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园无此行(三)
【上期回顾】
钟妩在陆家重遇年少时深深爱过的陆锦航,如今的他在人前装作不认识她,人后却在责怪她为了母亲的医药费同意跟陆锦行荒唐的婚约……
第二章 陆家太复杂,不适合你
【1】毕竟从今以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
“胡闹!”
陆显文盛怒之下,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书桌上,犹不解气,又把手边两本结婚证扯过来,一把甩向对面的陆锦行。
“让你结婚,可不是让你随便拉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结婚!”
陆锦行看着掉落在轮椅旁的结婚证,做了个试图伸手去捡的动作,但很快又把手收了回来。
饶是知道他最是有心机不过,此举不过是故意为之,但陆显文的怒气终是被堵在了心口,一时之间无处安放。
陆锦行则更清楚,陆显文从来不是一个会真正心软的人,所以他的示弱点到即止,神色再平和不過:“那份股权变更协议的真伪您再清楚不过,您可以按兵不动,也可以在那之上附加许多条件——哪怕您根本不打算承认,我也不可能真的做出什么忤逆您的事,爷爷。”
迄今为止,陆家也仍在陆显文的掌控之下,他身为陆家的子孙,于公于私,难道当真会为了百分之十五的股权对簿公堂?
陆家人重利疏情,陆显文更甚。他只看重子孙能给陆家带来怎样的利益,所以即使当初他的小儿子再“出格”,他或许也曾痛心疾首,也曾深恶痛绝,可为了陆氏集团的利益,最后也不过是高举轻放。
陆显文看着陆锦行眼角眉梢意味不明的浅笑,想到英年早逝的大儿子,眼中的怒色退去,一种使得他身心俱疲的沧桑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尤其去年做过换肝手术之后,即使如今已行动自如,他也时常感觉力不从心。
这几年,他对这叔侄间的你来我往冷眼旁观,陆祈有陆锦航从旁协助,但陆锦行凭借出色的商业头脑,在陆祈毫不留情的打压下仍是羽翼渐丰,从最初的一人勉力支撑,到了后来各有胜负,甚至屡占上风。他不得不承认,假以时日,他这个小孙子必能成为陆家最合格的掌权人。
陆显文从来不曾怀疑那份股权变更协议的真伪,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也不过是想再敲打他一番,要求他先结婚作为拿到股权的前提,远不止因为他习惯高高在上、试图掌控子孙的一切。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最会借力打力的小孙子,会以此为契机,选择最为合适的人,作为自己事业的助力。
陆显文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都不看地上的结婚证一眼,语气却已经稍稍和缓:“这个不作数。”
陆锦行向来善于揣摩人心,所以陆显文的反应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只是他的神情始终淡然:“家世煊赫和不名一文各有利弊,无论何雅柔还是其他什么人,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对我来说没有差别。钟妩的出现算是恰到好处,为我省了很多麻烦,我倒是觉得她很不错。”
他已经和陆显文共同签下了股权变更的补充协议,承诺婚后继承父母留下的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即使他的做法此时看来堪称先斩后奏、阳奉阴违,可他知道,爷爷最为看重的,是他和陆祈谁更能为陆家创造更多的价值,而不是娶妻生子这些小事。
只是在他百密一疏险些丧命之后,他就已经彻底收了徐徐图之的心思。他没兴趣精挑细选一个结婚对象,然后不疾不徐地去继承母亲竭尽全力留下的股份。
他不会放过任何将陆祈踩在脚下的机会,自始至终都是如此,只不过如今,这种想法越发迫切了而已。
钟妩并不记得自己在书房外面等了多久,只觉得身子都有些僵硬,站得小腿发酸,书房的门才终于从里面被缓缓打开。
轮椅上的陆锦行看起来和进门前没什么不同,笑意依旧平和,察觉到她目光里的探询之后,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进来吧,跟我一起见见爷爷。”
钟妩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跟在陆锦行身后进了门。
