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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虎穴,得虎子,守株待兔等久了,还是会歪打正着得到收获。

    每天到赫连瑶华房里为白绮绣梳髻的欧阳妅意,找遍全屋内没发觉古怪的机关地道,就在她快失望而归之时,赫连瑶华有了动作。

    这一天,他在为白绮绣簪上一支闪闪发亮的纯金叶片钗之后,将白绮绣抱回床上躺妥,仔细为她盖丝被,吻吻她额心,之后,他便离开了房,不像平日总会腻在白绮绣身旁,情话绵绵一番。

    欧阳妅意凭借女人敏锐直觉,认定其中必有值得深探之处,她决定尾随赫连瑶华,一窥究竟。

    赫连瑶华是位文人,完全没有武学根基,无法警戒地察觉到她蹑踮脚尖的悄随。

    赫连府里找遍遍,没找到古初岁,她猜测过是否会将人囚于府外,无论答案为何,跟着赫连瑶华准没错——咦?赫连瑶华并未走往府邸大门方向走,反倒是转向书房。

    书房她去过三回,认认真真把能推的能碰的东西都摸透透,书格啦花瓶啦画作啦长桌啦木椅啦,啥也没发生、啥也没发现。

    难不成赫连瑶华只是一时兴起,想来读读书罢了?

    避开书房外的数名守卫,欧阳妅意从外头小窗躲着偷觑房内,赫连瑶华身影步往藏书千万的书槅子间,取下其中一本,他翻览几页,拿出夹在书页中的薄签,再走到桌椅后方大墙,墙面上是一大片墨毫拓版,气势磅礴,她搬开过那片拓版,后方是实心石墙,她曲指敲过,没看出端倪。

    赫连瑶华以手里薄签,滑过拓版边缘,只见他手臂轻松划下,拓版后头那堵实墙竟……往下挪开了!

    欧阳妅意正吃惊地瞠大水眸,身后传来巡守护卫的例行环视脚步声,她嗤了一声,跃上屋顶躲藏,遗憾没看见赫连瑶华后续动作,不过,她已经得到太重要的好消息,古怪的书房、古怪的暗门,古初岁在那里!一定在那里!

    她抡紧双拳,它们正因兴奋而颤抖,她巴不得马上冲进书房、冲进暗门去瞧个仔细,但冲动成不了大事,谦哥时常这么告诫她,看看书房外有多少护卫,加上暗门后头的情况浑沌不明,万一不是地牢呢?万一里面根本是赫连瑶华的秘密训练暗杀部队,她贸然闯入,如同瓮中捉鳖,无疑白白送死。

    冷静、冷静,欧阳妅意,几天都等了,没差几个时辰……

    她深吸口气,吐气,突地书房深处传来嘶吼叫声——

    “不干她的事!不许你碰她U连瑶华!你要挖我的心,尽管挖去!别动她!不准动她U连瑶华——”

    破碎的声调,总是“妅意妅意”地温柔叫着,即便现在它因为怒嚷而更加残缺不安、更加沙哑难辨,但她一听就知道……

    是他!是他没错!

    他在这里,老天,他真的在这里……

    教她眷恋的声音很快又被厚重石墙给吞没,再也听不见,但已足以让欧阳妅意眼眶蓄满泪水。

    他没死。

    他没有死……

    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只能自我说服,以及从旁人口中听见妖人如何如何,藉以告诉自己,古初岁是平安无事的,然而在心底深处,她好害怕,她真的好怕他死去,好怕自己做的一切到头来只是一场空,直至现在,她听见他的声音,确定他是活着的。

    她好高兴,全身都在颤着,眼泪扑簌簌淌满腮,她蜷抱双膝,小脸埋在裙间。

    “你等我……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会把你救出来……”

    轻吟的喃语,拥有最坚定的决心。

    接下来的等待,度时如年。

    欧阳妅意准备等到夜深再开始行动,在这段时间内,她只能心神不宁地做着管事丢来的工作,心思老早便飘往书房里去。

    她应该要会同尉迟义一块儿救人,两人之力才能更确保成功,但她真的无法等到尉迟义来才展开救援,一整个下午的虚耗,她就快抓狂了,再叫她等到三更半夜,哦……她做不到!

