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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全惊愕万分,脱道:“你……你真是个女仔?”
看着这个瘦瘦小小、发辫比手腕粗、眉毛细细长长的半大孩子,他一时间有个奇怪的想法:这孩子难道是个后生,因为风水命格的缘故,一直被家里人当女仔养着?
否则,女仔怎有这高的悟性?怎敢在洋人面前侃侃而谈?怎会知道什“总理衙门”?
林玉婵不明白他何此言,低头看了看己平展展的胸脯,困惑地想:买的时候没验过身吗?
王全挥挥手,“好,你去吧——对了,厨房里的剩饭,我没让他动,你都拿去吃吧。”
齐老爷方才宴请巡抚时叫了一桌西菜,琳琅满目一大堆,除了巡抚吃了一点,其他人都没胃,一多半菜都原封不动,放在厨房里一阵阵飘香,想想就流水。
这已经是破天荒的好态度。
王全说毕,友好地拍了拍林玉婵的肩膀。
窄窄的,软软的,王全有点失望。居然真是女仔。否则他很有收徒的心愿。
林玉婵却没走。她抢到门,笑道:“掌柜的,天我立了这大功,您就赏几吃的啊?”
王全一愣,脸立刻垮来。
她蹬鼻子上脸!一桌西菜不满足,难道还赏她海参鲍鱼吗?撑不死她!
林玉婵提醒他:“来财哥被您轰走了,他的空缺,我以填上。工钱,也按他的标准算就行,一个月五钱银子,不用涨。”
不攒钱,她永远就是茶行里的免费奴隶。
被王全免费剥削了这久,林玉婵知道,就算要跟他要根针都得己争取。
王全像看怪物一样看她,砰的推开门,斥道:“胡说八道!异想天开!你以为你是谁,一个买断的妹仔,你也配拿工钱?”
平心而论,他也不是傻子,也看这妹仔有天分。若她是男的,他定然不拘一格的留来,只要用心培养,日后定成商行的中流砥柱。
但……一个女仔,还让她做学徒,给工钱,这不是败坏风水!
以后她再去嫁人,他白“培养”了,所有心血付诸东流。他才没那傻。
林玉婵提醒他:“方才那位洋官赫大人,说他缺一位通译,我以胜任。掌柜的,您说我要是到海关去找他,拿多工钱?”
王全一愣,才想起来确有其事。
“你……笑话!你不就是在码头里听过几句洋话,把洋人哄得欢心,随逗你一,你还当真了?”
林玉婵:“他虽是洋人,也是大清的官。您是觉得,大清的官也以随戏言?”
王全这慌了,赶紧捂她嘴:“慎言!”
门开了,两人的争执声音放大。外头伙计还在收拾货架,猛地听到两人带着火`药味的对话,都觉得匪夷所思。
怎有人敢怼掌柜的?
刘二顺打圆场,哈哈笑道:“八妹,你一个女仔,温温柔柔的就好了嘛,太霸道了就惹人厌了哟。”
他话没说完,林玉婵“砰”的又把门撞上,拍了他一脸风。
其实林玉婵也知道,赫德若要招翻译,招聘启事贴来,应聘的人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供他慢慢挑。他没必要非得点名要她一
个身份不明的“女仆”。
赫德年轻好盛,说这话,多半也是为了给德丰行那些蠢伙计一个难堪。
但毕竟是洋大人金玉言,算是给了她一个报名机会,一个进门竞争的资格。
她难道真的就此攀上洋大人高枝走上人生巅峰?
她又没开挂,这是大清。
且不说气节立场之类的大话,她没忘,己的卖身契还在王全手里。只要王全不松,己哪都去不了。
退一万步,就算她死缠烂打,把赫德忽悠得非她不要,花大价钱把她从德丰行买走——那她还是奴婢。洋人的奴婢而已。
何苦呢。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她必须小心选择每一步路。
不到生死攸关之际,不走那旁门左道。
所以她毫无心理负担,拿着赫德的offer跟王全讨价还价——洋大人都注意到我了,掌柜的还不给我一个合理对标的职位?
王全更是哭笑不得:“你简直……真是老鼠的子会打洞,简直和你老豆一样,不理喻!海关衙门怎会雇女人?那不是伤风败俗?”
