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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阅读16

    “掌柜的,您好啊。”

    苏敏官开门见山。

    “掌柜的,你的毛茶我看了,太湿。我的买家要的是精制过的细茶,不有烟味。”

    王全怔了一怔,拿起柜台上一杯茶呷了,掩饰着惊讶。

    如生意不好做。从洋人跟官府签了条约,“一通商”变成“五通商”,来广州的洋商就越来越。王全不明白,就算十三行没了,他广州的各路商家,那也是从大清龙兴之际就开始浮沉商海,跟洋人打了几百年交道,竟比不上什宁波、上海?那种乡野地带,码头泊几艘船,有几个人懂洋文、懂洋人的规矩?怎洋大人就偏偏趋之若鹜,宁多开两天船,也要到那里去做买卖呢?

    王全断定,洋人啊,空有坚船利炮,就是脑子不好使。

    总之,客人了,也变得挑剔了。日苏爷头一次光顾就透露了购买意向,实属难得。

    “好说好说,”王全神清气爽地回道,“敝号的货您大放心,质量上绝对稳定,不似小商号那般一天一个样……”

    苏敏官打断:“我要亲眼看你炒茶。”

    王全:“这……”

    毛茶是茶贩从乡收来的,质量高低一览无余,卖到哪个茶行的价钱都不会差太多。但洋人喝的是精制茶,需要茶行专门雇人精炼。

    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火候、容器、筛检方式稍有差别,精制来的茶叶就是天壤之别。

    德丰行贩茶的竞争力所在,便是收罗了一批十三行时代的老师傅,己养着,专司其事,精制茶叶的过程也从不向外界透露。

    更别提,洋人也是人以群分。就说饮茶,英国人有英国人的喜好,俄国人有俄国人的喜好。就连那英国人之间,也分什苏格兰、伦敦、威尔士……德丰行的制茶师傅对此都轻车熟路,总拿最对洋人味的货品。

    王全摇摇头,笑道:“这爷您就不知道了。敝号制茶之术严格保密。去年阿萨姆公司曾了天价银子,我老爷都不曾松分毫。您看……”

    他觑了觑苏敏官的脸色。年轻人在广州商界混生活,初生牛犊不怕虎,乱提要求乱压价,他见得多了,并不以为忤。

    他给个台阶:“……要不,每一步制来的样茶,小的让人送去给您过目?”

    苏敏官权衡了一,点点头。

    “那好。”他指指林玉婵,“次还让她接待。”

    这是把她当茶行伙计了。十三行时代传来的通例,每个客都指派一个单独的伙计全程接待,唤作通事——若是尊贵大客,就由掌柜的亲跟从——若生意谈成,通事有提成。若不幸搞黄了单子,诸如茶水果子之类的前期支也由通事掏腰包。

    王全无奈何,给了林玉婵一记白眼,随后笑模笑样地把苏敏官送去。

    “回见回见,爷次再来,派人提前说一声。”

    *

    王全回到店面,低声命令一个伙计:“去查查那个苏爷,是不是洋人派来探咱底细的。”

    第13章

    王掌柜也是一头老姜,即便心里怀疑苏敏官是竞争对手来踩点,当面一点没露破绽,殷勤得感人肺腑。

    “掌柜的?”林玉

    婵提醒,“留我有好处吧?”

    王全也不知道她在哪解决的茅厕问题,烦躁地翻开账本对账,冷哼道:“傻瓜!人家看着你稀奇,逗着玩玩,你还当真了?你懂什叫做生意?我德丰行要是真留个女人帮工,阴气煞人,气运全漏光!”

    店面内几个伙计都笑了,轻蔑地看着林玉婵,好像看一条死皮赖脸的流浪狗。

    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忽然说:“掌柜的,做生意然不有女人,但咱店里倒是还以养个缝衣服的。你瞧我这身衫子,都破好几个了,家里也没婆娘,到外头补还得花钱……”

    另一伙计也笑道:“掌柜的,小的平日在店里站得累了,就想有个婆娘给揉揉腿脚——姑娘,你会捶腿吗?”

    王全拍板:“叫老二的徒弟以后不用扫地了,那都不是男人干的活,这几个月委屈他了——妹仔,以后你每天来扫地,知足了吧!”

    他颔首看着林玉婵,等着她感恩戴德。

    林玉婵:“我……”

    看看周围人的神态,她压住一肚子话,惜字如金地说:“以。”

    她手里的那点“爷要为青楼姑娘赎身,掌柜的凑趣胡闹”的筹码,分量实在有限,让王全王掌柜对她说一个“留”字已是侥幸。真把这大资本家惹毛了,把她弄死轻而易举,就算闹到老爷那去最多也就是一顿骂。

    摆脱瘾君子爹,避免被卖到山沟沟里去,她已经谢天谢地,让她干啥都行。

    王全思忖片刻。他给己找个这个烫手山芋,貌似也只暂时怎处理。以茶行的名义招一个扫地丫头,既不算“女人插手生意坏风水”,齐府那边也不会有什异议。

    随后又想,十五两银子买个扫地丫头还是贵了点。等苏爷的这笔生意做完,再找个买主把她打发去。

    眼看林玉婵已经找到扫帚开始干活,王全又想起什,指点:“对了,这地板上油污多,走起来脚滑,你给我想办法擦干净。柜台是上家留来的,几十年没动了,你给好好擦擦。墙面的霉看到没有?还有货架,这两日闹曱甴,你给清理了吧——你手指头细,伸进给我缝里一个个的掏!”