    终于,府里盏盏灯火逐渐熄去,奴仆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各自沐浴完,便三三两两回到大通铺去睡,人声渐歇,虫鸣嘈杂,只有守夜的护卫来回巡逻的步伐声。

    耐心用罄的欧阳妅意换下碍事长裙,以灰暗色的俐落男仆装扮,混着夜色,她穿梭在偌大庭园,遇见人时便藏至奇岩后方,藉夜风拂动草丛的沙沙声,掩盖自己的蹑足声,梦寐以求的书房,近在眼前,前一批的护卫刚巡完书房周遭,正走往下一处庭舍去,她没遇到阻碍,推开窗扇,跃入书房,再关上窗。

    她不敢燃灯,怕引来他人怀疑,她摸黑在书房棂格中寻找赫连瑶华白天拿取的那本书,幸好当时她非常认真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清楚记得他站的位置、取书的柜位,所以即便是黑暗,也阻止不了她的前行。

    她记得……是在这里。

    欧阳妅意捉下一本蓝绸线装书,翻找里头的薄签,果真被她给找到。

    那张薄签,并非是纸或竹片,而是铜片,上头镂着复杂花纹,太暗了,她分辨不出太多,那也不重要,她赶忙再摸到大书桌后方的拓版,模仿赫连瑶华动作,在拓版旁边划来划去,实墙却没有打开。

    “为什么没有动静?”她急了,捏着薄签的手握得好紧,继续刮划着拓版与墙面,试了足足一盏茶时间,薄签因为她的手汗而滑掉,她懊恼地弯身捡拾,完全没有放弃的打算,这一次,她认真细摸墙与拓版之间,想弄懂为何赫连瑶华胡乱一划就能打开暗门,她却不行?

    食指触碰着,墙面粗糙厚实,拓版平滑冰冷,她极细腻的指腹,缓缓磨搓,终于,她摸到了在墙与拓版间,有一道非常非常小的细长裂缝,它靠着拓版的掩护,被人轻易忽略掉。

    欧阳妅意不靠视觉,只靠触觉,控制着双手不抖,握薄签的右手,缓慢地沿着抚按在小裂缝的左指旁边插入细微沟渠中,划下——

    拓版后的墙面移动,一整面往地板没入,藏在拓版之后,是一条地道,末端可见火把光芒照耀。

    石门移动的声音虽不算巨大,但在宁静暗夜中,定会引来守卫注意,她得加快动作才行。

    欧阳妅意毫不迟疑地奔下约莫十来阶的梯,两名待在暗廊火把下的守卫立即喝止,祭出大刀:“你是谁?!怎么闯进来的?!”

    她没回话,双手腕上缠着的细鞭,平时不使用时,可以伪装为首饰,白银秀气的细炼,煞是好看,末端各自缀上一颗菱形金刚钻,是秦关特别为她琢磨,没有人会怀疑看似姑娘家的寻常首饰,一旦抖开它,便成为两条长鞭,金刚钻加重了鞭子重量,更具杀伤力。

    暗廊的宽度不大,她的双鞭收敛了七成,只以三成长度应战。

    欧阳妅意纤手交叉挥舞,两名守卫只来得及看见金刚钻在火把反照下闪耀出来的光亮,一瞬,细鞭打掉他们手上大刀,两人反应不够快,金刚钻随着细鞭绕了一圈,重重击中他们脑门,两人应声而倒,陷入昏迷。

    暗廊尽头,是一间地底屋舍,只有两扇铁门,以粗大钢炼及钢锁缠绕。

    “古初岁!”她使劲拍门,铁门磅磅作响:“你在里面吧?回答我!”

    古初岁本已睡下,却被门外声音唤醒,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在发梦,才会在地牢里,听见欧阳扛意甜美的嫩嗓,可是铁门传来的拍打声也不容他无视。

    梦,不会响得连暗牢石墙也在震动。

    “古初岁——”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磅。她拍得掌心发红。

    “妅意?!古初岁惊醒似地弹坐起来,瞠大眼眸,不断听见有人拍着铁门,叫着他的名。

    真的是她?!

    “妅意?!是你吗?”

