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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

    铁子正和管事回来时,天色已昏黄。

    一进门,已见荼蘼等在议事厅里,她手上捧着干爽的布巾,桌旁软垫上,还有着干净的外衣。

    她裙边,搁着一盆净脸的热水。

    炭炉上,温着一壶茶。

    她向来事事周全,总是将他一切所需,尽皆备好。

    几乎在看见她的刹那,心暖热了起来。

    他上前,她递上干布,替他褪去被雨沾湿的衣。

    过去,他也曾想过,若哪天奇迹发生,刀家带着欠债,前来还款赎人,他可愿意放手,可能放手?

    这些年,早已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她就在身边,打理一切。

    初始,只为让她安心,给她在铁家,一个足以容身的位置,才将事情交予她打理。

    但后来……后来却是真心信她。

    对她的信任,连自己都讶异。

    当年爹娘往生,家业遭分窃,动手的,都是自家亲信。

    他知人善用,但他不信人。

    他知她跟在身边,是为习商,为将来归乡时,能助家人一臂之力,他不在乎,能习多少,是个人天分,各自努力。

    对她,怜惜之情,是初始便有的。

    她是个坚强的小姑娘,即便离乡背井,也一样挺直了腰杆,勇敢面对陌生的一切。

    这些年下来,她逐渐成长,从一位安静的小姑娘,变成一位温柔婉约、心细如发的女子。

    她为他,是如此用心,如此尽力,如此一心一意。

    她注意他的作息,照顾他的起居,知道他的好恶,只要他起心动念,她定会将一切备妥。

    不知何时,他信了她。

    忘了是从哪年哪月,他开始想,开始在乎,开始注意……然后那年隆冬,她问了他那个问题。

    我非客、非主、非奴,该是什么?

    若换做旁人,他早买单认赔,送她回刀家,他不缺那钱,已还了情,但事到临头,才发现,他不想、不愿,也不肯放她走。

    直到那夜,才发现,曾几何时,怜惜之情,已变了质,更深,且重。

    白净的柔荑,为他换上外褂,替他系上腰带,抚平他的衣襟。

    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如此轻柔、细心,教他不禁深想。

    她为他,是真心?报恩?是不得不为?抑或只为了自己争取一席之地?

    每一天,都在想。

    想她是真心,一点也好,不为别的,不为了恩情,不为了欠款,不为了能归乡,不为了爹娘,不为了刀家,只为他。

    只单单的,为了他。

    浸了热水的布巾,抚上了脸面,他不自觉,轻轻压握住她握着布巾的嫩白玉指。

    几不可见的,她微微一颤,让他意外的是,即便一旁还有管事等着,但这回,她竟没急着抽手。

    原本落在他脸庞的视线,悄悄轻移,对上了他的眼。

    那水漾的眼眸,黑如湖水,幽幽映着他的脸,似泛着薄薄的水光,隐隐也有着些许……款款深情?

    他怀疑,她知晓他的情,也对他有意……否则岂会对他这般用心?这般尽力?这般……温柔似水?

    但在他能清楚深究之前,她垂下了眼眸,抽回了手。

    总是这般的,不让他看得太清。

    怕耽溺吗?怕对他用情?

    她的退缩,总教他如鲠在喉、胸闷心紧,恼着她,恼着自己,怕终有一天,逼她太甚,坏了这一切。

    铁子正看着荼蘼转身,清洗布巾,捧来热茶,在那短短一瞬,她已再度恢复了往昔的冷静镇定,有那么小小的刹那,他几乎想伸手再次搅乱她那平静无波的面容。

    无论是喜怒哀乐,什么都好。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他若强要,她不会反抗。

    她晓得刀家欠他太多,就算他要纳她为妻为妾为脾为奴,既便身为巫儿,她也不得不从。

    但他想要的,不是个只会应声的陶俑,不是个只会说好的下人。

    他要的,是真正的荼蘼,是那个即便知道巫儿不得婚嫁,却仍愿意为他破除规矩的刀荼蘼。

    他希望自己的分量,在她心中,比刀家还重,比那些不珍惜她的族人更沉。

    他要她,心甘情愿。

    所以,等着;所以,候着;所以,忍着。

    终有一天,她会自愿留在他怀中,伴在他身边,让他为她担那些忧,教他替她抚去眉间的愁。

    收回凝在她脸上的视线,他在桌案前坐下,将注意力,拉回桌案上的卷宗之上。

    他和众管事,讨论商务。

    荼蘼就候在一旁,静静跪坐着。

    即便只是如此,身旁女子的存在,已让他莫名心安。

    待议之事,堆得和小山一样高。

    他一宗一宗的处理,各国分行的管事,一一前来上报,人无法亲到的,也有卷宗送至。

    似乎在眨眼间,天色已暗。

    荼蘼让人点了灯,送上晚膳,他随便吃了几口,继续议事。

    然后,晚膳撤走了,明月也上了枝头。

    夏蝉知了在窗外唧唧轻鸣,远处蛙蝈也一并张嘴合奏。

    终于,他清完了桌上的卷宗。

    “诸位,可尚有他事参议?”管事们倦容已现,见桌案上已无其他卷宗,终于都松了口气。

    “若无事——”

    他方开口,却听身旁女子,出了声。

    “爷,尚有一事。”

    他一愣,瞧着她。

    “何事?”她低垂螓首,将早已置放于桌案旁的锦盒,捧至他眼前。

    “今日晌午,上柱国托人送来此物。”上柱国?