    *

    “太特苦了……我要去传教……”

    扛了大半天的箱子,肩膀都磨了水泡,又在店面了弯着腰搞卫生搞到天黑,只擦了一半油污的地板。林玉婵全身散架,几乎是爬回宿舍的。

    狭小的耳房里,她像具死尸一样趴在通铺上,感觉己每根骨头上都挂了秤砣,一寸也不动弹。

    花钱买来的妹仔,然要往死里用。也幸亏她脚大,否则日腿要断了。

    路是己选的,哭着也要走完。

    当然传教也未必有多好。日听人闲谈,一个刚皈依的□□跑到乡去宣讲,被人乱棍打死了,凶手被乡贤联名保,连板子都没挨。

    她记得上辈子看过一档综艺节目,让那些以为“只要努力就逆天改命”的富豪隐姓埋名,到贫民窟体验穷人的生活。雄心壮志的富翁很快发现,每天超负荷体力工作之后,大脑完全麻木,只想倒头就睡,哪有心思做什职业规划、储蓄理财……

    现在她也体会到了这种麻木的状态。她原本还在思考“做茶行包身工只是

    迈第一步,要想彻底获得由和温饱,还需要……”

    精神恍惚,什念头都闪不动,只复读机似的安慰己:“又多活一天。”

    秋兰和小凤携手收工进房,脱了鞋,小凤把林玉婵的那双鞋踢得远远的。

    两人嘀嘀咕咕。

    “不是说了要把她配人吗?怎还在这住?”

    小凤原本以为来了个无依无靠的大脚妹,以让己好好的欺负一。谁知她把一切命令都当耳旁风,也不帮忙倒夜壶,也不给她洗扎脚布,宛如一个痴呆。小凤就没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姑娘,想跟她动手,无奈小脚伶仃,快走都困难,真打起来也不是她对手。

    小凤斜眼看林玉婵的床铺,道:“她不干呀。我听七太太说,老爷在佛山的田庄里有个老长工,卖了一辈子命,上个月为了保护庄稼摔断了腿。七太太心善,许诺要给他配个妹仔传宗接代。房里的那几个舍不得遣走,正好来个新的,配给那长工正好,人家也不嫌弃她的脚——谁知她死活不愿,不知心里怎想的呢。”

    她的声音有点大,秋兰不免尴尬,朝林玉婵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秋兰也忍不住附和小凤,轻声说:“咱这些做人的,哪个不是盼着做够了年份,去嫁人生仔,好歹有个己的家。她不乐意,那是一时糊涂,过阵子就会想通……”

    小凤恍然大悟:“我听说了。她不知怎攀上王掌柜,跑到老爷的商铺里扫地……哦不,不是扫地,什都做!”

    瞟一眼林玉婵悬在床板外的脚丫,夸张地表示惊讶:“就她那大脚板,谁看得上呀!你说,她不安安心心留在府里,非要往商铺那种男人成堆的地方凑,是个什意思?”

    林玉婵本来装睡。她觉得小凤她裹个小脚,这辈子已经算是残疾,己一个健康人不妨让着点,反正小凤也就是过过嘴瘾,给己卑微的地位找一点优越感。

    但这丫头头太长,扰她休息。

    她打起精神,翻身起来烧水喝。水滚后,丢一撮茶叶,托腮等着。

    她被王全吆来喝去的清理卫生。货架的角落里有不洒来的茶叶渣,她捡些干净的,不声不响的据为己有,没一点心理负担。

    广东人喜饮茶,从高官到泥腿子都一天喝几杯。至于干粗活的妹仔,每天只分几碗刷锅水一般的劣质茶水,用来提神。

    而德丰茶行售的茶叶是上品中的上品,虽然只是陈年旧渣,但也是渣渣中的王者,一时间满屋清香。

    秋兰很快闻到了香气,讶异道:“好香的茶!”

    林玉婵大大方方:“秋兰姐,你来喝。”

    秋兰扭捏了一,禁不住那香气诱惑,舀了一碗,喝一大。

    “这是洋人才喝得起的茶吧!”

    小凤使劲嗅了嗅鼻子,拧着眉毛,喝道:“她又在挑拨离间!秋兰,不许喝!谁知道她在里面放了什料!——啊,是了,她偷茶叶!她偷老爷家的茶叶!”

    林玉婵吹着茶汤,面不改色:“王掌柜赏的。”

    反正小凤不得府,也没机会确认。

    林玉婵笑眯眯邀请:“小凤姐,你也来喝点茶?”

    小凤一怔,想说“谁要你的破茶”,没说来。

    德丰行的茶叶金贵,妹仔互相吵架的时候,经常会骂人身价贱,“你才值老爷几两茶?”

    这喝上一,得值一顿饭吧?大脚妹也真财大气粗!

    而且说是“王掌柜赏的”。小凤虽然不信,但万一是真的呢,等于她就有靠山了。

    两相结合,小凤对这个大脚妹,忽然失去了欺负她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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