来见陆显文之前,陆锦行只交代过她一件事:协议有时限一事绝不能提,其他事情一旦被问起,只需实话实说就好。
陆显文年逾七十,钟妩见到他之后才想起,似乎曾经在财经新闻里看见过两次,不过如今看来本人更瘦削更苍老一些,须发皆白,但普通老人的慈祥和蔼他一丝都无,在看向走到近前的钟妩时,越发面沉如水,眸光凌厉如鹰隼,逼得钟妩不敢直视。
钟妩自然知道,陆显文并不会因为一张结婚证,就认为她有资格叫他一声“爷爷”,所以她只是规规矩矩地颔首喊道:“董事长。”
只是陆显文却并不会因此满意。他不知道她这种谨小慎微是真的还是故作姿态,不过无论真假,他都不在乎。
即使她在法律上已经算是他的孙媳,可在他眼里依旧渺小不堪,和那些面目模糊的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陆显文看向陆锦行,视线没有在钟妩身上多停留一秒。
“不许办婚礼,不能对外公布,不允许这个女人打着陆家的旗号出去招摇——这件事出了陆家,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毫无准备,但钟妩对于陆显文的话也并不觉得意外——换作她是陆显文,只怕也不会同意小孙子就这么先斩后奏地娶了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他巴不得他们第二天就离婚,自然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徒增烦扰。
虽然随着这几句话,陆显文的怒意有再次升腾的迹象,但他既然已经让步,那么对于这些无可无不可的条件,陆锦行也就并不怎么在意。他和钟妩对视一眼,均是一副默许的状态。
只是这并不算结束,陆显文目光微沉,直直地刺向钟妩:“阿行以后的应酬你不许添任何麻烦,能做到吗?”
钟妩垂首:“董事长放心。”无论在陆家或是陆家以外,她也只是陆锦行的私人助理而已。
书房内重新归于沉寂。
钟妩早已看到地上的两本结婚证,但此时才松一口气,默默地弯腰捡起来。陆锦行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去,轻轻抚落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在暗红色封皮的映衬下,愈发显得修长洁白。
陆显文对眼前的情景不置一词。钟妩的乖顺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又难免会认为,她的忍耐是否有其他目的。
陆锦行对于陆显文越发深沉的眸光恍若未觉,看向钟妩:“你先出去等我,我还有些事和爷爷谈。”
钟妩见陆显文并未反对,于是点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房门紧闭之后,不再传出任何声音。钟妩走远了些,有些疲惫地靠在墙边,摊开手看着因为紧张而潮热的掌心,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天她情绪的起伏,比过去一个月都要多。
只是她还来不及彻底放松下来,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进入了她的视线。
陆锦航由远及近,等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站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地微微低下头:“陆先生现在有要事和董事长谈,麻烦您稍等片刻。”
在陆锦航的沉默中,钟妩站得越发笔直,视线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裙角,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個记忆里的钟妩并不是这样的。
陆锦航看着她平静而又刻板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在那些他从不愿过多回忆的日子里,钟妩还是邻居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漂亮而又热情,却也因着年纪小,万千宠爱于一身,于是骨子里有一种近乎张扬跋扈的天真。
所以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每天追在他身后,不在乎外人异样的眼光,也能丝毫不知委婉为何物地对他说:“锦航哥,你别去打工了不行吗?你缺钱我可以给你,就当我花钱买你的时间好不好?”
