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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这种暧昧的目光中也有点我怀疑起来。她莫名其妙想，赫财神不会对己有什别的企图吧？

    毕竟洋大人荤素不忌，有人连小脚侍妾都娶了。

    “不太。”她想，“那是刻板印象。”

    洋人也是人，也有悬殊个性。半年前赫德还骂她小骗子。日优待，在他眼里，她也不过是个有点天赋的雾都孤罢了。

    她尽量挺直腰背，大步跟上他的速度，身量也不过到他肩膀，宛如童。

    “林小姐，”赫德忽然轻声叹气，“惜你不是男人。”

    林玉婵：“？”

    英国这早就腐了？

    “否则我以破格升你为供事，甚至商务委员。”赫德说，“让你统领我那几十个华人雇工，给他陈旧的脑子里点新鲜玩意。天知道，给他从零开始地输逻辑与常识是多累人的事，每次都让我有搭船回乡的冲动。”

    “哦？女的便不？”林玉婵一点不奇怪，“这又是大清官府的规矩？”

    赫德笑道：“这是全球通用的规矩。淑女怎做这种累人的工作。”

    林玉婵无奈地想：“局限性。”

    大清传统艺之压迫妇女，其实洋人也未必多先进。尽管西人女子看似拥有很多由，男人看起来也很绅士风度尊重妇女，其实就是因为有钱。有钱了就以奔放，以大方，就有底气照顾弱者，很正常。

    在洋人主导的海关，男女平等程度已经甩外头一大截，但在林玉婵眼里，也只算是差强人意吧，值个鼓励奖。

    她不做无谓的争执，只是很明确地表示失望：“你会错失很多人才。”

    赫德微笑：“那是我不想看到的结果。所以，如果你愿意进一步发挥你的才干，我很乐意聘你做……嗯，海关没这个职位，我以私人名义，请你做我的顾问。薪酬，不会比上述职位。你也不必住拥挤的女工宿舍了，海关有侨民家属小院，刚建成，每日供应热水，有的是空房间。”

    林玉婵不由主停住脚步，有点不相信。

    “多谢器重，……”

    她静了静心，问：“工作内容是什？”

    “协助处理公务，帮我制定海关新规。”他不假思索地列举，“另外你是女子，也以分担一些男职员无法胜任的事情——比如，代表我席一些必要的社交活动，你齿伶俐，以帮我应付一当地的官员太太什的。我未婚，很多场合需要女伴……我是爱尔兰人，又属卫斯理循道宗教派，人人都知我私生活严谨，不会影响你的名声。我以派个家庭教师给你补习一必要的知识——服饰、妆容、舞蹈、茶艺——不需要太久，以你的聪慧，一两个礼拜就学得比大多数英国姑娘到位。

    “你在海难中的所作所为证实了你有高尚的灵魂。”他忽然想起在广州教堂里的一幕，微微一笑，“我不要求你信教，不过你得读读圣经，这样跟人才有的聊。”

    他话语真诚，碧绿的眼中闪着友善而愉快的光。

    林玉婵忍不住转开面孔，有些呼吸困难，一时间觉得像做梦。

    走廊里嵌着昂贵的壁炉，暖融融的火焰冲散了外滩的寒气，把她的鬓角蒸汗珠。木材燃烧的毕剥声如轻快音符

    ，淡淡的烟气如蛇般游开，渐渐变为透明。

    半年前，她还是个乱葬岗里的尸首，被抽大烟的爹卖掉一条命，被茶行里的烂仔拳打脚踢，只配喝掺了水的粥。

    谁想到，一片大地上，一个人，还有这种活法。

    她鼻子慢慢发酸，无来由的想掉眼泪。

    赫德见她不语，表情甚是有趣，只道她是被这大礼包砸晕了，笑声来。

    他从钱包里翻一张名片：“斯考特太太是我相熟的一个裁缝，她丈夫是鞋匠。这是她的地址。你去找她做两身洋装，记我的账，别再穿这些死板紧绷的旧袄裙。”

    他瞥了一眼两旁木头人一般的戍卫，“相信我，当他看到你穿着淑女的服装现在海关的时候，便再也不敢轻视，他只会格外尊重你。”

    林玉婵用力咬嘴唇。她知道这样显得很无礼，然而她忍不住。

    “赫大人，多谢你……提携我，让我从此跻身高等华人之列。”

    “嗯？”赫德没听过最后这个词，也没听她的淡淡讥讽，反而觉得很有趣，“你的确跟大多数华人不一样啊。”

