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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夸张？林玉婵没混过大清官场，只觉得好笑。

    “白天去逛街了？”赫德忽然发现了她鞋子上来不及清理的泥尘，随手一指办公桌对面的凳子，“坐。”

    成大事者惯有识人之。赫德虽然只把林玉婵当一个寻常女仆，但他也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身份低微的年轻姑娘，想问题的思路很是清奇，而且隐隐有一种别人都没有的反叛的精神。

    而且她也没有什利益相关的后台，就算冲着她骂中国皇帝，他也没后顾之忧。

    “看来是个很大的官了。”林玉婵果然无甚忌讳，谢了一句就落座，低头想了想，忽然想到早间在报纸上看到的那则短消息，双眼一亮，激动道：“是李鸿章！李鸿章要见你！”

    赫德这切切实实地吃了一惊，“你……你怎知道？”

    时快速扫一眼周围。好在几个助理都离得不近，各忙各的，没听见她那句小小的叫喊。

    李鸿章眼刚刚升任江苏巡抚，是从二品的封疆大吏。就连赫德己也不敢直呼其名，否则身边的中国幕僚非得集体辞职抗议不。

    他想，这姑娘简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林玉婵满脑子都是课本照片上的白胡子李中堂，也忘了李鸿章眼不过三十多岁壮年，兴奋地问：“带我去吗？我以化装成小厮……”

    赫德脸色一沉，“林小姐，我付你薪水，不是为了雇个喜剧演员在身边解闷的。”

    他手底哪有这僭越的员工？最大胆的英国姑娘都不会如此无礼。

    林玉婵也立刻意识到己冒失。这个世界里穿越女没特权。

    好在她脸皮厚，假装没说过那话，问：“那你打算如何跟李鸿章交涉海军的事？”

    赫德当然有一番计划，也已经跟很多人路演过了。他发现，得到的反馈越多，己的思路越清晰。这也正是他把林玉婵叫来的意图。

    “首先我要表明己的观点，即——一个现代国家的军队决不落入别国的掌控。即便这个‘别国’是我的祖国英国。他当然会怀疑我的立场，但我会说服他，李泰国的态度并不代表大英的立场。大英帝国对华政策的方向已经变了，简单粗暴的军事挟制不再是议会里的主流。我会请他向京城朝廷里的权贵、还有那位美丽的太后一一说明这一点，当然，我也会在合适的程度内，小小地激发他的民族主义情绪……”

    林玉婵又听了一场超长听力题，有些吃力地揉揉太阳穴。

    “好复杂啊。”她终于忍不住打呵欠。

    “你觉得这里面的逻辑对于聆听者来说太复杂了？”赫德被她一句话扎心，然而不甘示弱地笑道：“李巡抚是考过科举的职业官僚，而且据说接受西洋观点很快。”

    “我觉得你这个方向不妥。”为了那一块八毛钱的“知遇之恩”，林玉婵很不客气地说，“甚至会适得其反。”

    赫德肃然：“为什？”

    “因为你在说教。而大清的老爷好脸面，最不喜欢被人说教。”

    赫德怔住，不甘心地继续问：“你怎又知道了？”

    林玉婵一时语，半天才说：“中国人都知道啊。”

    再追根溯源，大概是耳濡目染，从读过的文献、历史

    、看过的电视剧、科普文、还有各位历史老师的鸿篇大论里得的结论。

    林玉婵想起《走向共和》里王冰老爷子塑造的李鸿章——虽然不算百分百复原，但晚清民国题材的剧本，肯定不会像宫斗武侠抗日神剧那样随便鬩改，老一辈艺术家又都十分敬业，从人物性格到历史细节，想必还是有相当还原度的。

    李鸿章会安安静静坐在太师椅上，洗耳恭听一个年轻气盛的化外夷人给他讲课，然后茅顿开连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镜头她想象不来。

    直接送客的概率比较大。

    她忽然问：“作主张将海关经费买了军舰，并且附带英国兵团的那位李……李什，是你的上司？”

    “Nelson Lay，李泰国。”赫德点头，“大清海关总税务司，过去的英国驻沪领事。是个强硬的人。全海关上只有他敢指着我的鼻子骂。”

    林玉婵忍住一个笑。敢在赫财神头上动土，这人真是没有霸道总裁的命，得了霸道总裁的病。

    当然，表面上她还是礼貌捧哏：“位高权重之人难免如此。不过看来中国人也不会喜欢他。”

    “敢怒不敢言。”赫德点头。

    林玉婵冷不丁说：“那他最好别再掌管海关。”

    赫德：“什？”

    林玉婵：“在我的印象里，你方才所有的外交努力，重点都放在‘大清海军不听英国号令’上，试图说服你那死硬的上司回心转意——如果你的上司被扫地门、摘了乌纱帽呢？那整件事不就迎刃而解，你甚至都不必把己的论据摆来。”

