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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就说、我就说!那个无法无天、嚣张到没天良的女大王存心整弄人啊!咱们‘霸寨’的男女要是喜爱上了,可以私订终身、相守一辈子,也能禀明长辈来个明媒正娶,就她一个硬要和男人‘走婚’!”

    高壮男人来回踱方步,双臂边说边挥,显示他庞大的心灵正遭受不小的冲击。

    母骡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见惯他大起人落、小起小落和不起不落的各种脾性,他躁由他躁,待躁乱到极处,一切自会平息。

    “呼噜噜——”今天好姑娘送来一篮子自制的腌梅子和蜜枣干,美滋味当前,母骡难得如此不顾道义,自个儿在旁吃得兴起。

    男人持续发躁中。“女大王要‘走婚’、跟哪个可怜男人走,全随她欢喜,就怕开了这个先例,‘霸寨’的女人们也起而效之。‘走婚’不是儿戏,但女人们要是跟着女大王走,迟早要被带野!”

    嚼嚼嚼……嚼嚼嚼……母骡吃得津津有味。

    “春花,你一点都不担心啊?”久久得不到回应,男人旋风般转回母骡面前,把兀自要往梅子和枣干堆里钻的大骡头捧住。

    “唔……噜噜噜……”密浓睫毛无奈又无卓地扇了扇。

    “担心什么?春花,当然是担心那姑娘啊!她性子温驯,任‘霸寨’女人们搓圆揉扁,她说她想一个人,要是那些女人们劝她也去‘走婚’,平时单独一个生活,入夜有‘走婚’的对象相伴,那……那怎么办?”沉重叹气,他宽肩垮垮的,严重受到打击似的。

    母骡抖了抖翘耳,鼻头顶他肩头。“呼噜噜——”

    轻抽了口气,男人再次抬起黝脸,撇撇唇,勉强挤出话。

    “春花,你是说……要我放胆表白了?”

    母骡的大眼好澄澈,鼻孔轻喷着气。

    他心跳加促,一下快过一下,峻脸暗红,觉得所有的气全堵在胸中。

    从不知自己如此不中用,光想着“表白”二字,就足够他坐立难安。

    “霸寨”的男人们总说着一句话——这辈子就算当不成英雄,也得要是一条好汉。

    他还当不当铁铮铮的好汉子啊?

    “好!”

    两掌握成铁球般的巨拳,重新挺起胸膛。

    “我去!”

    啊啊啊——

    他究竟在干什么?!

    不是要“表白”吗?怎么一次拖过一次?

    每每鼓起勇气来到那姑娘面前,舌头便打结,脑子成豆腐花,浑身盗汗,他拖呀拖,拖得雄心壮志全化作灰烬。

    力千钧,你中看不中用!

    你!就是你!不、中、用!

    “这次回寨,力爷能待到什么时候?”山径小路上,云婉儿秀静的影儿被夕阳打得斜斜的,和一个有她三倍大的黑影些微交叠。

    她嗓音细柔,手挽装满野菜的竹篮,对自己主动询问的举措不知怎地竟感到有些局促,浴在初冬薄薄霞光中的脸容如抹了淡粉似的。

    力千钧双臂各提着装满水的木桶,他步伐很稳,跟在姑娘身旁散步般走着,桶中的水几乎不见波纹。

    “很快就得走。”涩声道,不知自苦个啥儿劲。

    听到他的答复,云婉儿秀足略一顿,下意识抿抿唇。

    她似有若无地幽叹,再次往前走,边低语着。“近来咱们寨子好忙,大伙儿都忙,你们要去好远的地方……”

    力千钧深深看丁她一眼。

    “‘霸寨’决定和‘江南玉家’合作,头儿甚至把玉家的当家大爷拐了来,两边人马如今集结成一队,打算走通西南域外,这条路虽难行,但只要有本事走穿,无数好东西等在那边。”他嘴角扬了扬。“倘若能把中原汉土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全驮回来,卖个好价,让‘霸寨’从此稳占这条商道,寨中老小的生活肯定能好上加好。”

