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高二国庆长假前的那次午休,我帮同桌发作业,趁班上同学都睡着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把作业簿放在桌角。
我以为全班四十多个人,除我以外都在休息。但一抬头,却看见裴雁来还清醒着。他没睡。
我攥着作业簿来到离他不远的过道上。他的侧脸逆着光,我甚至能看到那一层细细小小的绒毛。
早些时候,我对他的认知还很浅薄,当时总以为“君子慎独”,盲目地认为像裴雁来这样的人,眼睛应该是一池温柔的春水,又或是浩渺的江风。
可我是个矫情的傻逼,关于他的事情我几乎一次也没有猜对过。
他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眼神从我身上一瞥而过,冷白的日光无情又圣洁地披在他的身后,像是什么冷漠的神祇巡视治下的领域,而后,他不经意地活动了一下因为写字而感到疲惫的手腕。
不夸张地说,我从这些简单的肢体语言里看到一种神性。
我听到我的胸腔重重的咚了一声,然后视线慌不择路地飞快移开,像是在躲避什么蛇蝎,可明明脸在发烫。
我明明意识到了什么,却想不明白,说不清楚。
国庆假期结束后,我和裴雁来都开始走读。我回家,有一段路和他重叠。
也记不清从哪天开始,跟在他身后成了我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癖好,明知道这样很猥琐,很龌龊,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饮鸩止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十一月初,天黑着,外面还泼起大雨。
我照例跟着他,不近不远的距离。走到即将分开的岔路,
路角摆着一尊奔马的石像,岔路直行是“皇后区”,左转是老城区——我左转,他要直行。
这里总聚着一些人,或是摆张小卡片招工的民工,或是铺张血书怀抱孩子乞讨的父母。不密集,但常见。
今天路边就有这样一位体态臃肿的妇人,两条裤腿都是空的。看不清颜色的衣服被淋到湿透,头发一缕缕狼狈地贴在额角,狼狈趴在地上。
她怀里还抱着个孩子,雨太大,空气中水汽太模糊,看不出性别模样,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进气。
我心情复杂地注视,只觉得生活是无底洞,比财富可以分出高下,比惨却远没有下限。
裴雁来途径,女人当即像刚从坍塌矿井里吸入新鲜空气的工人,近乎贪婪的,伸出手抓住裴雁来的校服外套。
她在央求什么,但雨让声音融化,没人听得清。只听见孩子察觉到动静,像猫崽一样呜呜咽咽哭嚎。
裴雁来停下了。
一些状况降临前会有预感,如同是大片拉幕时便升高的肾上腺素。我紧跟着他停下脚步,躲在一边窥视他在月光下的小半侧脸。
我对他是个传统意义上good boy的认知,就是从这天起发生转变的。
伞面堪堪只遮住发顶,雨打在地上的水洼,溅起泥点落在鞋边。裴雁来笑了下,眼神却漠然。
他什么都没说。
我所能知晓的一切,是他轻描淡写地拨开那双手,外套被弄脏,他扯下来挂在臂弯。妇人的手耷拉在地上,他抬脚,从上方跨过。
毫不拖泥带水,确是他的做派。
那一眼凝视,像是只为了看碍眼的生命在雨里被淋成怎样一副惨状。
就在这一刻。
裴雁来这人身上微妙的违和感,终于在我眼前揭开面纱。
他没有心。
神本就不该有一颗心。
大雨倾盆,风在呼啸,月亮居然没被乌云挡住,他的侧脸漂亮得一如破碎的光。
在这寻常又特别的夜晚,我成了神的信徒,如此热切而病态。
我想,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第6章 上眼药
距离耿一直来所里找我已经过了三天。
裴雁来始终对我不冷不热,工作之余一句废话都不说。如果不是耿一直戳破,没人会以为我和他还有段前缘。
说不沮丧那是假的。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其实前几年见不到裴雁来,我并没有觉得日子有多难熬,按部就班,庸庸碌碌,稀里糊涂地过来了,回想起来只能看到一条单调的直线。
但再见面后,我发现时间可以过得很慢,也可以走得飞快,让我既想伸手抓住某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将它停住,又想将一些空白无味的分分秒秒直接拉进度条跳过。
矫情点说,人也能是普罗米修斯。他噼里啪啦带来火星四溅的种,让我欢欣雀跃,也让我不得安宁。
我敲着起诉状,正胡乱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就被脸侧刮起的一阵风震回了神,劣质卷纸的味道刺激我的敏感又多事的眼睛。
“小山,帮哥一个忙!”