    林玉婵忽然看到，他取裁缝名片的时候，另一张名片不小心被带了来，掉落在地。

    她弯腰拾起，名片皱的，上面赫然几行英文。

    Yung Wing

    Bachelor of Arts， 1854， Yale College， ecticut

    ……

    她噗的一声，眼眶里的泪瞬间回去了。

    “这人您认识？”

    “容闳啊，”赫德漫不经心地取回名片，顺手揉成一团，丢进壁炉，“来海关应聘过，但我不信任美国佬。”

    老牌帝国主义眼里大概只认牛津剑桥，耶鲁是哪个野鸡三本？

    赫德：“看样子你也认识他。那顺便帮我知会一，让他不用等复试通知了。”

    林玉婵点点头，“照办。”

    赫德发现她没拿裁缝的名片。

    “别忘了……”

    林玉婵只扫了一眼名片上的地址，便抬头，很诚恳地说：“大人错爱，方才您的提议，我的答案是‘不’。”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矫情了。她斩钉截铁，不给己后悔的机会。

    赫德笑容绽开，“我喜欢你这种侵略性。不过在我的海关没有薪资谈判这个说法。我给你的竞价一定是最优厚的。”

    “是真的No。”林玉婵抱歉地说，“我还是愿意拿现在的薪水，做现在的分内事。您要是觉得给我涨薪涨多了，再降回去也以。”

    赫德大惑不解：“怎，你担心家里人不意？——不对啊，你说你是孤。”

    林玉婵不得不再次确认：“是我己，不愿意。”

    赫德错愕，半晌才道：“或许你以解释一……”

    林玉婵无奈地摇头。

    两个世纪的隔阂，要解释清楚太难了。

    倘若赫德晚生一百多年，样学中文来中国，在广州找个中学当外教，她也许会跟他愉快的玩耍。

    要是在二十一世纪，她去外企求职碰上这个老板，多半做梦也会笑。

    但现在……

    他并非有意轻慢侮辱她，然而有些无形的枷锁，在他生的那一刻就已牢牢套住了他。他十九岁便扎根中国，他热爱这个让他大展宏图的国家，然而他却从未真正踏上这片土地。

    漫长的走廊终于到了尽头。赫德最后一次说：“我知道这很像一句威胁，但我是真心劝诫你，日拒绝我，你一定会后悔——你回去再想想。我明日去见李鸿章，之后也许还会去北京。不论结果如何，你的临时雇佣合都会在年底结束。”

    他亲推开江海关大门，黄浦江上寒风扑面。

    “女士优先。”他微笑。

    “入乡随俗。”林玉婵站着不动，反而觉得满身轻松，“祝您明天一切顺利。”

    *

    林玉婵还是找裁缝做了内外几身新衣裳——中国裁缝，要价低廉，做的平民阶层通行的袄裙，便宜的青色浙布，低调式样，只是额外嘱咐裙中多加几个袋，总共也就花了两块多银元。

    她把己挣来的钱，一点一滴都攒着，除了在补充营养和个人卫生上不吝花销，其余省则省。

    但新衣服现在是不得不做，因为她身材变化太快了。

    原先的林八妹像条瘦弱的豆芽菜，似乎让人撞一就会骨折；但年人体内蕴无穷的生命力。经过半年均衡规律的饮食以后，她报复性地疯狂发育起来。

    以前她还奇怪呢。为什在广州跑腿干粗活的时候，己明明来去如风行动由；是到了上海，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大了些，就时刻感觉裤腿紧绷绷。

    她还以为是衣服在海水里泡坏了。直到赫德隐晦地提醒她衣裳不合身，她才猛然意识到，是长高了呀！

    不仅长高了，面颊也丰满了，肩膀也圆润了，前胸跟后背的弧度也终于不一样了。就连城隍庙外头的小瘪三也注意到了，她独行街上时，不止一次被人起哄怪叫“惜脚好大！”

    再大点才好呢，林玉婵想，踹不死你。

    当然，限于先天不足，她现在还有点偏瘦，不过跟过去相比，已经是判若两人。

    林玉婵穿着她在大清拥有的第一套新衣，找个时间来到法租界西贡路深处，风风火火地叩响了博雅洋行的大门。

    第45章

    上海商业发达, 竞争激烈，有点规模的商铺无不是抢占黄金地段，货物摆上人行道, 招牌伸多远伸多远, 门走过一个潜在顾客, 伙计跟二里地。

    博雅洋行却与众不，选址选个带院子的小洋楼, 清幽雅静, 连招牌都掩在常绿树丛里。

    不意料，门庭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