也同样是她,在他避之不及的嫌恶眼神里,泫然欲泣地看他:“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累,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在遇见她之前,陆锦航从来不知道,原来天真才最伤人。又或者说,她的天真,从来都伤人。
只是几年不见,再次重逢的时候,他看着她迅速地平复了近乎失态的情绪,面容平静地向自己道歉,也看着她恭顺地在陆锦行面前弯腰,细心妥帖地整理毯子,沉默着侍立在侧,一切都自然到,仿佛他记忆中那个热情张扬的身影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终是在他一无所知的岁月里,被生活磨砺成了另一副模样。
陆锦航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有着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唏嘘。
“换一份工作吧,我可以帮你。”
钟妩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来作为回应。
她是不是应该抬起头,讥笑着问他:不是不认识吗?那又何必摆出一副怜悯的姿态来对我说这种话?可她自己又再清楚不过,这种意气毫无用处,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怜。
她并未抬头:“谢谢,不过不必麻烦您了,我对现在这份工作很满意。”
陆锦航面色深沉。
“或许你觉得我多事,但看在钟叔叔当初的照顾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不要留在这里,陆家太复杂,不适合你。”
钟妩低笑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一种已经身在山中的喟叹:“不敢劳陆先生费心。”
陆家这趟浑水,她已经搅进来了。
面无表情的客套里,带着莫名的疏离。陆锦航自听到她那语意不明的笑声起,右手就几不可见地轻握一下,此时看向钟妩的眸光愈加冷冽:“哦?看来……钟大小姐似乎很能适应从高高在上到低声下气之间的转换。”
语气里是两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刻薄。
“是,毕竟屋檐之下,低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钟妩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看他,她面色灰败,没有一丝血色,却仍是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我爸爸已经不在了,过去那些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陆锦航在她低下头想要离开的时候,注意到她眼角一闪而过的水光,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拦她,可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门声响动的声音,于是他的手就这么僵硬片刻之后,倏然收了回来。
钟妩快步走到陆锦行身旁,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声音里的颤抖,低声问道:“回去吗,陆先生?”
陆锦行微微点头,随后看向对面的陆锦航,歉然笑道:“有点儿事和爷爷说,让大哥久等了。”
陆锦航的目光早已重归沉寂:“没关系,我也刚来不久。”
钟妩推着陆锦行的轮椅和他擦身而过,两人目不斜视,仿佛真的从未见过。而坐在轮椅上的陆锦行不知想到些什么,叫住陆锦航的声音疏朗清越。
“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太为难钟妩。”
陆锦行抬起头,轻笑间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明亮澄澈。
“毕竟从今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2】我其实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会带给我更多的惊喜
钟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着陆锦行一路回到了他的住处。
书房前那一幕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回闪,她其实并不知道在陆锦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后,陆锦航当时是何表情。因为在随后诡异的沉默里,她只能推着轮椅昂首向前走去。
不能回头。
“房东那边需要处理的事情,我明天会安排人过去。”
陆锦行将属于钟妩的那本结婚证递过去。
从民政局回来,钟妩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整理好,一并带来了陆家,只不过因为有些突然,还来不及和房东办退租手续。
钟妩已经从先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见一天的忙碌之后陆锦行亦面露疲色,问道:“您晚上想吃些什么?”
陆锦行微微后仰,指尖漫不经心地轻揉眉心:“让陈嫂看着准备吧,另加一个杂菌汤就好。”
他双眸微闭,手背覆上前额。
钟妩收回视线:“好,我这就去通知陈嫂。”
在她离开前,陆锦行又突然叫住她:“你今天应该也累了,先回去吧,待会儿让陈嫂把晚饭送到你房里去,吃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陪我去趟安檀寺。”
钟妩回过头看他,却并不能从他平静的面容上发现任何情绪,于是原本想要道谢的话,一时并未说出口。
陆锦行睁开眼:“还有事?”