    “对啦!”欧阳妅意隔着铁门回他。太好了!铁门后,真的是他!她听见他喊妅意的声音,双眸发热,鼻头发酸。

    古初岁迅速来到铁门旁,双手扶贴门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被赫连瑶华捉来了吗?!”他担心一整日的事果真发生了吗?U连瑶华从严家当铺将她掳来——

    “我?我没有呀,我是因为你在这里,我才来的!”啧,这铁门没有半处可以和古初岁对望的小窗,她不喜欢看不见他的脸!他有没有被赫连瑶华伤害?被剖开胸口的伤,痊愈了没?

    她想看他!

    她要看他!

    “妅意。”

    她的裤角被人轻轻拉扯,她低头,看见古初岁的手,从铁门下方一个小洞探出,她马上跟着伏贴在地,这处方便守卫为他送来三餐的小小缺口,同时满足了她与他的思念,四目胶着,他笑,她哭。

    她反握住他的手,激动不已,一看见他,眼泪又不听使唤。

    “幸好你没有事……我以为你死掉了……”呜呜呜呜呜。“义哥说他看见你被剖开胸膛,他说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定死掉了……”

    “妅意,别哭……”他想为她抹泪,却做不到,他的手,被她紧紧握在掌心,无法动弹。他喑哑的声音,听起来比她更像在哭泣。

    “对,不能哭,我要赶快把你救出来才是。”欧阳妅意收拾泪水。救人工作还没做完,婆婆妈妈哭啥呀?!要哭也得等古初岁离开地牢,有办法将她抱在怀里时,她再来哇哇大哭才有他能安慰她。“我去找钥匙……”她放开他的手,准备去搜昏倒的守卫之身。

    “钥匙在赫连瑶华身上。唯一的一把。”古初岁要她别白费力气。自从他逃过一回之后,多疑的赫连瑶华便不愿再假他人之手保管钥匙。

    “我们当铺时常会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宝箱被送上门来典当,但当客往往都说钥匙弄丢了。”她突然这么说,取下簪在发髻上的细银钗。

    “什么?”古初岁不明白她冒出这句话的涵义为何。

    “所以,我们当铺每一个人,都养成开锁的好本领。”这是当铺人员必备的基本功夫。

    欧阳妅意才说完,喀喀两声,铁门外就传来钢炼被人扯开,丢在地上的匡镰声,乌沉色的铁门正吃力地缓缓开启,暗廊墙上,火炬光亮,拉长了欧阳妅意纤细的影子,笼罩在他身上。

    暗牢里,不会有希望。他总是这般绝望想着。

    暗牢里,不会有光明。他从来不抱期待。

    暗牢里,不会有他最期待的身影。

    原来,他错得这般离谱。

    希望与光明,随着他期待的身影,扑进他怀里。

    他被抱着,还能清楚感觉到环绕在他后背的纤臂,使出了多重多大的力量在拥抱他,枕靠在他胸前的湿濡粉腮,以泪水,炙烫他,古初岁忍不住吁口气,那是心满意足的喟叹,回搂着她,将她按紧在心窝处。

    她的发香,让幽暗地牢里挥之不去的腐霉味,不再成为他所能嗅到的唯一空气,她温暖得令他忘却地牢有多湿多冷多孤独。

    “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但不是在这里,我们走!”欧阳妅意恋恋不舍地离开古初岁的怀抱,地牢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随时都会有人从背后出现,打断说话兴致,她可没忘掉这里是赫连瑶华的地盘。

    “妅意,等等。”他拉回她,倏地低头吻她,她虽吃惊,但吃惊过后,她也开始回吻他,欢迎他探索她的甜蜜芬芳,她太怀念他的气息和温暖。然而,他没有吻太久,被两人濡唾染得湿润的唇瓣分开了,她失望低吟,像只未获餍足的猫儿,他以指腹轻刷她的下唇,为她拭去唇上的唾,告诉她:“你方才中毒了。”他在火光照耀下,看见她脸色不寻常,是中毒的迹象没错,他这一吻,解去毒性。

    欧阳妅意瞬间回神,大惊:“咦?我中毒了?!有吗?”她完全没有感觉!

    “是慢性毒,通常以饮水或薰香,长时间渗入人体。”幸好,她的毒性似乎不深,应该才接触毒性没几日。

    饮水……她与赫连府里众人喝的是同一口井的井水,她要是中毒了,那些在府里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奴们,岂不是毒入膏盲?

    至于薰香,她只记得赫连瑶华房里总是点燃着的香味,飘满整间屋子,她去为白绮绣梳髻时,老觉得那味儿香归香,着实太浓了些,常常她走出房,身上却仍是得香上好几个时辰。

    那是毒吗?

