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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天早己鱼肚白,雷观月尚未歇下。

    依他的体力,要是错过时间未眠,眼下很快会浮现阴影,白皙得有些透明的皮肤底下很快会有血管浮肿,红铜色的眼珠也会布满血丝,加上有些凌乱的银白发丝,看起来更恐怖。

    但是还不想睡。

    雷观月腰杆笔挺地坐在廉欺世的床畔。

    床上熟睡许久的她,睡姿极其恬静,丝毫没有平时活泼的影子,沉稳的呼吸给人一种持续到天长地久的错觉。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凝视一个女人的睡颜,且这个女人还是前一晚他打算送走的那个。

    真的是差点酿成大错。

    差点……他就要把自己孩子的母亲给送走,而且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他的亲生子,也永远不可能见到他或她。

    雷观月静悄悄地凝视着她,视线落在那还很平坦的小腹上。

    在那里,有他的孩子……

    面色凝重的病白面容渐渐融化,被前所来有的柔和和欣喜给取代,他重新温习昨晚掺杂了太多情绪的感动。

    你们擅自误认欺世是我就算了,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也算了,但是送走一个有孕在身的女人,你们不觉得丢脸吗?至少该让她留在熟人朋友的身边,安心地生下孩子才对,一点良心都没有!

    这些都是在得知他们送走廉欺世后,笙歌直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话。

    他不是特别会看人的人,可一个原本漂漂亮亮的姑娘,不顾形象哭得脸红鼻子肿,骂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下他不知如何反驳。

    客观的评论,把一个才刚知道自己怀孕的女人,像烫手的山芋一样,亟欲摆脱,确实很糟。如果昨晚他够冷静,一定能做更好的处理,而非被严长风的话给影响。

    不……早在她用过于清澈的眸光看着他,对他提出离开的决定时,他该及时察觉事有蹊跷,而非因为害怕背叛,做出错误的决定。

    毕竞,这个女人……他也己经相处了三个月,不是吗?

    只要仔细回想的话——

    “还不睡?”睁着一双润顺的黑眸,不知何时清醒的廉欺世,开口问。

    思绪被打断,雷观月没有立刻答腔,反而更加认真地用眼神描绘她的五官。

    一直以来都对她的容貌没什么慨念,记忆中只有那双带着随兴的黑眸就等同她,他甚至有把握在人群里也不会错认这双眼,而今,他要好好地把她刻进心底,因为,她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

    是这个有点奇特的女人,为他带来奇迹的。

    “为何一开始不否认笙歌不是你?”他突如其来的问。

    “贪生怕死啊。笙歌说有女人只是向你抛媚眼,便下场凄惨……如果没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也不至于不敢承认自己不是笙歌啊。”廉欺世老实承认,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心态感到汗颜。

    “如果没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也不会去找你。”雷观月挑明事实。

    “说得也是。”她赞同地颌首,“所以是笙歌要你去找我的?”

    “在长风送走你回来后没多久,她来敲门,在门外又吵又闹说要找你,时间巧得就跟串通好了一样。”

    “呵呵,那的确很令人怀疑。”

    “你难道都不替自己辩解?”除了疑问,他的口气满满都是没好气。

    “我有说自己本名是廉欺世,而且是个药师啊。”

    “对,除了口气一点也不认真以外,你确实说了。”他的语气更加讽刺。

    如果她能认真一点,或是口气激动一点,使人起了恻隐之心或是犹豫,不是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况,也是一个被误会的人应尽的义务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抓着头发尖叫也没用。”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论。

    雷观月微眯起眼,“我猜,你一定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闻言,廉欺世逸出轻笑,“有啊,一个人一生都为自己争取过某些东西的,我也只是普通人。”

    “喔?介意告诉我,你争取的是什么吗?再添一碗饭?”他扬起讽刺意味十足的笑。

    “我爹娘的生命。”她的语气是一贯的轻快,完全听不出有一丁点的哀伤。

    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也无法像她用那种不会让人受伤的方式,直率地表达出想知道或是任何感想。

    雷观月惊觉自己是如此的笨拙。

    “不过,争取这种事本来就是失望的机会大于成功,冷静下来便可观察出结果,所以我通常不会争取注定会失败的事。”她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他听得不是很懂。

    “算了,反正要分辨你那些醒言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太过追究只会累死自己。”雷观月边说边替她盖好棉被。

    “廉欺世”这个名字取得还真好,尤其是那个“欺”字,尤其贴切!