钟妩点点头:“我也许不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走向,但我可以保证的是,这三年里我不会谈恋爱,更不会因为个人感情问题,给您添任何麻烦,损害您的利益。”
她对陆锦航的那些感情,如今似乎只存在于重逢时难以抑制的那个瞬间,随后就被她连同那些过去一起,埋入了心底。
她早已自陆锦行先前的言语中,窥见了陆家人之间薄若蝉翼的亲情。此时陆锦行并未提及,可她亟待证明自己的坚定。
可陆锦行静静地听她说完,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说实话,相对于信誓旦旦的保证——”
“我更愿意相信一言一行地实践。”
钟妩和他视线相交,薄唇紧抿,陆锦行眸光淡然。
“我并不在意你对陆锦航的感情是过去还是现在,因为我发现,与其说你今天给我制造的是一桩小意外,倒不如说……是个小惊喜。”陆锦行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我爷爷这个人,向来喜欢一家人看似花团锦簇的场面,所以钟妩,我其实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会带给我更多的惊喜。”
回房的路上,钟妩一直在想刚刚陆锦行的话,心中悲喜莫辨。
在这段荒腔走板的婚姻里,她无意第一天就得罪陆锦行,所以知道他并不介意自己和陆锦航的所谓“过去”可能会带来的麻烦时,她多少都松了口气。但想到陆锦行说的“以后”,她好不容易放松了些的神经就再次绷紧了。
与此同时,钟妩也越来越觉得,陆锦行这个人,似乎拥有这世上最完美、最精致的面具,让人永远窥不破内里,即使他的笑容再温和不过,也仍会让人感觉冰冷。
安檀寺坐落于余城西郊的半山腰上,周遭环境清幽,但寺内香火鼎盛。只是和少数极为虔诚的香客相比,时下的年轻人去安檀寺,不过是将其作为一个游乐项目,结伴去烧香求签,更多的只是一种从众心理。
有些人上了年纪难免迷信,陆显文又是其中格外老派的,每到重要日子,都要去安檀寺上香。日久天长,倒更像是个心理安慰。而在他近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之后,除了定期飞去美国检查,其余时间几乎不出门,去安檀寺烧香这件事,也就由陆锦航和陆锦行兄弟二人轮流代替了。
钟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从内后视镜里看陆锦行。他偶尔和她或者司机闲聊几句,偶尔看看山路上的景色,面色虽然仍然苍白,但昨日眉眼间明显的疲态早已消失不见。
小江是陆锦行出事后,林越千挑万选出的新司机,车技出众,人也老实本分,不过骨子里到底还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活跃,见陆锦行今天心情不错,忍不住说道:“我来余城前就听人说过安檀寺的签特别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锦行的目光自车窗外收回来,笑道:“不信的人不过一笑置之,信的人则是千万百计也要找出贴近签文的解释,所以也就觉得灵验了。”
“看来您一定是不信的。”小江听他这么说,笑了起来,又问钟妩,“钟小姐信不信?”
钟妩摇摇头:“都是封建迷信。”
陆锦行轻笑起来。
小江对于钟妩簡单粗暴的盖棺定论听得直摇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陆锦行笑道:“是这个道理。不如待会儿你们也去各自抽一支,信与不信,也全看你们自己。”
钟妩此刻的心思全然没放在这上面——天气预报只说多云,但她看着此时窗外已经有聚拢趋势的乌云,眉头微皱:“还是快去快回吧,山里气温低,万一待会儿下起雨来,对您的身体不好。”
小江虽然对她的话深以为然,但也难免觉得,这位钟小姐实在是个无趣的人。
在安全的前提下,小江把车速提得更快了些,黑色宾利一路疾驰,到达安檀寺的时候,时间尚早,只是天色比先前更暗了些。云层半遮了太阳,山风就显得格外凉。钟妩特意带了厚毯子,帮陆锦行盖好双腿后,又嘱咐小江:“到后备厢拿两把伞出来带着。”
大抵是天气不好的原因,寺内的游人和香客都很少,三三两两冷清得很,但木鱼声和诵佛声依旧不绝于耳,同往日香火鼎盛时没有任何区别。
在肃穆庄严的阵阵梵音里,钟妩那颗从来都称不上虔诚的心,也渐渐变得沉静起来。
直到陆锦行的轮椅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前停下来,他看向她,眸光带笑:“只怕还要麻烦钟小姐这位不受封建迷信思想荼毒的人,进去帮忙上炷香。”
“……我?”
钟妩一愣,看着他的目光里有明显的错愕。
陆锦行直面她的讶然:“心意既然从来都不在于形式,那么我即使人在殿外,由人代为进一炷香,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殿里的神佛既然心怀悲悯,见我腿伤未愈,应该也不会计较。”
虽然他神情自若,甚至还带着清浅的笑意,可钟妩仍是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讥诮,只是她不知道这讥诮是对于此情此景,还是陆显文。
而她来不及细究,陆锦行已经再次问道:“怎么,很为难吗?”