    一天只在里头待不到半个时辰的她,轻易就中毒了,泰半时间都在房里陪白绮绣的赫连瑶华怎么办?

    “我在赫连瑶华房里,嗅到一种很怪的薰香味,是那个吗?”她不怀疑饮水,倒是对于赫连瑶华房里的怪香味感到困惑。

    “没错。”他早已看出赫连瑶华也中了毒,而且时间和伤害都比欧阳妅意更严重。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哪个白痴会对自己下毒?

    “为他的妻子。这种毒,能使尸身不僵不腐。再辅以浸泡毒水,白绮绣死亡多时仍能维持生前模样,不需意外,但毒水对寻常人身体损伤更大,赫连瑶华不可能让他人碰触自己爱妻,必定事事亲为,抱着白绮绣一块儿浸入毒水池……”

    她懂了。赫连瑶华为了白绮绣,不在意自己会吸入多少毒性,他一心就是想保存好白绮绣的肉身,寻找着能使她复活的办法。

    这种男人好可怕、好偏执、好疯狂,也好……傻。

    “说不定毒发死掉了,对赫连瑶华才是好事吧……”她有感而发,低叹,为了一个恶名昭彰却又在爱情里纯净无比的男人。

    欧阳妅意叹完气,握紧古初岁的手。她比赫连瑶华幸运太多太多了,古初岁仍活生生地在她身边,若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允许,她真的好想双手合十地跪下来,诚心诚意感谢老天、感谢任何一个保佑他平安无事的仙佛——虽然她也念不齐它们的佛号啦。

    “走吧。”她心里暗暗发誓,她不要放开这只手,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放开……

    “妅意。”他又拉回她。

    “怎么了?我又中毒了吗?!”不会吧,这地牢里不会也处处飘毒吧?!

    “不是。”他摇头,面有难色地凝望她,口气迟疑:“你……不怕我吗?”

    “嗄?”她一时痴呆,反应不过来。

    “我……我的身体里有……”一只教她嫌恶的蛊虫。

    他的欲言又止,她明白。

    “我若会怕,现在就不会在这里。”欧阳妅意直挺挺站在他面前。他以为她是抱持着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在赫连府里冒充婢女?她在严家当铺中只要不犯错,过得全是富家千金一般的好日子,纤手不沾阳春水,十指说有多嫩就有多嫩,为了找他,她什么苦差事都能做,擦桌抹地扫花园,样样难不倒她。

    是谁让她甘愿做这些?

    是他。

    只要能找回他,无论多辛苦,她都能吃苦当吃补。

    “我一开始不知道金丝蛊是啥玩意儿,如果它是虫类的一种,我会怕它,因为我从小被虫吓破胆,但是我现在知道金丝蛊是什么,我不会怕它。”她朝他微笑。

    “你知道金丝蛊是什么了?”他还没有机会向她说明金丝蛊虫为何物。

    “它是你的救命恩人嘛。”没有它,现在的她,应该只能抱着他的尸体哭,她没有任何理由讨厌它,她甚至比谢天谢地更谢谢它。

    金丝蛊,是蛊族圣物,蛊族人却因为它,近乎灭族。

    金丝蛊,是蛊族父母送给孩子的礼物,盼望金丝蛊的保佑,能让孩子健康长大,蛊族孩子却也为它,饱受贪婪外族人的赶尽杀绝。

    金丝蛊,让他沦为药人,全身上下皆是毒,虽可救人,也可杀人;金丝蛊,让他受尽非人折磨之后,仍无法求死解脱;金丝蛊,让他成为赫连瑶华觊觎的救妻良药,欲杀他取心——他对金丝蛊的爱与恨,复杂难分,他感激它让他活着,有机会遇见她;他又恨它让他痛失家人族亲……

    她却……用了一句话,消弭掉他对金丝蛊的恨。

    它是他的救命恩人,它尽它最大的力量,保护他,它不求回馈地反刍血肉,吐出成丝,缝合他每一处伤口,它并不懂人间险恶,它只知道它要守护这具喂养它出生的身躯,他对它而言,是个差劲的主人,他的伤,要耗费它吐丝的力气,他伤得多重,它便多疲累,若有朝一日他死去,也是它已经负荷不了,吐尽蛊丝而亡。

