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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我突然结巴起来,说:“……好,好了。”

    裴雁来闭了闭眼,让眼药水充分地润洁眼睛,睫毛上因为眼睑的眨动而沾上了一些细细小小的水珠,像是哭了似的。和这人平时全然不同,漫出一种易碎的美。

    这一幕我曾见过很多次,不过记忆淡化,像水中月一捞就散。

    “林小山。”

    他还闭着眼,却叫了我一声。这三个字的语气很轻,很轻,我却开始心悸。

    裴雁来突然睁开眼,眼眶里还有一些莹润的水样,像是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贵金属。他喉结滚动,浓重的情绪骤然消散干净。我刚刚做的事很出格,但他依旧对我客气。

    “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帮助。”他不动声色地从我手中拿走眼药水瓶,轻描淡写道:“但这有点过界,我认为。”

    过界。

    是,他说的没错。如果爱人不入刑,那把我判处无期的一定是薄弱的边界意识。

    我想到什么,指尖神经性地刺痛,难堪让手指蜷缩。但十年的光阴不会虚长,我很快完成了自我开解。

    下有对策。

    怯懦逐渐向本能让步,愈发不可控的欲望让我没法住口:“抱歉,我记得以前……”

    以前,多禁忌的词汇,提到它就是在强行打开潘多拉魔盒。突然卡壳,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裴雁来波澜不惊:“林助,人会学习,这是常识。”

    红细胞一百二十天就能更新一次。

    他分明是要和过去的总总划开道,干脆地把数年的鸿沟横在我面前,告诉我今非昔比,不要再玩回忆往昔的游戏。

    我挺难过,但无名火却压过郁结,骤然蹿高。

    变的不止他一个人。

    时至今日,我也学会假模假样地说着违心的话,无声冷笑:“你说的对。”

    确实带着赌气的意思,我点头离开。

    走到办公室门口,明明手已经按下了门把。但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出门就是举白旗,我不能一直在他手下当个输家。

    我抬起头,朝他不熟练地笑,表情应该挺不错。

    “人是会变的。”我身上的刺冒了尖,也不知道到底想捅伤谁,“可药店里明明已经有了更好的眼药水,你裴雁来却只肯用从前那款。”

    第7章 叙旧

    李阳鸣的案子非常棘手,我是裴雁来的助理,虽然只打辅助,处理琐碎的事务,但也累得像狗。

    法律这行,精力不够充沛真的做不来。

    两周多的时间在忙碌中飞快地流逝,而我大部分的时间耽搁在了路上。

    地铁、出租、甚至公交,四十分钟起底,上不封顶。以至于我现在看到四个轮子的就打心眼里发怵。

    正常情况下,李阳鸣案结束之前我是别想有休息时间的。在法律这个圈子里,九九六的工时并不常见,多的是零零七。

    ——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工作,不需要睡眠,一周连轴七天。

    但事有意外。

    这周日傍晚,天刚擦黑,我和谢弈囫囵在路边吃了几串烤腰子,还没灌进两口雪花,就接到微信消息。

    是工作群。裴雁来发了通知,说是晚上放掉,让我们回去好好休息。

    “奶奶的。”谢弈耷拉的眼瞪圆:“今天不是愚人节吧?国外回来的就是不一样,还挺讲究劳逸结合。”

    我也意外:“祖宗。不是在做梦吧。”

    谢弈给我夹了一颗油光锃亮的饱满花生米:“来,替我谢谢你老同学。”

    “……”我吃下肚:“谢谢老同学。”

    刚回到鼎润楼下,就看到一辆雷克萨斯从身边飞驰而过。我下意识追上去,没走两步又停下。

    “你干嘛呢,两条腿追车?很有梦想。”谢弈望去一眼,哎道:“这不是裴律师的车吗?”

    “是。”时过境迁,他太快,我连背影都追不上。

    拎着包离开律所,我沿着雷克萨斯驶往的方向走出三百米。

    巷口窜出一辆飞速行驶的自行车,主人穿着校服,看模样是男高中生。他车速很快,拐弯时刹不住车,差点儿冲到我的身上。

    他说:“不好意思。”

    我也回:“对不起。”

    骑太快是他故意,可站在路中间是我过失,谁都不清白,谁都该道歉。

    他和我对视一眼,尴尬里带点善意,很快又擦身骑走。我意识到自己该走了,至少站在这里是不合适的。

    可我不想回到合租屋,又要去哪里消磨时间?