    “嗯……”她轻应了声,神情若有所思。

    回小石屋的山路上想要边走边聊不是易事,沿路不时有寨民朝他俩挥手招呼,有孩子们跑来玩闹,还有几条黄狗、黑狗跟在脚边跳。

    费了些时候两人才踏进石屋,力千钧熟门熟路地将桶子提到灶间,将水倒满整个大缸,搁下木桶回首时,发现那姑娘倚在门边,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这次出外走货,我也估量不出何时才能回来,也许得一年半载的,也可能更久。过冬用的柴片我已劈好了,这几日若得空,我会过来多劈一些备用,以防万一。”他两手撑着后臀,环视灶间一眼,想着还有什么没交代。

    “对了,提水的事我跟山子说了,他小子欠我好几次,这会儿教他一次还清,我不在时,他会日日过来帮你把水缸装满的。山子十四岁,下次也该拉着他一块走南闯北,派他提水刚好给他练体魄,你别心疼他不让他做,这样是……是慈母多败儿——”咦?呃……他这是说哪儿去了?

    云婉儿愈听心窝愈热,某种已渐熟悉的温热滋味占领喉间,她被他最后一句弄笑,唇淡淡笑出弯弧。

    算来,她在这寨子也窝下将近一年。

    一年时间不算短,也说不上长,却是她所过的日子中最好的一段。

    在“霸寨”的日子,平淡中处处温暖。

    她自觉已完全融入寨中生活,像每个“霸寨”的女人们那样,守护着寨子,织布、染布、采茶、照顾老人和孩子,尽管这般,他若赶着骡马出门走货,定还要托谁帮忙照看她的生活起居,每回出远门,必把关于她的大小事再三确认过。

    总之,她恩情欠重了,怎么也还不完,能为他做的却这么少,只能趁他人在寨中的时候,每日为他洗手作羹汤,让他能吃上几顿像样的饭。

    刚开始她煮得出来的菜色就那几种,毫无变化,他连吃好几次也没喊过腻,仍秋风扫落叶般吃个盘底朝天,好养得不得了。后来是她看得心都拧了,觉得自个儿好亏待人家,才认真地向大娘和婆婆们请教厨艺,陆续学了好几道新菜,变着花样来酬谢他的五脏庙。

    简单说,他不在时,她一个人平淡过活;他在时,她与他一块儿过平淡日子。

    她习惯这一切。

    习惯他给予的这一切。

    她习惯了他。

    走到这一步,也不知该喜该悲了。

    而这一次得知马帮要出远门,当真是很远、很远的所在,那个西南域外她听寨中的老人提起过,是得穿山涉水、闯过重重难关才能到达的异域,以往也有不少商队试图要走穿,但多不得善终,不是遇上山洪、雪崩、土匪杀人,便是赶马人没照顾好驮骡和马匹,常走不到半途,骡马就折损大半。

    她心悬得高高的,即便清楚帮主大人和马帮汉子们本事有多惊人,而他更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她依旧没法安心。

    如此牵挂起一个人,究竟是喜是悲呵……

    这一边,力千钧正因自个儿的“发言不当”又在抓耳搔头。

    忽地,他脑袋瓜一甩,音量微扬道:“总之就是这样,山子他会照顾你,大娘和婆婆们那边我也关照过了,你……你哪儿都别去,好好在寨子里待下,好好过活,我、我——”姑娘徐缓而笔直地朝他走近,幽香绕鼻,他出气多、入气少,两眼直勾勾瞪着。

    她离他仅余一步之距,小手忽而探向他右肩,低柔道:“你衣衫又破了。”

    她用了“又”字,因为他很能把衣裤穿破,说来说去都得怪他身形太过高壮,肌肉太过纠结,常在劳动中一使劲儿,全身肌理绷得紧紧的,很无辜地就把衣裤撑破。

    闻言,力千钧瞥了右肩一眼,看见她白里透红的指正轻拨着那些松脱的线脚。

    她的抚触明明隔着衣料,轻得无法察觉,他竟有种被怜惜着的感受。

    “是啊。”他方唇勾笑,不太在意那破处。

    “来。”没多想,云婉儿拉他走出灶间,走过小厅,来到她摆设简朴的寝房。

    她推他坐在炕上,自个儿则从矮柜里取出针线包来。

    此时外头霞光尽敛,天色已沈,她就着室中幽黄的烛光俐落地穿针过线,然后回到他面前。

    “我……”力千钧掀唇欲语,真开了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一会儿就好,我很快便能缝补好的。”她的针线活儿着实不错,比厨艺还要好,自两人相识以来,她已甚少绣花绣鸟,倒是时常替他缝补衣裤和布袜,补得妥妥贴贴的,也算稍能报答他的恩情。