    他凭什么否认掉它的努力?它让他活下来了呀……

    它让他活下来了,还能继续见到欧阳妅意呀。

    “它救了你,我感谢它,衷心感谢它,我收回我上次污蠛它的那三个字,我跟它道歉,请它不要生我的气。”她认真地对着他的胸口双手合十,外加鞠躬弯腰。

    多率真温暖的女孩,她让他的心,几乎要化掉了,睡在心窝的金丝蛊,仿佛因而醒来,听见她说话,被她感谢,整只乐融融又害羞地扭捏蠕动,带来搔痒酥麻。

    “妅意……”他只能挤出这两个字,用了最深刻的感情,在嘴里喃着。

    “再不走真的不行了,我刚打开石墙,那声音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我担心有人会听见,引来守卫会很麻烦。”欧阳妅意这一次如愿拉他奔出走道,古初岁没再拉回她,而是乖乖尾随她身后,让软嫩柔荑与他十指缠绵。

    书房外,灯火通明。

    最糟的情况,被她说中。

    本想悄悄救走古初岁,不惊动赫连府里半个人的天真妄想,完全破灭。

    赫连瑶华率领一群执刀守卫,在书房外形成天罗地网,等候擅闯暗牢的小老鼠自己乖乖自投罗网,暗牢没有第二条路可逃。

    等久了,小老鼠总是会出来。

    只是赫连瑶华没料到,那只小老鼠竟会是近几日为爱妻梳发的小婢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赫连瑶华不眼拙,瞄向两人紧扣的手:“你是卧底?”

    “我是来救他的!”欧阳妅意无惧地回瞪他,并护在不懂武艺的古初岁身前,谁敢动他,就得先拚过她。

    “欧阳妅意?”赫连瑶华稍稍沉吟,猜出她的身分,同时也肯定了他的猜测。之前她来为绮绣梳髻,他当她是无关紧要的小婢女,没问过她的名与姓,现在想想,是他疏忽了。

    “你怎么认识我?”她欧阳妅意威名远播哦?

    赫连瑶华指向古初岁,道:“他在将死之前,最挂念的人,正是你,欧阳妅意这个姓名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听过。若非发生大夫群体毒发身亡事件,我应该已差人前往严家当铺去向你交代他的遗言。现在,你在这里正好,我省下一趟功夫,直接向你知会一声,下回他死,我就不另行通知。”赫连瑶华笑得阴沉,那张脸,即便镶有一双笑弯的黑眸,也没能变和善,只有在面对白绮绣时,那股邪佞,才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说,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他无法再陪伴你,要你忘掉他。”

    果然很像她认识的古初岁会说的话。

    她瞟瞄古初岁,用眼神质问他“这种蠢话你也说得出口?什么叫保重我自己?什么要我忘掉你?你记着,这笔帐,晚点跟你算!”,古初岁则是歉然苦笑。

    不过,她听听就算了,不会当真。

    因为,她和古初岁都会离开这个鬼地方,毫发无伤的,离开。

    交代遗言什么的,全是多余,要交代,也请等到两人白发苍苍,都七老八十,活够了,爱够了,没有遗憾了,再来交代。

    “说完了?”她挑眉,赫连瑶华笑着颔首,她才又耸肩,“说完我们可以走了吗?”她好声好气问,天真希望双方人马能有话好好说,她也能省下功夫。

    “当然不行。我不会让你带走他……至少,活生生的他,是不可能。”所以,死心吧。

    “谈判破裂。”欧阳妅意一点都不意外,手里细鞭全数抖开,书房够大,鞭子再长也没问题。“那就开打吧。”她不喜欢拖泥带水,既然双方意见不合,各有各的坚持,就用武力分高低,赢的人说了算。

    赫连瑶华不改笑颜,弹指,轻喝:“男的不许杀,女的不用活。”

    原先伫守在他身后的守卫,冲至赫连瑶华身前,亮晃的几十把大刀,全对着欧阳妅意。

    偷袭不用先报备,欧阳妅意第一鞭甩向最右侧的守卫,马上撂倒一个,其余守卫冲杀上前,双鞭对众刀,开始混战。

    欧阳妅意一身武功是和铺里众兄长们学来,虽然她偶尔爱玩、偶尔偷懒,但基本功练得扎扎实实,双鞭耍来俐落灵活,左边细鞭朝屋梁一绕,她借力使力,把细鞭当秋千,轻盈如燕的身躯飞腾在半空中,绣鞋一个接一个分送脚印子给守卫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踢得畅快淋漓,她再一记翻身,收回左手细鞭的同时,直接以细鞭在蹲低身势的螓首上方画一圆弧,鞭子所到之处的人与物,都尝到了细鞭威力。