    天暗下去,这回是彻底黑了。

    我抬头,意外看见了北极星。大抵是风太大,把霾都刮走。大楼的光在夜间很晃眼。

    我走着神,任由肌肉记忆控制着身体,像具不怎么僵硬的行尸走肉,在首都来来往往的行人间慢悠悠地走。尽管还穿着得体的西装皮鞋,背上也还背着包,在这个被从工作中赦免的傍晚,我却于一簇簇奔波的社畜中间成为了异类,获得了微妙的怅然和安宁。

    像个不那么典型的流浪汉,最后我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射箭馆前,店名是hart,用涂鸦的形式喷绘在门脸上,张牙舞爪的,很有个性。

    这家店名气很大,我推门进去,馆内设施精良,环境也优越,老板应该有点家底,

    前台是个留着寸头的姑娘,铭牌上写着名字,叫海阳,最多不过二十岁,生了一双狡黠又灵动的眼。

    我来得好像并不凑巧。她看见新客人,一声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只匆匆扫了一眼,就欲言又止地想往里间钻去。

    好奇心顶开嘴,我伸出手敲了两下柜面,问:“怎么了?”

    她终于还是转过头来,眼睛冒光,囫囵解释一句:“我老板回来了,正和朋友切磋,好多人都在看呢。”

    冲我抬抬下巴,她又加了一句:“我老板很牛的!不看是损失。”

    追逐刺激和危险似乎是我的本能。回过神时,我已经跟着她来到赛场。

    因为是周末,所以人意外的多,观赛席已经坐满,连廊处也围了几圈观众。我和海阳站在门口,只能远远地看着。

    “哪个是你们老板?”我问。

    海阳个子不高,上蹿下跳的:“哎呀,我看不清。”

    我看她挺费难,就拍她肩膀:“跟上来。”

    “让一让。”

    我带着她往前挤到最前,她终于扬着下巴,指着擂台:“那个,穿背心那个!”

    我看过去,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五官。

    身后的包在挤到前排时往下滑落了一段,此刻包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臂腕处。它被后面擦身而过的人一撞,轻易砸在地上。

    包里还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而重的响。

    周围有些人听到动静,向我投来无意义的目光。

    我并不在乎这些,突然火烧屁股似的往前扒住围栏,脖子出了一层汗。

    是动靶。靶车是奥运会研发的一米靶车,容错很低,外观大气,行车速匀而稳定。一箭射在靶上,会有电子音报出分数,大屏也放送动画中靶图片。

    场上只站着两个人。

    穿背心短裤的是老板,站在左侧第二道,身量精瘦纤长,看着年纪不大。

    另一个在右侧第二道,很高,肩宽腿长,穿着一件白色短袖,手臂肌肉漂亮又凶悍,肩颈线条流畅而性感。

    一共十箭,已经射出去八箭。

    脸和细节我都看不清楚,只知道老板以零点一分的微弱优势领先。

    弓箭在古代文明代表力量与猎杀。

    都是高级玩家,两人先后举臂,搭箭,拉弓,弓弦绷紧如新月。箭射出的一瞬,似乎撕裂真空,骤发短暂的低鸣。

    两支箭前后中靶,老板的成绩先一步弹出。

    海阳攥紧围栏,蹦了几下,“太好了!是九点六环!”

    九点六,很好的成绩。但我没法把视线从她老板的对手身上移开,于是敷衍了声嗯。

    比赛明明到了赛点,我甚至能在嘈杂的叫好声中听到耳侧几声胆战的吸气,但自始至终,这个人都冷静得可怕,眼神从未从靶上移开,让我想到雨林里盘伏的毒蟒,伺机露出致命的利齿。

    很快,他的中靶图片呈现在屏幕上。

    九点七。

    红灯亮起。在只差最后一箭的情况下,两方分数第一次达成衡平。

    叫好声几欲掀翻屋顶。海阳紧张地用指甲挠起坚硬的金属,议论声也此起彼伏。

    “妈的,有点邪门啊。”

    “这哥们算着分瞄准的吧?有点儿东西。”

    “……也不好说,可能就是巧合。”

    围观的人群再次不自主地往前凑,肉贴着肉,差点把我挤下观众席。

    一分钟后,机器滴声响起。

    场下的两人再次一前一后搭起弓。

    “救命。”海阳深吸一口气:“我好紧张。”

    我恍惚以为自己就是场上那个的靶子,自顾不暇,没功夫再对她做出回应。

    弓弦拉满时,嘈杂声都静默,吞咽声都刺耳。

    我凝视箭尖几不可见的一点,差点忘记呼吸。

    但就在这箭在弦上的关键一秒,谁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很怪,是一段磕磕巴巴的口琴,细听是段耳熟能详的儿歌。

    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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