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楚家的宝车浩浩荡荡一排, 里面都是大小姐的行装, 沈如晚也是刚才聊起来才知道楚瑶光在楚家地位极高,“大小姐”不是虚称, 而是真的。
这一排宝车中最宽敞的一座能同时容纳十几个人, 供他们四个,再加梅姨, 绰绰有余。松伯则在车厢外御使这一排宝车向碎琼里去。
曲不询看她一眼,笑了一下。
“去过啊。”他语气很随意,就像在说一件不太值得上心的事, “为了躲避追杀嘛, 不过只是在其中一个秘境呆过一段时间,基本没和人接触, 不太了解。”
沈如晚抿着唇出神。
长孙寒没去过碎琼里。
当时每个人都以为他会去的,她也这么以为。那里是逃犯和避难的绝佳之地, 他越过十四州, 只要进了碎琼里,搜捕的难度便会高上十倍百倍,在里面躲个三年五载,等风头过去,改名换姓出来,基本就是逃生成功了。
可他没有。
长孙寒绕开了碎琼里, 继续向前, 在归墟后的雪原被她追上, 最终陨落在归墟下,尸骨无存。
“沈前辈,你去过碎琼里吗?”楚瑶光轻声问她。
沈如晚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她知道楚瑶光为什么这么问,“我之前奉命追拿的都是钟鸣鼎食之家,从搜寻证据到动手需要很长时间,足够我提前准备好,没有人躲到碎琼里来。”
长孙寒是那些年里,唯一一个她没怎么搜寻证据就奉命去追杀的人。
那时她刚回蓬山,惊闻长孙寒堕魔传闻,难以置信,转眼就被掌教宁听澜叫了过去,予以重任,“长孙寒实力极强,已逃窜九州,连连灭杀诸多前去追杀他的同门和义士,如今无人可用,只能你临危受命了。”
她接下这任务,最初其实是想帮他的。
沈如晚目光越过通透明亮的琉璃窗,落在漫天卷舒的云霓上,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只不知一切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半点不由人。
车厢前的琉璃门忽而被“砰砰砰”地敲响,松伯打开门,站在宝车前的门廊上,朝她和曲不询客气一点头,然后恭敬对楚瑶光说道,“大小姐,快到碎琼里了。”
楚瑶光凝神想了片刻,转头问沈如晚和曲不询,“两位前辈,咱们是直接坐着宝车进碎琼里呢?还是提前下宝车,低调进入?”
坐着宝车进碎琼里,虽然是方便了,可也未免太张扬了些,碎琼里三教九流汇聚,谁知道会招来什么样的人。楚瑶光虽然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却也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
曲不询坐在窗边,把琉璃窗向外推开一半,向外看去,云雾袅袅,遮天蔽日,这是碎琼里外围的特质,因靠近归墟,空间不够稳定,便格外吸附云霞,绵延千里不绝。
“不必。”他指节轻轻扣了扣窗沿,“直接御使宝车进去就行,碎琼里与神州唯一相连的入口就是桃叶渡,到了桃叶渡再下车也不迟。”
楚瑶光微微迟疑,“可这会不会……有点太惹眼了?”
他们是去查七夜白的事,还是隐秘些好吧?
“要的就是惹眼。”曲不询悠悠说,“若是不够惹眼,谁来宰肥羊?”
楚瑶光和陈献还不解,沈如晚已是明白了。
“碎琼里这种鱼龙混杂、消息难通的地方,反而越是狗盗鼠窃之辈,越是消息灵通,况且那些人是碎琼里做人贩子生意的,同行才知同行。”沈如晚低声说,“与其我们费劲去找,倒不如直接等他们送上门。”
楚瑶光这一排宝车,那看起来就是肥羊里的肥羊,不愁没人想来赚一票大的。
两人恍然,楚瑶光朝松伯一点头,“就直接开进去吧。”
陈献兴冲冲地说,“师父,沈前辈,你们怎么就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我觉得我这辈子是想不出来了。”
曲不询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少给我说这辈子怎么怎么样,人这一辈子长着,你知道以后的事?”