谢弈拿着卷纸从我身边窜过,临到拐角处又停了下来,折过头跑到我身边,重重地倚靠在我的肩上:“我昨晚上吃了好望角家的烧烤,肉不干净,我这肚子一趟趟闹得要命,拜托拜托,江湖救急。”
他脸色确实难看,两条腿蹩在一起,大冬天急出冷汗。
“你说。”
谢弈像是见到救星,就差没给我三叩九跪了,如释重负的表情让我有怀疑这家伙会不会一松口气就拉在裤裆里。
“裴律眼睛不舒服,你替我帮他买个眼药水,回头给你报……”
仿佛兜头浇下一盆滚水,烫得我一个激灵。
裴律?眼睛不舒服?
裴雁来的事就是我的事——尽管他本人百分百没有这个意思,可多管他的闲事几乎成了我的本能。这种本能沉寂了几年,一朝爆发就如干柴烈火,分秒也等不了。
谢弈嘴边那个“销”字还没吐出来,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烧着屁股,蹬地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我去。”我抓起外套,问:“他眼睛怎么了?要什么眼药水?”
“视疲劳,你买……”
我套着衣服,脱口而出:“蓝瓶润眼液。”
谢弈诧异地看我一眼,张着嘴发了两秒愣,问:“啊,是,他说他只用这款。这是老牌子了,你怎么知道?”
我长了一张并不擅长说谎的嘴,推他一把岔开话题:“你不是要去厕所么。”
他嘶了一声,夹着屁股跑了。
去了趟药店,我拿着一盒眼药水敲响了裴雁来办公室的大门。
他看到是我,签字的动作一顿。
虽然听起来有点贱,但我确实会为裴雁来露出任何不“裴雁来”的瞬间感到快乐。
“是我。”
得意忘形的特性让我常有不合时宜的勇气。这种恶劣的习性根植在我的血肉,以至于刚尝到一点不算甜头的甜头就胆大妄为。
我三两步靠近,自发把眼药水递到他面前,“我来替谢弈送药。”
蓝瓶润眼液的包装几次改版,但万变不离其宗,一打眼就能认出来。
裴雁来没接:“谢谢。”
“举手之劳。”我有点失落:“眼睛没事吗?……裴律。”
裴雁来有一副好皮相,眼型偏狭长,垂下眼睛时总会遮住一部分或是冷嘲或是热讽的眼风,让人琢磨不清是喜是怒。
他眼睛泛红:“我没事,去忙吧。”
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
只是好机会千载难逢,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场。
“不然,”我鬼使神差地拆开眼药水:“我帮你吧。”
裴雁来的笔尖骤然顿住,签字笔在文件上劈叉,划出一条不合时宜的墨迹。
他不会滴眼药水,这件事大概只有我知道。
空调是中央空调,整间屋子因为没有任何白噪而显得格外安静。
该死的,我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打个喷嚏缓和一下气氛,告诉他是我病还没痊愈所以脑子糊涂。
自打重新遇见他,我身体里蛰伏已久的冲动就在苏醒。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没有再往后退的道理。
他难能如此失态,如果我现在做了逃兵,就不会有下一次钻空子的机会。思来想去,我决定将脸皮连同大脑一起扔在门外。
我太想他了。
我忍不住。
恶向胆边生。他不发一言,我钻空子几步窜到人身边。
“我刚洗过手,很干净,你放心。”
场面多滑稽,像是在哄孩子似的。只是我不是谁的爷爷,裴雁来也不会是谁的孙子。
意外也不意外。裴雁来没有拒绝我,也没有给出回应,只是保持刚刚那个姿势,像尊风蚀不坏的雕塑。
他还握着笔,笔尖捅破纸面。手背皮肤上青色的筋脉乍凸,喉结重重一滚,像正处于某种情绪爆发的边缘。
但我知道他不会。
我已经被他扔出线外,通天的怒火也不会再烧到我身上。
很奇怪,或许是死到临头,行刑前一分钟的死囚也会因为生理机制的某种激素而获得一种超然的安宁。
我轻轻把他脑袋抬了起来,他没有心抗拒,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是给我面子。
一声闷响。
黑笔笔尖应声而断,飞溅到桌子边缘。
我和裴雁来对上了视线。
他的眼神很奇怪,但我一定在过去的某一个日子里见过,但因为太久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所以一时觉得陌生。
“坚持一下。”我轻手轻脚地扒开他的眼皮,“很快就好。”
他没动,很听话。我很快就滴完了两只眼睛,顺利得让我觉得有些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