    果不其然，赫德的表情一子五光十色，像是聊斋里碰上狐妖的书生。

    他也不过二十多岁，老练和果敢的外表之，亦有未泯的年意气。

    “是……”他脱说，“那是不的，李泰国是功勋驻华使节，比我资历老得多，我不扳倒他。”

    “李鸿章以啊，为什不求求他？”

    林玉婵不知道历史上的全李中堂管没管过这事，但她知道，李鸿章的力，和他现在的官职地位，并不匹配。

    她也知道，在此后漫长的半个世纪中，掌管中国海关的那位霸道总裁，不是李泰国，是她面前这位蓬松刘海。

    李泰国现在再怎嚣张，对赫德来说，不过是个迟早要踩之上位的反派。

    赫德没想过取而代之？方才他那一瞬间的野心勃勃的表情已经卖了一切。

    “我方才说过，中国的大官好脸面，不敢公开反对洋人的议题。但他喜欢玩弄权术，‘以夷制夷’，用洋人对付洋人——当然有时候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坏事。”林玉婵说，“赫大人，你愿意转换心态，当那个‘制夷’的‘夷’吗？”

    赫德立刻表示愤慨：“那样不等于被中国人利用了？”

    林玉婵耸肩：“那就看你是想做孤胆英雄，独打一场孤单的战争，还是想……为了己的前程和理想，愿的被人利用一咯。不过我个人浅见，如果你真的打算在大清官场混，这种互相利用的事以后不了——嗯，这也是中国人都知道的事。”

    反正她站着说话不腰疼。古以来智曩团的作用不就是这样，只负

    责头脑风暴，最后决定还是要听老板的，若是不幸搞砸，也是老板己的责任。

    赫财神如此无量前途，也得是他己拼来的，不是她把外挂整理好了强给他。

    赫德不再说话，让人取来白兰地酒，慢慢给己倒了一杯，克制地抿了一，然后直直地看着林玉婵，从头看到脚，看得她有点全身发毛。

    ……难道李鸿章就在隔壁？？

    “林小姐，”他终于谨慎地开，“你……你确定你真是来广州的女仆吗？而不是……比如说，逃婚来的京城里的格格？”

    林玉婵松气。他脑补的剧情还真细致。

    她不介意被他看和别人稍有不。她发现，己给己制定的最初的小目标——“苟着”——实在难以实现。苟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里让她窒息。

    在保障己安全的前提，她要适当露锋，直到戳破那层混沌麻木的结界，点亮原本不属于她这个阶层的新道路。

    但，也不操之过急。

    她半真半假地道：“过去我家对面有个说书的，天天说《三国演义》，任谁听上一年半载，阴谋诡计张就来。”

    “原来如此，”赫德又抿了一酒，欠身微笑道，“那，识文断字会看账本会说英语，也是听书听来的？”

    林玉婵瞬间尴尬：“……晚月色真好。”

    赫德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招手叫人。

    “送林小姐去吧。我要就寝了——哦不，备风衣，我亲送。”

    林玉婵慌忙摆手说免了，然而办公室里的所有文员都比她级别高，只听赫大人的。捧顶戴专员立刻站了起来。

    她苦笑：“赫大人，我真不是落难的格格，您不用这结我。”

    赫德扣上丝质礼帽，为她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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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明月已升得高了, 挂在海关的钟楼顶，像一盏大的电灯。

    江海关大楼的走廊高大肃穆，两侧大理石立柱, 咖啡色地砖, 皮鞋走上去嗒嗒响。

    黄铜洛克式壁灯洒规律的扇形光束。在那光束的笼罩, 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并肩而行，踩过那一串串光, 投长长的影子。

    赫德长久不说话, 也许是在思索复盘刚才那场精彩的讨论，也许是己生什新想法, 他眼中神色捉摸不定, 变幻得有些喜怒无常。

    长廊中隔了一道门，他依旧是信手推开, 说：“请。”

    林玉婵耳根微热, 有种欺世盗名之感。毕竟她只是拾了历史车轮中落的一点泥, 勉强在这个世界里多活了几集，谈不上天赋异禀。

    况且她也并不觉得己在军国大事上扭转乾坤——这一晚, 她表现了超乎己外表的力, 仅此而已。

    值夜的华人戍卫则都快掉了。堂堂粤海关的领头洋大人, 居然跟一个中国小寡妇并排缓行, 而且还是个特别优雅的护送姿态！

    当然啦，洋人“重女轻男”（以大清标准来看）众所周知, 但他的绅士风度通常只留给本国女士。每当租界里的洋人开舞会酒会, 眼看着那些大胸细腰的番女敞胸露怀，醺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