    他正经八百地坐着,她则立在他两腿之间靠得好近。

    然后,她绵软小手忙着在他右肩上缝缝又补补,轻垂的脸蛋专注得惹人心悸,仿佛替男人补衣是件多么要紧的事,不容轻忽。

    沉静的氛围缓缓靠拢,在房内弥漫着。

    谁也没说话,彼此沉浸在奇异的宁祥里,只听到烛火燃烧的轻细声响,和针线穿过衣料时的微音,再多的话,也就是自个儿的心跳声了。

    片刻过去,那双柔荑在他肩头打了个结实的线结,她突然倾身下来,略偏着螓首,用齿咬断那条线丝。

    “好了。”拍拍补好的地方,云婉儿将针线收妥,柔声道:“我把线脚缝得很密、很扎实,应该能撑到你回来为止。”

    力千钧意味深沉的眼从搁在右肩上那只小手看往她的脸。

    他仰望着,烛火的幽光烙在黝瞳底,一明一灭地窜跳,仿佛要把姑娘此时的音容模样也深刻烙进心底。

    他微微笑。“婉儿,我可能回不来。”

    纤细身子倒退一小步,她神情有些不稳,随即声略扬地道:“对啦,差点忘记,我帮你纳了两双鞋,还跟大娘裁布替你做衣。”

    她旋身,忙碌地往矮柜里寻找,话没停。“我是趁你跟着帮主大人到江南办事的这段时候裁制的,现下咱们寨子跟‘江南玉家’好在一块儿,帮主大人也跟玉家大爷走婚了,你们整队要往域外去,这两双新鞋和几件新衣你带着,给你在路上替换。”

    找到用布包裹的鞋与衣,她调转回来,发现男人早已立在她身后,两人靠得好近。近到她能感领到他粗犷的男性热息。

    “我……我把衣衫的两腋和腰间放得宽些,方便你活动,就不会时常把线脚绷断了——”

    “你听我说——”男嗓低沉,目色也沈。

    “……还有鞋,我把鞋底纳得很厚实,铺了棉的,你要不要套套看?看合不合脚啊?”说着,她忙要从布包里抽出新鞋。

    “婉儿。”力千钧蓦地握住她的手。

    布包掉到地上,他不让她拾,仅是直勾勾、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终于成功地逼迫她去正视他想谈的话题。

    瞳心轻湛,她脸色略苍白,虚弱地勾唇。“力爷会回来的。一定会。”

    “婉儿……”他叹气。“马帮汉子们每出一趟门,定先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毕竟能不能回来不知道,而这一趟走域外的路更是非比寻常,和以往的路程全然不同,其间会发生什么事、会遇上什么麻烦,没谁能预料。我……我只是觉得该把一些话告诉你,说出来,了我心头事,我才好心无挂碍地闯这一趟。”以前心中无谁,生生死死一条命,顶多是赔上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遇上这姑娘后,许多事不同了,心境也跟着变化。

    云婉儿不语,小手由着他握,身子轻轻发颤。

    男性峻容忽而兴起一种豁出去的神情,奋不顾身,不吐不快。

    他喉结上下蠕动,终于抿了抿唇,哑声道:“婉儿,我想……我想要你!”

    好直接!

    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姑娘显然被吓着了,眸子瞠圆,原显得苍白的脸儿迅速胳。

    力千钧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样被惊吓到。

    他琢磨过无数次“表白”要说的话,可恨的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内心的欲念当真冲口而出,粗鲁、直接、野蛮,但,他绝对真心诚意啊!

    他想她。他要她。他当真喜爱她。

    “婉儿,不是的!我没那个意思!不对,我是说……这很复杂,我当然有那个意思,又非全然是那个意思!其实是……每回想到你,我心里就舒坦,我常常想起你。不管在外走货或是有你在身边。我……我都想着。”思绪紊乱,说得乱七八糟,但他到底“表白”了。

    “……你想着我什么?”云婉儿晕晕然、茫茫然,直到听闻那细弱的声音,才意识到自己说话了。

    男人的五官紧绷,整个线条更深邃峻厉,粗颈与额际的血筋淡浮,感觉得出心正高吊在半空似的,他两潭眼井深黝黝。

    “我想你煮的家常菜,想你煮的茶,想你说话、走路、和孩子们笑闹时的模样,我想着你和春花脸贴脸、说悄悄话的样子,也想着你在灯下帮我缝补衣裤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态?我想象握你小手的感觉,想了很多、很多,没办法克制,我、我还想……还想……”灼息拂上姑娘的玉颜。

    一切正如他所说——没办法克制。

    他寸寸迫近,姑娘不迎也不避,任由他的唇覆盖了她的。

    他低喘,高悬的心开始上下窜伏,模糊间像也听见姑娘幽幽然叹息。

    她为何低叹?