随后一想,洋人不是伤风败俗吗,他在沙面租界里见过的外国公使夫人,无一不是袒胸露怀、媚态十足。那胳膊大腿,啧啧,太不堪入目了。
王全收敛心神,换了个角度:“哼,你也看到了,那洋官不是省油的灯。你年轻鲁莽,真去他手做事,迟早触怒了他,到时没好果子吃。况且……对,况且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那个赫大人既然是大清的官,就得守大清的法,总不强抢别人家奴婢。你就死了这攀高枝的心吧。”
他当然也不愿林玉婵“跳槽”到海关。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妹仔不老实,对他、对齐府,都毫无忠诚度言,若以后得了洋大人的欢心,也不会给德丰行带来丝毫好处。
若她不巧冒犯了洋大人,洋人必定迁怒德丰行,再来一遭“查税”他受不了。
所以不如把她留在茶行里,万一以后赫德再来,还让她应付。
反正她这个年纪的妹仔,过不了两年就都得配人生崽。就算她现在嚷嚷着不要嫁人,等过两年成了老姑娘,还不是哭着喊着求主人家给安排终身大事。
“再忍两年就行了。”王全己安慰己。
王全打好算盘,横一眼林玉婵:“要做学徒以,但从日起你要穿男人衣裳,不许让人看来是女的,否则继续回去做妹仔!”
林玉婵想这还不容易,戴个帽子遮住发际线就行了。
她立刻高声答应,笑道:“那好,麻烦詹先生起个文书,咱有凭有据。”
詹先生觉得有点不妥,但还是笑眯眯磨墨。片刻之后,一份“愿学徒,食宿全包,每月五钱银子”的合书就热腾腾拿到了手。
王全哼了一声,收了副本,锁进柜子里。
按照常理,学徒工是由人,妹仔是买断奴婢。这两个身份原本相矛盾,不会应用到一人的身上。
但这妹仔事事不讲规矩,王全也拿她没办法,只得暗暗祈祷这事别让官府知道。
林玉婵也收好己的学徒工合,贴身放在最里面。
个己争取到这一个微
不足道的小进步,她已经十分满足。
趁着洋大人余威尚在,她趁热打铁,指着厨房方向说:“对了,里面的西菜别忘了给我留着。”
众人都无话说,齐齐不理她。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
林玉婵才不管他怎想,愉快地跟众人告辞,奔向厨房,先兑现她荣升学徒以来的头一份福利。
好香!
嗯,是先吃小牛排好呢,还是先吃匍国鸡?
*
林玉婵没有大快朵颐的福气。刚啃了一只鸡腿,就听到仓库那边的保镖匆匆跑来,急吼吼地报讯。
“掌柜的,咱的炒茶房外面……有人偷看。”
第26章
日德丰行里鸡飞狗跳, 先是巡抚大人来打秋风,后有海关洋人来突击查税,店面里的生意完全停了, 早早就挂了歇业牌。直到日头西落, 伙计还在忙着把货架、柜台什的复位, 打扫官老爷和随从留的垃圾。
后面仓库里的工作还没停,新收的几百担新鲜武夷山茶叶, 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炒制和加工。
当然, 没有掌柜的监管催促,干活的也悠闲在。直到一天快结束, 起身伸懒腰的时候, 才发现小窗外面有个戴风帽的人影,正踮着脚往里探头探脑。
炒茶师傅开始以为是己的狐朋狗友, 来叫他收工后去喝酒赌钱的。走近了一招呼, 才发现不认识。
那人身材笔挺, 帽檐压得低低的,穿一双轻便软鞋, 没露脸。
见有人察觉, 他迅速走了, 没让人追上。
炒茶师傅想起掌柜的最近吩咐“严防生人”, 不敢怠慢,赶紧汇报, 也显得己这一天干得尽忠尽职。
王全听完汇报, 脸色一黑,太阳穴一阵抽动, 亲闯进厨房,把他那位新收的妹仔学徒拎了来。
*
林玉婵举着半个鸡腿, 脱道:“空无凭,戴风帽的人多了,未必是那个苏爷啊!”
这话说得却无底气。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苏敏官明知德丰行的炒茶秘方是机密,却不依不饶地提要参观,并且以“不追究烧焦茶叶”为交换,从她这里套了炒茶作坊的破绽所在。
日,作坊外面就现了形迹疑的生人。苏敏官然是头号嫌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