“诶哟,师父你下手也太狠了。”陈献呲牙咧嘴地躲开,“再说了,我也没说错啊?世事无常,这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未来别人怎么样,我还能不知道我自己吗?”
曲不询哼笑一声。
不知道别人的未来,就能知道自己的了?还是小孩想法。
十几年前他怎么能想到自己不仅不再是蓬山首徒,甚至还成了人人畏惧的叛宗大魔头,死在曾经想结识的师妹剑下,又奇迹般活着从归墟里爬出来,改名换姓,性情大改?
长孙寒滴酒不沾,处处自律节制,克己自持,又怎么会知道多年后,一死一生方解人生百味,不必样样拘泥,快意不负平生?
“人是会变的。”他淡淡地说,却不再多言。
沈如晚目光在他身上停顿,只觉这短短一句里尽是化不开的惆怅,可细想,却又不知是解了他的惆怅,还是被这话勾起心绪,只解了她自己的愁肠。
她垂眸,忽而用脚踝轻轻踢了他小腿一下,“好好说着话,干嘛要对着小朋友卖弄你那点过往?就你什么都懂?真没劲。”
曲不询给她指控得噎住。
“我怎么就成了卖弄?”他抗议,“我不也是好好说话?”
沈如晚撑着侧脸搭在窗台上,就是不看他,“我听着不高兴。”
曲不询没话讲,叹了口气,忍辱认下罪名,“行,我不该卖弄,不说了不说了。”
沈如晚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
曲不询凝望她,不由又抱怨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陈献不明所以,左顾右盼,羡慕极了,“沈前辈,师父,你们关系可真好啊,我要是能有个和你们这样交情过硬的好朋友就好了。”
楚瑶光在边上扶额,不忍再看他犯傻。
曲不询无言。
待要辩解,又无从分说,想了半天,干脆道,“陈献,闭嘴。”
陈献闭嘴。
沈如晚目光在车厢里游弋,唇角翘起就没落下,支着脸,看宝车光华似流金,破开漫天云霓,直奔入一片晦暗幽邃。
桃叶渡,神州与碎琼里唯一的入口,在万里幽晦中成了一点亮色。
倘若神州的修士们把碎琼里当作是什么寒碜地方,那他们到了桃叶渡,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里的繁华鼎盛半点也不弱于修士大城,甚至还在生机上犹有过之。再没有什么地方能有桃叶渡这样集神州三教九流于一身的优势了。
再往后走,就是一片虚空瀚海,点缀着星罗棋布的秘境,望之如繁星满天,每一个都藏着多多少少的修士。
神州常说碎琼里是藏匿踪迹的绝佳地点,半点也没说错,倘若有修士一头扎进这片星海,找个荒僻无人的秘境硬生生熬上三年五载,那若非运气极差,是绝不会被找到的。
这片星海里,最多的就是荒无人烟、也无甚资源可言的小秘境。
林三提着一盏掉了瓣的破莲灯,晃晃悠悠从茶馆里走出来,满心都是愁。
那一群天杀的又来催他弄点肥羊骗去宰了,可这桃叶渡虽然人来人往,骗子也多呀?真要是有大肥羊,还轮得到他?早给别家骗走了,赶都赶不上趟。
至于那七零八碎的小买卖,那群人又看不上。
林三叹了口气,难啊。
他惆怅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这碎琼里哪里都好,唯独一点不太好,这里没有白天,只有长夜,永无天光,因此在此生活行走,必要点上一盏莲灯。
谁知他就这么平平无奇地一抬头,竟在星河满天里看见了一道流光划破长夜,如流星一般,直直坠落而来。
林三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是——这是飞行法宝啊!大阵、大手笔,这,这……
这不就是肥羊吗?
大肥羊!
他想到这里,神色忽地一紧,能看见这道流光的人可不少,他可得赶紧过去,不然就得被人抢走了。
林三抱着莲灯一路狂奔,到的时候,便见一列光华万丈的宝车整整齐齐地停着,眼睛都看直了,一个没留神,身边一群人飞奔而过,抢先朝着从宝车上下来的几人热情洋溢招呼起来。
林三一怔,怒,这不就是同行吗?都抢走他那么多笔生意了,这次还不放过?