钟妩收敛心神,微微摇了摇头:“不会。”
三个人往寺外走的时候,雨点已经开始在地上砸出了豆大的痕迹,可因为风太大,钟妩的伞刚打开就被吹翻了。她手忙脚乱地将伞翻回来撑在陆锦行头上,匆匆加快了脚步。
可雨势裹挟着山风,很快变得又急又猛,饶是她和小江两个人再仔细小心,回到车上的时候,陆锦行身上的外套和毯子也仍是淋湿了些。
小江上车之后急忙打开空调,钟妩坐到陆锦行身旁,一面拿毛巾帮他轻轻擦拭面上和颈间的雨水,一面心默默感慨:还好她怕冷,不仅自己带了件风衣,也帮陆锦行备了件外套。
陆锦行换了外套,钟妩又把车里自己的风衣拿过来盖在了他腿上。
整个过程中,陆锦行看着她忙碌,始终不发一言,此时才伸手拦她:“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就好。”
“不行,空调温度不宜过高。”
钟妩反对,继续为他盖衣服的动作和语意同样坚决——他重伤初愈,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
彼时小江擦着自己头上的雨水,闻言从内后视镜里瞥向后座的两个人,又不由觉得:这位钟小姐虽然不太讨喜,倒也并不讨厌。
原本钟妩担心风雨里回程有风险,并不同意即刻下山,可三个人在车里等了一阵子,雨势却并没有减小的迹象,于是陆锦行终是出声:“往回开吧。”
钟妩见他面色更加苍白,也只得嘱咐小江:“别开太快,稳一些。”
小江一面发动车子,一面点头:“好。”
一路上,钟妩格外注意陆锦行的情况,而仿佛是要响应她的担忧一般,还未走到半路,陆锦行原本苍白的脸上,就已经渐渐泛起了潮红。
她抬手贴到陆锦行的额上,果然有些发烫。
钟妩正要问小江能不能开得稍微快一点儿,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两个人条件反射般前倾,她手疾眼快地扶住陆锦行,小江也稳住了身子,欲哭无泪地回头看向面带愠色的她:“车好像坏了……”
钟妩哑口无言。
陆锦行闭目靠坐在座位里,阻止了两个人想要下车查看的举动:“打电话给林越吧,让他找人来接。”
钟妩答应着拿出手机,片刻之后,又有些颓然地撂下手。
小江见她如此,不明所以地拿出自己的手机,也不由得想要抚额:“……没、没信号。”
如果眼前这一幕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小江就几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形容现在这个状况的词了。
由于高烧,陆锦行已经开始头晕,但想到眼下的境况,仍是不由得轻笑出声。
“所以说神佛信不得。”他有些失力地靠在钟妩身上,双眸紧闭,嘴角微弯,沙哑的声音更像是带了笑意的喟叹一般,“从不悲悯啊……”
钟妩的心倏地一抽。
车内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钟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外套,觉得似乎比一开始淋湿时干了一些,于是脱下来一并盖在了陆锦行身上。
她看着车窗外的雨幕,觉得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况里,似乎也只能自寻出路。
钟妩看向一筹莫展的小江:“现在应该还会有下山的车,我去外面拦一拦,争取找到人帮忙带咱们下山。你带一把伞往山下走,走过这一段就应该会有信号了,到时候打电话给林越,让他带医生过来。”
小江迅速分析了她方法的可行性,随后点了点头:“好。”
车门一开,早春的山风卷着雨水倏然而至,钟妩迅速甩上车门,与此同时,身子在冷雨里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目送小江压低雨伞朝山下走去之后,钟妩将再一次被吹翻的雨傘翻过来,迎风撑着,朝前往安檀寺的方向望去。
风急雨骤,即使有伞,她也很快全身湿透,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那股寒意仿佛顺着皮肤的纹路,一直渗进了血肉里。
刺骨的凉。
不过让她瞬间就忘记了寒冷的是,很快就有一辆车从他们来时的山路上驶来,她顾不得再次被掀翻的雨伞,用力挥舞着手臂,示意对方停下来。
可那辆车根本没有减速,从她身旁疾驰而过,只留下了雨幕里有些模糊的尾灯光亮。
刚刚涌上心头的狂喜瞬间陷入寂灭,钟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由得苦笑。
无数次的翻折之后,再结实的雨伞也无法逃脱损坏的命运。钟妩原本还想举在头顶挡挡雨,可她看着自己周身湿透的模样,干脆把它扔在了一旁。