    “抓住左右两边细鞭,困住她。”赫连瑶华好整以暇坐在战局外,下达命令。

    细鞭宛若她的羽翼,助她飞翔、助她满屋子乱跑乱跳,那么,折断翅膀,看她如何再飞。

    “妅意当心!”古初岁无法坐视不管,他并不害怕在身旁挥舞的刀光剑影,反正受再重的伤,他都能立刻痊愈,他可以成为她的盾,挡在她面前,为她阻挡所有攻击。

    他看见两名守卫以虚晃的招式掩护另外两位守卫从身后窜出,欧阳妅意细鞭击倒前头两位替死鬼时,细鞭上的金刚钻走势转弱,足以让后头真正发动攻势的守卫一把捉住细鞭。

    细鞭末端是牢系在欧阳扛意腕间,细鞭被擒获,反倒使她沦为他人缚绑的禁麇,动弹不得。

    她身形小巧,胜过男人们的笨重,相对的,她败给男人的蛮力。

    “妅意!”在危机之际,尉迟义的声音如雷响起,破窗而入。

    救兵到了!每夜都会跑一趟赫连府,帮她寻人的尉迟义,来得正是时候!

    “义哥!”她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开心于见到尉迟义!

    “阵仗这么大?”书房外,还有不断调派过来的守卫,打也打不完。他尉迟义一入府,就被府里聚集的人潮吸引过来,果然一进来,便证实了他的臆测——欧阳妅意遇上麻烦了!

    “义哥先救我!”欧阳妅意嚷嚷。快替她打趴捉住她细鞭不放的两只家伙啦!

    “好好好。哪有什么问题——”尉迟义正吊儿郎当想嘲笑欧阳妅意被左右拉开双臂的蠢样,活脱脱就像是稻田中央插着赶鸟的稻草人,哈哈大笑还没来得及脱口,倏忽一道人影站在欧阳妅意身后,探向前的手掌,挑高她的下颚,一柄薄利匕首,滑过她的咽喉,银白色匕身,瞬间染红。

    赫连瑶华不知何时离开了太师椅,缓慢来到欧阳妅意背后,为一切的混战画下句点,杂乱的书房,变得鸦雀无声,突如其来的变化,两方人马全看傻了眼。

    全场在打斗中最不具威胁的赫连瑶华,最不需要设防的赫连瑶华,面容冰冷地拿刀划断欧阳妅意的喉。

    他嫉恨她与古初岁!他们使他忆起自己曾经多么幸福,曾经有个他深爱且也深爱着他的女人,两人许下七世夫妻的承诺,他是用尽了生命在爱她,从不敢想像有朝一日失去她,他该如何是好?!

    她却死去了——

    在他的面前……

    他的绮绣死去了,欧阳妅意还想来夺走他唯一能让绮绣回到他身边的希望!

    死有余辜!

    死不足惜!

    “妅意——”古初岁嘶吼地飞奔过去,本已沙哑的破嗓,在这一刻,凄厉欲裂,他的手臂,被守卫执握的刀刃误伤,他无心在意,一心一意只想救下欧阳妅意,方才活蹦乱跳的女孩,已经软下身子,螓首垂在胸前,酥胸前的那方布料,被大量鲜血染红。

    尉迟义从震撼中啐声惊醒,暴怒地打倒捉住欧阳妅意细鞭的两名守卫。欧阳妅意失去支撑,向前瘫软,古初岁被凌乱桌角绊倒,仍努力伸长手臂去承接她——

    砰!两人在地板叠成一块儿。

    “妅意!妅意!妅意……”古初岁无论如何泣血喊她,她也没有回应他,咽喉那道伤口,不断汩出腥红刺目的血,他颤抖地捂住它,妄想要阻止它离开她的身体,不允许它带走她的生命和活力。