他抱着莲灯用力挤进人群,也不看面前到底是个什么人,没头没脑地说出自己的惯用骗术来,“这位前辈,一看就知道您修为高深、来历不凡,我这儿有个大消息,只是自己没实力,想卖个好价钱——不知道您对十年前被追杀的那个蓬山首徒长孙寒感不感兴趣?”
曲不询站在原地。
他本来只是闲散地站在那,听蜂拥而来各有一套的说辞,直到听见“长孙寒”三个字,忽地一顿,强行按捺挑眉的冲动,仿若寻常地偏过头。
“哦?”他定定地看向那个说起“长孙寒消息”的人,神色莫名,“要说这个,我还真有点兴趣。”
林三心中大喜,在同行嫉妒的目光里挺直腰杆,“我有他的消息!”
那头,沈如晚冷着脸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目光如炬,一字一顿,“你说你有长孙寒的消息?”
林三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好运过,一行几人,有两个都对他的消息感兴趣!
这笔买卖,稳了!
谢天谢地,总算轮到他林三走运一回了。
“是,我有长孙寒的消息。”林三铿锵有力地说。
第38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三)
沈如晚一瞬不瞬地凝视了林三一会儿, 直到后者神色渐渐维持不住,露出讪讪然畏惧之色。
她敛眸,“找个地方细说, 你带路。”
林三暗暗松了口气。
要是她再这么对着他盯下去, 他说不定就要坚持不住, 赶紧道歉说自己是瞎编的,转身跑路了。
“哎, 道友, 你别急着走啊。”反倒是周围其他热情洋溢的修士不甘心,挤在林三边上, 拼命靠过来,“我这儿还有大盗叶胜萍的独家消息呢,保真保质量, 你要是对这消息感兴趣, 我还可以和这哥们一起给你打个折。”
林三的脸色黑了,谁要和他一起打折了?
都是在桃叶渡宰肥羊的, 谁还不知道谁啊?那什么大盗叶胜萍的消息虽然有三分是真的,但碎琼里有无数秘境, 谁知道叶胜萍到底在哪一个里?就算真能找到, 叶胜萍实力完好,又能有几个人能抓住?
长孙寒就不一样了,世人皆知此人已死在蓬山高徒碎婴剑下,瞎编起来还不是任由他发挥?
但林三虽然知道对方的底细,也不方便在这里揭穿,毕竟他的底细也早被同行摸透, 大家一起吃这口饭, 抢生意归抢生意, 绝不能揭穿对方砸饭碗,那可是在砸自己的饭碗了。
故而他万般不爽,也只是黑着脸,拼命想把那人给推开。
沈如晚淡淡瞥这两个暗暗较劲的人一眼。
“叶胜萍的消息不要。”她目光定在林三的身上,重复了一遍,“找个地方细说,你带路。”
同行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林三幸灾乐祸,肥羊自己不想知道,可别怪他不给机会。
“来来来,几位是刚来我们能桃叶渡吧?我请各位去茶馆坐。”他殷勤地招呼,不知怎么的,倒竟然有几分绕着沈如晚走。
曲不询看看一个劲对他吹嘘自己手里长孙寒的消息有多独家的骗子,心情复杂。
桃叶渡不大,约莫比临邬城还要再小一些,放在凡人世界里规模庞大,可对修士来说就不那么够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大的城镇,却有着外人难以想象的繁华气象。
“咱们这桃叶渡虽小,可是寸土寸金。”林三带他们去常去的茶馆,老板也是面熟的,给开了个小茶室,关上门殷勤倒茶,“别看这里终年长夜,不见天日,但想在这里过日子,那也是拮据得很,想要在这儿有块安生立命的地方,那地价不比尧皇城差多少了。”
尧皇城寸土寸金早已是神州修士的共识,夸张传闻传得大江南北都是,常听说有尧皇城居民去城主府提抗议的,只是谁都想占住稳赚不赔的好地方,城主府管了又管,也仍是越来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