    她没有异议任由他为自己做事,等他重新坐正后,双眼瞬也不瞬地瞅着他,“你很体贴嘛。”

    无预警的赞美,意外使雷观月赧红了脸颊。

    “这句话用在要把你赶走的我身上,不觉得太浪费且言过其实了?”低沉的嗓音略显生硬。

    “不会啊,因为我回来了嘛。”她看事情,总是看现在来评论。

    所谓的不计前嫌正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真是个……太过积极的女人。”他的面容覆上一抹难为情。

    “哈!笙歌也这么说过。”她拍拍手,告诉他这么想的不只他一个。

    唉,他拿她真的没办法啊。

    无法排拒,也无法对抗,令他饱尝无力感,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如此,也能带给他快乐的女人。

    也许——

    “祖母曾说过,要为我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许愿,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找到一个人陪在身边。”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她。

    他曾经害怕争取过,在还没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前,那段人生中最挫败痛苦的日子,他强烈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再去追求什么,幸好之后遇见了在生命中占有极大重要性的祖母,他才又开始鼓起勇气,不再停滞原地。

    结果换来许许多多的伤痕,使他又开始摇摆退缩;还好,他在差点失去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话……他决定再赌一次。

    廉欺世仅是静默地听着,等他说完。

    “我在想,也许你愿意成为……不,也许你就是那个人。”他的声音听得出颤抖的紧张,脸上有着不自然的笑,僵硬无比。

    黑亮的秀眸缓缓垂下,她想了想,然后问:“你知道我娘如何称呼这种人吗?”

    “怎么称呼?”他的问句藏着忧心。

    察觉他的不安,廉欺世伸出一手,悄悄搭上他的手背,缓缓绽开笑颜——

    “上邪。”

    从那天起,她成了他的上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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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难道不惩罚属下?”

    等着雷观月从廉欺世的房里出来,一等就等到下午的严长风,在主子前脚离开房内,后脚立刻追了过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都查清楚了?”雷观月停在自己的房门前。

    “确实跟她们说的一样。”不到一天的时间,办事效率极佳的严长风,已经循着笙歌这条线,明察暗访了不少人。

    事实上,即使不这么做,主子也早就认定廉欺世是孩子的母亲。

    先前严长风曾经试图劝阻要去找人的雷观月,要他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但是雷观月只给了他一句话——

    无论如何,我己经决定相信她。

    那么他的调查又如何呢?可笑的证明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个讨人厌的坏人角色而己。

    “嗯,你可以下去了。”雷观月手一挥,表示没事了。

    “爷难道不惩罚属下?”他又问了一次。

    “何故?”

    “……”严长风默不作声,知道主子清楚原因。

    “她说,一个人终其一生都在找可以信任的人,有些话即使是枕边人也不一定能说出口,既然寻得这样的知己,千万别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珍贵的他。”

    “笙……廉姑娘说的?”

    正确一点来说是她娘说的。

    “嗯。”雷观月决定不把实情全盘托出。

    她会那么说,正是担心他会对始终坚持送走她的严长风发怒,所以才拐弯抹角地告诉他。

    “……”严长风低头不语。

    “如何?被讨厌的人帮忙求情的感觉?”雷观月故意问。

    “属下未曾讨厌过廉姑娘,只是觉得她的身分不适合。”

    “你该知道,这个家从来不兴门当户对那一套。”

    “我现在知道主子如此离经叛道了。”

    雷观月抿唇一笑,在进房门之前,留下这么一句——

    “以后,她也要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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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聊太多了。

    体力不足的雷观月,一整天经历和思考的事情太多,过度的疲劳马上反应在身体上,发了高烧。

    身为药师,廉欺世通常看一眼即能替人抓药,把脉则是看不出所以然时才用的。至于雷观月呢,只须摸跟问就知道了。

    “如何?”严长风问着显而易见的问题。

    “高烧。”廉欺世正经八百地答着显而易见的回答。

    “嗯,我去药坊买药。”严长风说着就要出去。

    廉欺世忙道:“不用啦!我家有,而且应该还没坏,不过很多,需要你跟我去搬。”

    没坏?很多?搬?

