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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飞也似地冲进铺子里,辫子梢在屁股上乱打,眼镜歪在一只耳朵上,脸上的油和汗一粒粒浮上毛孔,喘气像风箱。
“小人见……见过……呼呼……见过、咳咳咳……”
他是从光孝寺附近的商铺赶过来的。寇来财支支吾吾说不清,但王全听到“洋人税务官”就全明白了,丢身边的“劝捐队”就转身。没叫到车,急得撒腿跑了一路,一颗心在嗓子眼里横冲乱撞,当年洋人火轮轰城他都没这紧张过。
一进门,正好看到伙计跪了一地,洋大人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常坐的那张红檀木太师椅上,手指头缠着己一缕红发,玩味地翻着柜台上一摞陈年档案,轻声说:“麻烦啊……”
只有林玉婵一个是站着的,还在理直气壮地说:“……其他商铺应该也半斤八两,不做两份报表根本活不去。只是官府若来查,没人敢说,哪里有漏洞就补一而已……”
王全瘫成一团,觉得整个铺子的屋顶都在眼前晃,随时要塌来。
他不知道“阴阳合”这种事是谁告诉这死妹仔的。难道是账房詹先生?除了他和己,没人知道啊。
但他比伙计聪明,知道此时辩解无用,先打断她再说。
“大胆!”他惊天一嗓,盖过了林玉婵的声音,“跟官老爷说话为什不跪!懂不懂规矩!”
说完己先扑通跪,磕了三个标准的响头,然后拉着林玉婵的袖子往扯。
其实若非在公堂之上,见官的礼节不必这隆重。但王全精通世故,这举动包着讨好的意味,并且时隐晦地提醒洋大人:您是外人,我才是土著,规矩还得我教您。您见好就收罢。
果然,赫德也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有点懵,听着伙计乱糟糟地介绍:“这是我掌柜。您有事就跟他说!喂,妹仔,跪!跪!”
林玉婵看了看赫德的一身笔挺西服,威风是威风,实在没有想跪的感觉。
看在他是未来大清财神爷的份上,她觉得己态度已经够尊重了。但他毕竟属于“侵略者”阵营,她要真跪了就成汉奸了。
硬站着呢,又有点怂。
洋人不至于这执着于礼节吧?当初赫德拿药救命,她也就给他鞠了几个躬。
林玉婵收敛神色,重新变回低眉顺眼小女仆,整理袖子,乖巧地看着赫德脸色,等他说“免礼”。
第25章
赫德却也没那客气。他环顾周围跪成一圈的伙计, 再看了看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小女仆,端起一盏新沏的乌龙茶,饮一压压情绪。
他想起数年前, 己跟着英国领事团队远赴中国, 路上船停孟买, 当地土司率众相迎,挨个吻领事团队的脚。
他当时才十九岁, 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见习翻译, 眼看一个小黑孩趴着凑过来,吓得原地起跳, 让那孩子啃了一嘴泥。
由于失礼, 小孩被吊起来打了一顿,惨叫声至萦耳。
他定决心, 以后“入乡随俗”。当地人爱怎折腾怎折腾。
林玉婵见赫德居然是个坦然接受的意思, 不由得腹诽:“帝国主义余孽。”
她磨磨蹭蹭地弓腰。
眼神却看向赫德脚边的某一排货架缝隙, 好像突然发现了什,双目睁大, 轻轻抽一气。
旁边跪着的寇来财脸色一变。
那是他的藏银之处!从小费罐子里偷的钱都在那!这小姑娘的目光再低一尺, 就看见!
寇来财脑袋一热, 想也没想, 屁股一顶,只听哗啦啦一声响, 他身后的货架剧烈摇晃, 一罐罐茶叶顿时塌方,倾泻来, 朝着赫德后背砸去!
“啊呀呀——”
众人惊呼。赫德连忙跳太师椅。他的几个随从眼明手快,忠心护主, 冲上去抵住货架,茶叶罐砸在随从身上,落了一地,堆成小山。连柜台上的几本账目、一盘碎银、还有那个小鸟存钱罐,通通给带到了地上。
林玉婵然也不用磕头,飞快地躲到一旁,特别有眼力见地抄起个扫帚,打扫地上碎茶末。
“你的屁股上长针了?”赫德的随从怒吼,“要真砸着我家大人,要你脑袋!”
王全脸色青白,趴在地上收拾茶叶罐,哆嗦着嘴唇告罪:“这肥仔一向蠢笨,爱惹祸,小人一定狠狠的打!”
寇来财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嘟囔着“饶命”。
赫德受了惊吓,十分不快,撇着嘴角,踢开地上几罐茶叶,命令从人:“备车,回办公室。”
王全从一地狼藉中扒拉账册,战战兢兢地问:“大人,那、那账……小人以再解释一……我真没有作假……”
“不必了。”赫德语气居然很温和,“你的这位……这位女仆小姐已和我解释清楚了。我不会治你的罪。以后若再有地方官府强留税款,直接找海关申诉即,本官不怕得罪人。”
接来就是海关跟地方势力的扯皮了。没必要拿这些无辜的商铺开刀。
海关身后有列强撑腰,不怕怼不过地方官府。
赫德说的都是汉语,但王全就像听了洋文一样懵懂,不相信地问:“您……您这话当真?”