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没有了伞,她反而觉得雨变小了些。
她将颊边的湿发塞到耳后,想到刚刚过去的那辆车,不由得后悔:她当时该直接站到路中央拦的,即使很可能会被骂“找死”,但好歹还有一个求助的机会,以陆锦行的财力,她尽可以大方许诺对方丰厚的报酬。
她随即又想起车里正发着高烧的陆锦行,本来想回车里去查看一下他的状况,又怕车门开关之间,冷风见缝插针地钻进去,让他病势越发沉重。
钟妩走到车旁,擦了擦后车窗上的雨水,朝里面看去。
陆锦行周身的关节都一阵阵地酸疼,寒意也一层层地漫上来,烧得他头脑越发昏沉。
他慢慢睁开眼,朝车窗外看去。
风雨里熟悉的身影,实在是狼狈不堪。连把伞都不撑,湿透的紫色长裙裹在身上,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此时又不知是为了什么,一面摩挲着手臂,一面走过来贴在车窗前,向里面看过来。
明明是看不清的。
陆锦行有些无力地靠坐在座位上,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陆锦行的身影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钟妩似乎可以想象他此时虚弱的模样。
煊赫的家世,精致的面容,卓绝的头脑——她最初见到陆锦行的时候,以为如果没有腿疾,他的人生大概不会有任何缺憾。
可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就已经发现,他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在他的身体。即使没有那场车祸,陆锦行可能也不会是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记得他说神佛从不悲悯时,面上一闪而逝的落寞。
钟妩不停地打着寒战,以为自己的神经都被冻得快要麻木了,于是放任自己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直到她隐约听到了汽车鸣笛的声音。
她急忙朝声源处看去,原来并不是幻听,安檀寺的方向果然有一辆红色越野车,正朝着她这边驶来。
吸取了教训的钟妩连忙跑到路中央,朝那辆车大力地挥舞着手臂。
红色越野果然停了下来,甚至并没有骂她,司机只是将车窗开了一条细缝,抬高了声音问她:“怎么了?”
钟妩跑过去,努力平复呼吸,哆嗦着开口:“我们的车坏了,我老板发了高烧,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们下山?我们一定会有重谢的。”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拿了把伞下车之后,就觉得眼前的女孩这副模样,实在没有什么挡雨的必要,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扶他过来吧。”
重不重谢他倒不在乎,只是他毕竟刚烧完香下山,就当是结个善缘了。
钟妩叠声道谢:“谢谢您,谢谢……”
陆锦行已经陷入昏睡,眼看着钟妩用尽全身力气都很难将他扶下车,红色越野的司机干脆好人做到底,把伞交给钟妩撑着,把陆锦行从车里架下来,扶上了自己的车。
钟妩也随后坐进车内,冷暖的急剧交替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尚不忘因弄湿了对方的座椅而道歉。
对方对此不甚在意,将副驾驶座上的一件衣服递给她,随后重新发动了车子:“都是小事。”
钟妩接过衣服盖在陆锦行身上,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可看着陆锦行虚弱的模样,到底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陆锦行仿佛感知到她的忧虑一般,自短暂地昏睡中睁开眼,撞上钟妩的视线之后,力不从心地笑了笑:“真是狼狈。”
钟妩也有些想笑,眼睛却莫名地发酸。
“是啊,出门前该看看皇历的。”
【下期预告】
“睡着了,”林越面色凝重,“药吃过了,在打点滴,但烧还没退。”
两个人走到一旁的小客厅里坐了下来,林越见钟妩凝重的神色间隐隐透出几分自责,又想起先前她跟落汤鸡一样的狼狈相,于是开口安慰道:“我已经听小江说过了,今天的事你处理得不错,不然陆总的情况只怕比现在还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