    铁子正心微惊,但不动声色。

    他接过锦盒,将其掀开,锦盒里,除了一丝绸,别无他物,他展开丝绸,其上绘有一名女子,留白处,书有字,也有落款。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微眯,轻抽。

    然后,他看向她。

    “这画,你看过了?”

    “是。”

    “来人可有说些什么?”

    “白氏之女,其性温顺柔美,娴熟六艺,家世良好,和铁爷正是门当户对。”

    她垂眉轻言,看不出喜怒,字字句句,皆清楚回荡在厅室里。

    厅里众人,闻言却尽皆心惊。

    这……这不是在说亲吗?

    荼蘼难道不知,爷的心意?

    人人瞥窥桌案后的一男一女,只见爷支着颔,瞧着荼蘼,荼蘼则低垂眼眸,瞧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两人皆无表情。

    一室静默,无声。

    忐忑爬上了众人的脊梁,冷汗无端滑下额际。

    然后,爷开始以食指,有节奏的,缓缓的,轻点着桌案。

    无声,却沉。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下,都像是千斤之锤,敲在众人的心头,不觉同情起,那承受着万钧注意的女子。

    “你说……”铁子正,开口,轻问:“谁性温顺柔美,娴熟六艺?”

    她吸气,张嘴,吐言。“白氏之女。”

    “你认为……”他望着她,淡淡再问:“这女子和我门当户对?”

    “白氏之女,家世雄厚,有财万金,确和爷门当户——”

    “荼蘼。”

    她话未完,铁子正已开口打断了她。

    无形的压力,从旁袭至,荼蘼噤了口,心头揪紧。

    她可以从眼尾,瞟见他搁在桌上轻点的指,停了下来。

    厅室里的氛围更沉、更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现在,可是在替我说亲?”荼蘼交叠在膝上的手,不觉紧握成拳,欲张嘴,却发不出声。

    铁子正将美人图拿起,上上下下的,细瞧打量,缓声开口:“样貌是不错,就不知,这绘图者,是否如实所绘,你们说呢?我可该派人前去纳采、问名?”这一眨眼,问题落到了大伙儿头上。

    可哪个人敢在此时回上一句?说上一字?

    明明是夏夜,屋里却寒冻异常。

    众人噤声,只觉似是掉入了隆冬冰湖里,从脚底凉到了脑袋,打四肢冷到了心底。

    他放下了画,再瞧着身旁女子,又问:“我若娶妻,你可会视其为主?”她将拳握得更紧,垂着首,挤出了字句。

    “爷迎娶之妻,自是荼蘼之主,荼蘼自当视其为主。”

    铁子正闻言,眼里射出火气,他倾身,凑到她冷漠素颜旁,几近嘲讽的问:“你也娴熟六艺,温顺柔美,这温顺二字,怕是没人比得上你了,不如你嫁我好了,你说如何?”

    她身一颤,月白指甲陷入了掌心,张嘴再道:“荼蘼无德无淑,配不上爷,不敢受之,爷有大愿,若与白家结亲,必定能早日得偿所望——”

    砰!他突如其来的盖上了锦盒,其声之大,绕梁不绝。

    惊得人,心胆寒,震颤不休。

    “把你的脸抬起来。”他沉声,命令。

    荼蘼视而不见的看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抬起来!”他冷声斥喝。

    她身再一震,只得抬首。

    抬了头,荼蘼直视着前方,所有管事尽皆低着黑黝黝的脑袋,大伙儿眼观鼻,鼻观心,没人抬眼,无人敢动,活像个个都成了石、化作俑。

    “看着我。”他说。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转过首,他的眉目,映入眼廉,一双黑瞳里尽是因她而起的痛楚。

    那痛,如烈火,焚着她。

    “在你眼中,我铁子正就这般无用,非得靠着嫁娶结亲、攀附权贵,方能成事?”

    她看着他,张嘴,只觉喉紧:“爷是不世英才,自然能成事,但这……是方便之路。”

    方便之路?方便之路?C一个方便之路!

    他要贪那方便,需等这些时日?

    气急,几攻心。

    在那一瞬,他握紧了拳,真恨不得,能伸手掐死她。

    他瞪着她,贴近她的脸,一字一句,声冷如刀:“我,不贪那方便之路。”

    声震震,响彻一室。

    她无言,只能沉默。

    “此事,休莫再提!”冷冷丢下这句,他起身抛下她,拂袖而去。

    众人无语,继续沉默,然后才一一,缓缓离去。

    二十多位大小管事,渐渐离席,有几位,曾想上前,却又不知该和她说什么,只能无语摇头转身而行。

    人走了。

    十个……五个……三个……直到最后厅室里,除了她,再无一人。

    荼蘼,还端坐在原位,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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