    叹息声又为何流泄隐隐忧悒?

    此际的力千钧没法儿多想,两条强而有力的臂膀已带足侵略性地环抱那具柔躯,将她抱得高高的、足不沾尘,几想把她揉进自个儿血肉里。

    姑娘的双唇泌着甜香,软得不可思议,犹如加了酥油打过的酪奶子。

    她清润的凝肌与他黝黑粗犷的肤色全然不同,这么滑、这么柔腻,像每每从江南地方走货过来的丝缎一般,牢牢吸住他双手。他抚过又抚,用长满硬茧的十指来回游走,爱难释手……

    就是这具娇躯,就是这种感觉,从初相遇时便一直刻印在脑海里。

    他像是被无端端引诱了,瞥见过她的裸身,抚触过她的肌肤,那样的欲念沉静且深重地扎下,他动心动欲不能把持,而今终能拥她入怀了吗?

    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

    力千钧霍然抬起头,他完全弄不清楚究竟何时把姑娘带上炕。

    他压着她,下半身抵在她腿间,两人的衣衫皆凌乱,尤其是她的,不仅前襟开敞、腰带被拉掉,里边的单衣也被扯得松垮垮,他的手钻进里边肆虐,极度下流又贪婪地侵犯着。

    倘若,被困在身下的姑娘能对他说出一个“不”字,能明确地拒绝他,又或者动怒地斥骂他、槌打他,而非紧闭眸子、抿着唇任由他摆布,力千钧也许不会这么大受打击。

    姑娘不愿意,却不敢对他言明!

    他几乎是以弹离的方式跳下炕,巨硕的虎躯直挺挺杵在三大步外,他暗赭的脸被惊得刷白了,从未想过有一刻,他会如此厌恶起自己。

    男人火炉般的体温一撤离,云婉儿双眸便睁开了。

    她从炕上坐起,微乱的长发披垂,圈着脸、散在两肩和胸前,多少掩去裸露出来的春光,她把撩高的裙摆抚平,一手轻抓着前襟,眉儿终于淡淡挑动,把脸容抬起。

    “力爷为何……不想要了?”她双颊红得极不寻常,眸尾湿润。

    她哭了吗?是吗?

    力千钧猛地又被重鞭一记似的,痛得肌筋都要扭绞起来,他咬牙强迫双唇磨出声音——

    “你不愿意,该要明明白白说出来,该大声对我说!我不是禽兽,我……我好歹也是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马帮男儿,若是为一逞私欲而强占你,我不仅瞧不起自己,也绝对饶不了自己!”

    云婉儿思绪纷乱。

    他的表白直接且热烈,她懂得他的情意,内心感动狂欢着,却也无法忽视潜藏于心的忧伤。

    她矛盾至极,不知该不该回应,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回应?

    她没想伤害他,只求一切皆随他所愿啊!

    鼓勇,她下炕走到他面前,眸波盈盈。

    “我没有不愿,我、我很愿意的。力爷绝非强占……是我甘心情愿的。”她身子仍颤抖抖,举措却无比大胆,两手突然抓住他一只大掌,将男人的手扯进敞开的襟口内,压在饱挺的乳上。

    力千钧低喘了声,粗鲁地抽回手,胸膛起伏剧烈。

    幽光中,他一张脸被照映出明暗,那神情前所未见的复杂——恼怒,羞愧、莫可奈何、抑郁且心痛,痛得五官都微微扭曲。

    “力爷……”怔然伫立,婉儿心也绞着。

    “我想要,你乖乖就给了?明明吓得全身发抖,却一声不吭想咬牙挺过去吗?”

