人住进了司马府,虽然楚乔对她们没什么好印象,但是诸葛玥还是很认真地吩咐下人要好好招待。几天来,楚乔哪里也不用去,只是每日在房里正襟危坐,听她们教导她新婚仪俗,教导她人妇之责,教导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新婚将至,她却变得日渐忐忑,好似天地间所有的目光都凝聚过来,唯有她无法安心,总觉得这漫天的奢华之下,隐隐藏着看不见的锋芒,让她寝食难安。
诸葛玥安慰她,说她是欢喜得傻了,她也只得这么安慰自己,但愿只是婚前的紧张,而不是什么倒霉的第六感。
然而诸葛玥走后,她的这种不安却越发明显了。紧随其后,燕北诡异的战报、朝野上激烈的好战狂潮,都越发让她如坐针毡。然而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小心防范着,静静地等待诸葛玥回来,等待他们这场盛大的婚礼。
朱栏雕砌,彩瓦澄碧,阳光自枝叶的缝隙间百转千回地落下,有着陈旧古朴的浅浅金辉。花影疏斜,春日在寝房外的柳梢之上稍稍停驻,穿过昏暗的窗棂,明灭不定地流淌在她的眼底。
一方信笺被捏在手指之间,上面隐隐有着兵甲烽火的气味,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寥寥数语,像是一波湖水,静静流泻在这暖春三月的寝殿之中。
楚乔一身月白色纱裙,靠在软榻上,窗前挂着一只鸟笼,笼门是开着的,一只雪白的鸟儿懒懒地睡在里面,尾巴上三根红翎耷拉着,看不出平日里的一点威风。
月七说,这是诸葛玥养的雪鸮,是青海最凶悍的飞禽,速度极快,爪尖齿利,而且聪明。
楚乔用筷子挑起一丝酱好的卤肉,鸟儿几乎连眼睛都没睁,便一口夺了去,嚼了两下吞入腹中,歪着头继续睡觉。
真是只懒鸟,终日叫都不叫一声。
楚乔仰头看着它,手指摩挲着那张书信,心里微微生出一丝暖暖的欣喜。
虽然懒,但还是很有用的。
这封信,曾经叫书信,如今却叫家书了。
婚期已近,再有两日,他就要回来了。
之后,她就要穿上凤冠霞帔,坐上八抬大轿,在一路鼓乐吹笙的喜气之中,嫁入他的家门。从此,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那方镏金庚帖至今还放在她的枕下,上面以金粉画着戏水的鸳鸯、比翼的飞鸟、好合的繁花,里面一左一右写着他们二人的名字。
楚乔想,她也许就是那只青海雪鸮,退去了凌厉,消泯了杀伐,安心地住在黄金打造的屋子里,纵然笼门大敞,也不愿再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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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的门有千万种,能真正阻挡住人的脚步的,永远是无形的。
他是大夏的司马,却也是有爵位的藩王,而她也要以公主的礼制出嫁,嫁妆和聘礼都堆砌在一个院子里,各种珠玉奇珍成山成海。宫廷尚衣局为她裁剪了嫁衣朝服,皇室的赏赐也下来了,各家大户豪门礼单繁长,将整整一座殿房堆得满满的。
她也少见地多了几分兴致,偶尔带着菁菁、梅香和寰儿,一起翻看那些礼物。偶尔见到一些奇珍,这些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女人就会夸张地惊呼,像是一群乡下进城的土包子。
今天晚上她就要住进诸葛主宅,由诸葛家的主母为她准备婚前礼制。她没有娘家,婚前就只能住在诸葛府,然后由那个少时居住的庭院,嫁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司马府。
晨昏朝暮,时间如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地晕开。
住进诸葛家之后,她并未见到长房主母,只是由荆家人陪着。楚乔将那名叫于筱禾的女孩带在身旁,偶尔出神,这名出身于小门小户的女子就会静静地燃起一把苏荷香。这香味很熟悉,依稀还是很多年前,在年幼的时候,她于御药房学来的调配之法。
一钱苏子、一钱百合、一钱方桂、一钱金粉、两钱荷蕊、两钱玫瑰末、两钱芭蕉油、两钱……
都不是金贵的药材,调配出的味道却是安神养气的,最能帮助那些被噩梦纠缠的人睡一个好觉。
两日后,有下人进来说诸葛玥已经回城了,去了长房拜见父母,可是依礼不能来见她。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泡澡,热气沿着光滑的肩头爬上来,带来了热腾腾的温暖。有侍女将一封家书递给她,她的手指还是湿的,不断滴着水,水渍浸湿了信纸,晕开一个墨迹,水汽迷蒙中,只有一行字,笔端清妍,字迹隽秀。
“我回来了,五日后来接你。”
五日后,就是他们大婚的日子。
夜里,楚乔伸手牵过一株被白日里的阳光晒得有些干枯的藤蔓,手指上隐隐有一丝白亮的盐粉,水渍流泻下,一些潜在的心绪,一丝丝爬上了层层蔓角翠藤。
一盆盐水晃着淡金色的光,信笺在底部游弋,有浅浅的字迹依稀间浮了上来,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款款书写着一笔笔的腹中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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