    她的话留给了严长风一堆问号。

    “快走吧!”确定了以后,换她催他。

    “等等……”烧得七荤八素,脑袋昏沉的雷观月断断续续说:“你别、别再进来了……如果传染给你……”

    “放心,你这是体虚的发烧,不是风寒,喝点汤就好了。”廉欺世回到床边,小手搁在他的额头上,安抚他。

    汤?

    严长风又起了疑问。

    “时间不早了,你先吃饭,让长风去张罗……”他勉强瞠开快要闭上的眼睛。

    “药材在我家,没有我带路,严兄怎么知道该往哪儿走?”廉欺世仔细对他解释,怕说不清楚他会担心。

    对待病人,她向来很有耐心。

    “我确实知道。”严长风插嘴。

    “但是你总不希望被当成贼吧!况且东西放哪儿,只有我知道,我们去也可以更快回来,对吧,严兄?”廉欺世寻求严长风的赞同。

    “爷,属下保证不会让廉姑娘碰任何她不该碰的东西,您请安心休息,我们很快回来。”虽然面对廉欺世还是有些尴尬,但严长风为了安雷观月的心,如此承诺。

    “她就交给你了……”雷观月的意识已经逐渐不清楚。

    “放心,严兄没问题的。”她在他耳边低声保证,随即和严长风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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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仁坊和延寿坊之间有一段不是太远,但也近不到哪里的距离。

    严长风一路上很沉默,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和她说话。

    这三个多月以来,和廉欺世的交谈仅止于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每天都有许多工作的他,也没空多谈,对她的了解肤浅得可以,再加上昨晚的事,尴尬是自然的。

    “弯进前面那条巷子里,巷底那间只有一边门环的屋子就是了。”廉欺世从马车里向外看,同时指引他方向。

    即使早知道是哪家,严长风决定默默听从就好。

    将马车停在一间小小旧旧的房子前,廉欺世立刻跳下马车,交代道:“我们得快一点,坊门再过不久就要关了。还有,不知道他会病多久,我的建议是能搬多少尽量搬。”

    “以往我替爷拿药,还没到需要用搬的程度。”严长风跟在她身后,忍不住说。

    “放心,等你看到以后,绝不会怀疑我的用词失当。”

    廉欺世带他来到地窖,在气温微凉的春日里,里头有些寒冷。

    严长风率先走进去,突然想到某件事,又回头对她说:“你告诉我药材在哪里,别进来。”

    他们此趟的目的虽是替雷观月拿药材,但他也答应过主子会好好照顾她,所以不能顾此失彼。

    似乎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廉欺世笑言:“放心,我很强壮。”

    才说完便提着灯,从他身边钻过,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堆布袋前,把灯随意搁在地上,她蹲下开始打开捆着袋口的麻绳。

    “严兄,可以麻烦你用那盏灯,替我照一下吗?”

    严长风照办,同时也看清楚袋子里的东西。

    “人参?”

    “难怪摸起来形状不对……不,不是这个。”廉欺世又打开旁边的袋子,严长风继续捉灯照过去。

    “也不是红凤菜……不是橘子……这是苦瓜……杨桃的话可以带着,冬瓜不需要……啊,找到了,就是这个峨崛豆!”拆开一堆袋子,廉欺世分出要用以及不需要的两边。

    严长风看向装着杨桃、寒瓜和峨崛豆的三口大布袋,终于掩不住内心不断攀升的困惑。

    “这些就是药材?”都是些寻常可以买到的食材吧!

    “是啊。”廉欺世拿起峨崛豆那袋,同时对他说:“这些都是三天的分量,先搬吧,等等我再找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剩的,虽然我印象中这些是最后的了……”

    “你打算用这些东西做料理给爷吃?!”严长风的语气丝毫不掩饰心里的惊讶。

    “不,是煮汤。”廉欺世回头,笑了。

    用杨桃、寒瓜和峨崛豆煮汤?

    那是什么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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