    “不是这样。”摇摇头,泪光微现,她费劲忍着。“我感激你,我只是想给你你要的。你要我,不是吗?我、我可以的……我没害怕。”

    所以,他仍是强迫她了,用一种隐微的方式,在无意中对她恃强凌弱,让他一旦开口要求,她便没法拒绝吗?

    力千钧努力平复内心躁乱,抹了把脸,方唇扯出一抹笑,苦得很。

    “婉儿,拜托别跟我提什么‘报恩’、‘以身相许’等等的字眼,也绝对别因为感激而允许我伤害你、占你便宜。你对我没有男女间的感情,没关系的,我……我总归是昏了头,是我自作多情,今晚的事全是我错,我很不好、很糟,我对不起你,我……你原谅我……”

    “力爷——”

    云婉儿来不及唤住他,那高大身影头一甩,毅然决然踏出这浑沌情昧的小所在,然,即便唤住了,她又能说些什么?

    茫茫然啊茫茫然,她能给的,他不愿取,他索求的,她偏又给不起,到底谁负了谁的情,谁又比谁伤心?

    泪眼迷茫地望着牵挂的人离去,她对他哪里不是男女间的情意?只是他不懂啊,很不好、很糟的那一个从不是他,而是她……

    ***凤鸣轩独家制作******

    三日后,苍茫的西南天际降下小雪,“霸寨马帮”和“江南玉家”的人马终于集结完整,备妥所有东西,骡马队伍在母骡春花领头下启程,驮着中原的茶叶、布疋、烟草等等货色,踏向未知的旅途。

    大泻子们离开的这一日,“霸寨”的女人们好多都来送行。

    此次走货尽管凶险万分,但男儿志在四方,走得通便是响当当一条好汉,而“霸寨”的女人们同样顶天立地,男人不在身旁,也自能将寨中老小照顾妥当,守着家园。

    云婉儿也在送行的女人堆里。

    队伍即将启程的前一刻,她抱着包袱挤过层层人群,男人们正和家里妻邪别,连帮主大人也拉着娘亲的手说着话,而那个体型高壮如巨塔的黑汉却默默立在心爱母骡身旁,手劲一如往常轻柔,不断抚着母骡光滑的皮毛。

    蓦然间,仿佛心有灵犀,他微惑地抓抓黑硬得像会扎疼人的短发,身躯往旁一侧,一下子便在人群里看见她,炯目再不能挪移。

    挤啊挤,挤得喘吁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云婉儿终于站在他面前。

    “你忘记把衣服和鞋子取走……我给你送来了。”说着,把紧抱在怀的包袱递去,眸光怯怯的,语气也怯怯的。“你收下。给你在路上替换。”

    力千钧欲言又止,似乎不晓得该怎么办,只会死瞪着那个包袱。

    他深觉没脸见她,再加上情伤颇痛,已连着躲她三日。

    然他虽避开她,私下却托了寨里的小少年山子帮忙照看着,那些提水、劈柴等等重活儿,仍有帮手罩着她。

    捱到今日终于要离寨,他内心竟翻腾一股描绘不出的落寞。

    想见她,再见一面,又烦恼真见了面该要如何?

    然后,她人就出现了,带来她为他亲手缝制的衣鞋。

    “收下好吗?”她勾着唇似要笑,两丸玉瞳却泛开可疑的水光。

    力千钧一惊,忙伸手把包袱抓在怀里。“谢谢。”语气僵硬。

    她垂颈笑了。“包袱里除了衣鞋,我还放了两大包蜜枣干和腌梅子,给你和春花在路上当零嘴儿吃。”

    “嗯。”他点点头,下意识往左右两旁瞥了瞥,发现不少男人正跟他们的女人话别,而今,他面前也来了一位好姑娘,她这模样与“霸寨”的女人们真像,仿佛也是来为自个儿的汉子送行……停!猛地,他咬牙绷颚,喉头一颤,命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走——”帮主大人跃上枣红大马,扬声朗喊。

    队伍要启程了。

    “回去吧,把自己照顾好。”力千钧内心叹息,面容凝峻,母骡的红漆铃铛在这时叮咚响起,催他跟上。

    “力爷……”她轻唤,脚步不禁随着队伍走。

    他听见了,身形微顿,仍迈开步伐往前,却听到她在身后柔声说着——

    “我跟春花再三拜托过,春花应了我,她说,一定跟你一起平安归来。”

    一定、一定要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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