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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毛匪军在攻上海县!”
号艇上的人劈开喉咙大喊,“匪军夺了洋船洋炮,正在负隅顽抗!上海道台有令,所有官民船只速速回避,以免炮火误伤!”
喊的是苏北方言,一船广东人谁都没听懂。
第三枚炮弹正落在轮船船尾。桅杆上的电灯啪的熄了。林玉婵只觉一阵热浪袭来,紧接着咔咔断裂之声不绝,脚底的甲板仿佛成了脱线风筝,在浪中由翱翔。
甲板上的人成了滚刀肉,个个被甩得七荤八素。林玉婵被一头冷水浇个透心凉,死死抱住一根柱子。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喊:“我数一二三,跟我跳。”
林玉婵艰难睁眼。是苏敏官。第一声炮响后,他就从藏身之地跃了来。没人管他。
“我……我不敢……”
脚就是黑漆漆的水流,旋转着,像个吞噬一切的黑洞。江水涌入船舱,发沉闷奇怪的响声。
苏敏官也不太熟悉洋人轮船,摸不清沉的规律,只死死拉着她胳膊,免得她飞了。
“跳一层!”在刺耳的金属解体声中,他推她后背,一刻,一块沉重的金属板轰隆落,刮走了她头上的小白花。
“阿妹!跳!”
林玉婵喘息跟不上心跳,心里知道该弃船了,生理反应是僵成一根棍,怎也跑不第一步。
最好被他推一把……
甲板又是一斜。苏敏官干脆放脱了她的手,直接跃了去。
林玉婵惊叫一声,这才扑第一步,探身,看到他挂在船舷上,飘飘荡荡,单手解一个什东西,朝她挥舞。
“这叫洋水浮!橡胶制成,遇水不沉!新式轮船都有装备!”他大喊,“阿妹,来!”
林玉婵呆了那一瞬间,看着那涂成蓝白相间的橡胶圈,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服。
又被古人看笑话了!船上现成备着十几个救生圈,她一路上完全没注意!
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
林玉婵从江水里冒头,大喘气。
这跟游泳池太不一样了!江水冰冷浑浊,轮船侧翻的旋涡刮到她身边,把她往拽。
好在有“洋水浮”——哦不,救生圈,英国原装进,就算套只小猪进去都稳稳浮着。
苏敏官从水中冒头,借着救生圈的一点浮力,抹开了眼前的水滴碎发,认真地看了看林玉婵苍白的脸蛋,确认没受伤,忽然忍不住笑了。
“总听船上人说,小寡妇胆子大,日我算是见识到。”他音量正常,但在江水滔滔声中也只算得上耳语,“这橡胶玩意这小,寻常人不敢把身家性命押在身上。”
林玉婵心说过奖,救生圈这东西我还是挺熟悉的。
但她当然不这说啦,想了想,认真言道:“因为我相信你呀。”
给小爷随戴个高帽,反正零成本。
他一怔,张了张嘴,什都没说来,忽然一头扎进水里。
林玉婵:“哎……”
至于吗,这不禁夸?
轮船已经完全侧翻,死样活气地浮在江里,像一条入网的大鱼。
船上杂物在水面上乱飘。木箱、书本、衣物、还有厨房里的冷热食材,此时不分你我地混成一堆,随着水波,漫无目的迁徙。
苏敏官推来一扇船员宿舍里的木床板,又把救生圈拴在旁边。
“上来,”他强势命令,“水里冷。”
冬日的黄浦江美丽冻人。林玉婵哆嗦着嘴唇,乖乖被他抱上去。
由于惯性,不小心撞到他怀里。听他轻轻抽气。
林玉婵赶紧离远点,己掌握了平衡,问他:“伤还疼?”
苏敏官绷紧了眉,忍过那股劲,才哑声说:“比你拿盐水冲的时候好多了。”
还记仇呢。
好在这里是江中,不是大海。没有汹涌浪,江岸也离得不远。
没多久,炮击声渐渐弱了去,看起来战事进入尾声。太平军夺来那艘军船,很显然不太会用,放了几炮,随即被清军截住,转弯转得急,迅速倾覆,搁浅在岸边。
晨星淡淡,江边的水师民船察觉到火轮倾覆,也纷纷驶过来救人。
不落水的船员乘客也找到漂浮物,也管不得什位分尊卑、男女之防,拉拉扯扯的互相救援,嘴里叫着救命,拼命向外滩方向游去。
林玉婵左右看看,正想从水里找个当桨的东西,忽然看到一个大木箱摇摇晃晃地漂近,而且那木箱上似乎伏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只是双手紧紧扣着木箱边缘,手指关节惨白。
木箱慢慢进水,他一点点往滑。
林玉婵心中一凛,第一反应是伸手探,试了试床板的吃水深度。
苏敏官事不关己地看着,淡淡评论一句:“女菩萨又要发慈悲了。”
她讨好地一笑:“要是这板子撑不住,咱再把他扔去。”
苏敏官冷冷看她一眼。林玉婵朝他坚决点头。
他生在鸦片战争的泥沼里,和《南京条约》龄。他见多了世情黑暗,遇事谨慎是本,林玉婵特别理解。
她来大清才半年,三观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要是让她在这里生活一十八载,她觉得己肯定得变成资深反社会。
但至现在,她心中还是残存着一些天真的希望。
顺性而为,无愧于心。
她解救生圈上剩余的绳子,套住大木箱,一点点把人拉近。
苏敏官见她半个身子都探去了,叹气,还是上去搭了把手,把这个倒霉鬼拽到木板上,翻过身。
“啧,洋人。是那个海关收税的。”
林玉婵也惊讶,点点头,“赫德。”
堂堂品顶戴洋大人,翻船的时候也不比别人幸运多。
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洋布睡袍,脸色青白沉寂,像教堂里殉难的圣徒像。
不过林玉婵认来,这木箱是他随身携带的、装盛重要文件的箱子。
其实轮船遭炮击的时候赫德已经在甲板上,很容易弃船逃生。大概又回去找这箱子,死也舍不得放开,这才错过了逃生的最佳时机。
她把那箱子也搬上床板,粗疏地控了一水。她知道里面的文件都用油纸包好,应该没有损毁太多。
苏敏官在赫德胸前按了几,
试了试呼吸。
“你看他印堂。凶多吉。”
林玉婵简单“嗯”一声,突然脑子里嗡的一声,千百个念头好像窜潘多拉的盒子,撞得她一颗心突突跳。
不会吧不会吧,世界线不会就此崩了吧……
如果她没记错,赫财神还有好几十年活。1900年京城闹义和团的时候他还差点被砍死,后来还写回忆录呢。
如果就这英年早逝……
海关无人,整个大清的命运都是未知数。
她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苏敏官低声叫她。
“阿妹,有船来了。”
一艘民船,挂着两道帆,犹犹豫豫地挨近。有人双手圈在嘴边,大声喊着什。
他说的当地方言,林玉婵乍然听不懂,只觉得好像是问这里有几个受困的。
苏敏官却立刻直起身,高声回话。
“……此地有两个,其余勿晓得。”
林玉婵傻在原处。一波小浪打湿她的衣服,也忘了躲。
“你、你怎还会说上海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