    孰料,鲜血沾满他的指掌,从指缝间淌出,既滑又腻,捉也捉不回,握也握不牢……

    他的泪,落在她颊上,一点一滴,随着她的鲜血洗去。

    药人悲痛的泪,是世上最剧之毒。

    毒,瞬间蔓延开来,布满书房,融于空气中,守卫之间,开始有人从鼻腔滑落血泉,接着是口、眼、耳朵……

    “毒——是毒——妖、妖人使毒——呜哇——”慌嚷的守卫呕出血,争先恐后要逃出门外,谁都不想死在这里。

    尉迟义虽然紧急闭息,也无法幸免地吸入些许,他抹掉鼻血,一手抱起欧阳妅意,一手揽住古初岁,不再恋战,跃离属于半密闭的斗室,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再待下去,连他都会有生命危险,再者,妅意受的伤非常严重,可无法等到他将赫连府里的全部家伙都撂倒再抢救。

    人命关天,特别是自己宝贝妹妹的命,比任何事都要紧!

    尉迟义在奔跑的同时,迅速为欧阳妅意点了止血穴道,却不见血势停下。

    脆弱的咽喉,被薄刃划断,尉迟义几乎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

    妅意她或许就要……

    尉迟义胸口一窒,跪跌在某户人家的屋瓦上,强烈毒性发作,他的四肢完全无法动弹。

    他明明……只吸入一口,竟然会这般严重?!出自于古初岁体内的到底是什么毒,该死——他不能倒下,他还得快些送扛意去救医,好痛……

    古初岁从尉迟义的揽钳下脱身,把尉迟义揽在怀里的欧阳妅意带出来,她汩汩出血的伤口,变成最骇人的血泉,从她身体带走她的红润健康及气息。

    “这种伤……若是金丝蛊,轻而易举就能治好……这种小伤……”他发白的唇,颤抖喃着,僵硬的手,不断试图按紧她的伤,阻止鲜血溅出来。

    没错,金丝蛊要缝合她的伤,太容易了,可是,金丝蛊在他体内,它藏在他的心里——

    古初岁眸光一闇,做下决定。

    “妅意,你再忍忍……我一定救你,不要放弃生命,求你,活着。”古初岁撩开她的裤管,他记得她把防身匕首藏在小腿肚,果然,当初她丢在柜台上,恫吓他挖出心来的凶器匕首,系在她腿侧。

    他抽出匕首,匕锋抵在胸口。

    “拜托你救她。”他低声说,对象自然不是痛得蜷起身躯打滚的尉迟义,而是他心脏内忠心护主的灵蛊:“救她……”

    匕锋毫不迟疑地没入肤肉内。

    他要挖出金丝蛊。

    金丝蛊只要离开宿主身体,便会死亡,他在赌,赌金丝蛊很清楚欧阳妅意对他的重要性,若他的金丝蛊坚强地足以陪伴他度过无数个濒死时日,那么,他希望它可以在他将它移植到欧阳妅意体内之前,维持别死。

    请帮他救她,帮她缝合喉上的伤,别让她死去。

    匕锋一横,划开胸膛,他下足了力道。

    血溅出,他忍下皮肉疼痛,它不算什么,比起将要失去她的绝望,任何的痛楚,都能轻易吞忍。

    他感觉到金丝蛊正从心口钻出,努力要蠕往他的伤处,为他补伤。

    古初岁就要探指去拈出它——

    丝线,反照着淡淡月色,银白的线芒,在他眯细忍痛的眸前一闪而过。

    ……丝线?

    这种丝,他见过太多太多回,他很明白那是什么,但……他的金丝蛊由于上一回缝合他被赫连瑶华切开胸口的大伤而伤了元气,它动作迟缓,还在血脉间慢慢爬着,那丝……从何而来?

    越来越多的丝线,喷吐出来,笨拙的,在夜空中交织来回。

    古初岁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万般不敢置信,看向枕靠在他腿上的欧阳妅意。

    她没醒,仍是长睫紧合,脸色泛白。

    而她咽喉上的伤处,血流缓缓停止,探出一只小巧金澄的虫儿,稚嫩又生涩地吐丝,时而抬头向前,时而咬线往后,将被薄匕划破的肤肉,一层一层又一层密实又仔细地缝合起来。

    那虫儿,他见过。

    那虫儿,他的体内也有一只,比它大些、比它壮硕些、色泽比它深些……

    那虫儿,叫做金丝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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