赫德心思已不在这里,简单“嗯”一声,临上车,又忽然回头,冷不丁问:“对了,有件事本官忘了问。有人告诉我,最近城里走私猪仔猖獗。你人脉广,有线索?”
王全一怔,摇摇头,笑道:“大人想必是听岔了。咱吃的猪仔都是附近农民卖进城的,不需要走私。”
赫德盯着王全,盯得他愈发讪笑,这才点点头,指着林玉婵笑道:“掌柜的,你的这位女仆姑娘很是机灵。本官正缺一位思维敏捷的通译。如果她有兴趣,以随时来海关衙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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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丰行了门板,王全惊魂未定地歪在太师椅上,看着几个伙计收拾货架。
寇来财哆嗦着手脚,趴在地上捡茶罐。
王全猛地一声断喝:“你过来。”
寇来财还没站稳,就挨了一个大耳光。
“扑街!养你不如养叉烧!平日里我忍你的蠢也就算了,日你差点把官老爷给砸了!当初我看你面相就是破财相,禁不住你老豆托熟人求我,才让你进来干活,看看你日做的什好事!我德丰行迟早要败在你手里!”
王全骂了一通,还不解气,命伙计又扇了他好几个打耳光,宣布:“给我滚蛋!明天别来了!”
寇来财猥琐内向,平日也没什好人缘,伙计幸灾乐祸,没一个帮他说话的。
寇来财悔得直敲己脑袋,反复哭诉:“掌柜的我不是故意冲撞官老爷,是……是……”
他忽然指着林玉婵,眼中闪着怨毒的光,咬牙道:“是这个小婊`子推我!她碰我,我才跪不稳的!”
他的怨气也是真的。都是她,干嘛非得左顾右盼,非得往那个角落看!为什她不像别人一样扑通闭眼跪!
他冲上去就想揍林玉婵。放在平日,旁人都会笑嘻嘻看着他追着她打。
但这次,王全抬腿踢了他一脚,斥道:“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紧接着他指指林玉婵:“你过来,我问你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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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一直把这个林八妹当成免费苦力,很和她说超过三句话。就算她举一反三,把货架收拾得比以往都整洁有序,他也觉得她不过是精细一些而已。女仔嘛,精细些也是应该的。
就算她偶尔语惊人,给他报个账、算个数,脑子转得比账房先生快,他也坚信她是在乱抖机灵,处心积虑想吸引他的注意。
但天怎回事,她唱了哪妖言惑众的戏,居然把洋大人官老爷给糊弄走了?
他当时不在场,想象不任何的情况。
伙计有的议论,说洋官老爷似乎和她是旧识,日放水纯属卖她面子讨好——这王全嗤之以鼻。且不说这妹仔是个瘦骨伶仃、毫无魅力的大脚妹,就算洋人真看上她,在他生意人眼里,银子比亲爹还亲,怎为了博红颜一笑,而放弃追究额税款。
有的伙计则比较悲观,觉得洋人看到商铺里居然有女人干活,鄙夷过甚,不愿多耽,这才匆匆离开,过后必定会再来找德丰行的麻烦。
王全把林玉婵带到小茶室里,己坐着,让她站着,摆凶恶的面孔,开门见山道:“你怎知道我交到海关的报表有改动?谁告诉你的?”
林玉婵不慌不忙答:“偶然听您跟詹先生聊起过。”
她记性好,做事走心。回忆着在商行里听过的言语,王全如何抱怨税负沉重,詹先生如何每隔一段时间就“加班”,还有刚才齐老爷接待巡抚之时,提到的各种“输捐”……
另外,去公行抄数字的时候,也偶尔听到“友商”闲聊,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如何都被官老爷盘剥走了……
每次听到只言片语,也拼合八九不离十的结论。
王全盘问半天,没问什破绽,又道:“那你又如何断定,海关衙门不会治我伪造报表的罪?”
林玉婵:“海关归洋人管,洋人不归皇上管。他以直接和总理衙门对话,把我被地方官府截留的税款要回来,又何必对我赶尽杀绝?伪造报表固然在大清有罪,海关……已不是大清领土了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不免悲凉,王全听到后,神色阴转晴,不由主地笑了。
“不是!海关不算大清领土!——哎,你是怎知道这些的?”
总理衙门专司外夷事务,筹备了许久,去年才成立,很多广州商人还对此不甚了解。她如何得知?
林玉婵很然地说:“听往来客商议论的嘛
。”
其实当然是背书的结果。学了这多枯燥的历史政治,总算触类旁通,遇到相关题型的时候,反应比刚拿到卷子的土著要快那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