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03
虽然凤族并未摆明了说出来,但洛涯如今,已经是很少出席族中的重大事宜,他的身份,多多少少有一些被疏离的尴尬,洛涯说,他的哥哥们全都非常优秀,他是可代替的。
洛涯的心况,一直都是难得的好,从来不因这事伤春悲秋并且发酸,似乎现下的境地,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
特别能给自己找乐子的洛涯,就算是随性烘焙个新茶,随意研究个菜色的新奇做法,也颇能开心几日,在这点上,夏初雪就难免自叹弗如。
夏初雪的神生状态,要比墨训还随缘上那么几分,白话点说,便是没有乐趣就是最大的乐趣,夏初雪确实非常擅长丹青,但那完全不是夏初雪的兴趣所在。
有次洛涯兴致大发,要在司书殿发起一场踢毽子比赛,这种人间女子间的玩乐,洛涯本以为夏初雪会欢喜得很,夏初雪却以一个公务繁忙的理由给驳了回去,结果洛涯用那无辜的眼神,看了夏初雪是许多日。
当洛涯知道夏初雪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而且有时还能读着读着就发呆在阳光里时,洛涯就开始觉得,他神生中又有了另一重责,夏初雪对此深感压力。
夏初雪对洛涯说,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就觉得我做的事情很是无聊。
洛涯却是问夏初雪,你是不是一直很孤单?
当时夏初雪的神情有些倦怠,却是问洛涯,你却是一直很不孤单的过着每一个日子?
洛涯摇摇头,很诚恳的摇摇头,洛涯说当然不是,可是我有努力过。
他看得很明白,夏初雪学不会如何让自己轻松下来,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需要轻松。
世人寻药求仙,却没有想过,仙家也都各自烦恼,人世苦短,毕竟是短,仙家寿长,绵延不休。
夏初雪知道自己不快乐,但是她不在乎,所谓自虐,正是其乐无穷。
虽然洛涯不喜游荡,多数的时候都在幽冥司中,但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这司书殿。
当他不在的时候,殿内殿外总有各色仙蝶飞来飞去,间或停留在夏初雪压着书页的手指上,拍着一对美丽的翅膀,在那些仙蝶的气息中,夏初雪总能嗅到洛涯的味道。
殿外是闪着金色光芒的池塘,殿内满溢着温暖的阳光,书页上是岁月和历史的种种盂,绚丽的仙蝶和洛涯留下的温茶,一切都是如此的温馨和不可替代。
***
幽冥门,地府与人界的断隔,生与死的一种诀别。
这道高十丈宽八丈的血红色大门,是地府森严的一种身份。
即使尚未开天辟地以来,这道只遵规度不枉人情的法门,即是如此沉静肃穆的挺立着,妖娆连着诡异,甚为美好。
普通的鬼魂,死后并不经由幽冥门而入地府,而且,除非能入鬼节名册,否则绝难从这幽冥门中出去,一年的唯一一次。
中元鬼节,万鬼离门。
这一切的手续,一直都是司书殿负责掌管,鬼众管理,则是每年一轮,今年正巧轮到转轮殿。
转轮殿的殿王陆绪,一向都是幽冥司中遵纪守法的楷模,要比循规蹈矩这点,夏初雪恐怕都是自叹弗如,这也不好比。
幽冥门于子时开启,子时二刻方才着鬼众通行,但陆绪非常不畏寒冷,在子时的前一刻,便到了幽冥门。
司书殿的一众司职,还未到达幽冥门前的时候,便远远的看到幽冥门旁那个搓手呵气的陆绪,洛涯刚想发表看法,把自己裹得像粽子的梓萝,投去厉眼一双,直直的瞅着他,洛涯于是非常知趣的闭嘴望天,不惹梓萝。
先行一步,洛涯越过夏初雪,走到陆绪旁边,拱了拱手:“陆殿真早啊。”
陆绪面上带笑的回了回礼:“刚刚来,刚刚来,”说着扫了眼洛涯身后,看到梓萝的时候,神色稍微有些尴尬。
夏初雪方要说话,觉察到风向逆行,回头一望,幽冥主的车架,正在缓缓冲向他们而来。
那边的陆绪,最先跪下,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尘土里面。
虽然堂耀从未深责过陆绪,但他一向畏惧堂耀,夏初雪心中微微叹息,记忆虽然已经消除,可是感觉,却仍旧保留了下来。
夏初雪来到堂耀车架前,微微躬身:“司书夏初雪,恭迎主上。”
堂耀语气中夹杂着微弱的无可奈何:“免礼吧,”随即来到幽冥门前。
子时前二刻,幽冥门十孔已经由各自殿王开启,只有中间的六芒星锁孔,仍旧闭合,其余殿王,在后方督查鬼众管理事宜,要待鬼众全部放行完毕,才能过来。
堂耀将手慢慢抬起,放到六芒星形状的锁孔上,血红色的幽冥门上,开始出现层层冷雾寒霜,数朵硕大的枉生花,妖娆的显现在幽冥门的纹路之中,在霜雪的衬托下,开得血色弥漫。
沉重的幽冥门,无声的缓慢开启,阵阵刺骨的朔风回旋激昂,在空气中盘旋卷曲,猎猎而起。
站在幽冥门正前放到堂耀,临风而立,潇洒得没边。
卷在空中的白雾,浓烈厚重的几起几落,白雾当中,隐隐有血珠凝滞其间,十分的诡异。
衣袖轻轻摆过,浅青色的青烟,渗入血珠白雾之间,眨眼间,即与白雾融合,消散无影,朗朗清明。
雾气渐次消散,堂耀缓缓转过身来,眼中神色仍旧如常,平静幽远的看向夏初雪。
夏初雪却转过头,对身边的洛涯说了两句,不再看向堂耀的方向,低头敛目。
洛涯的指尖凝着银色光芒,手掌翻转之间,笼罩在幽冥门六丈开外的结界瞬息破裂。
结界封闭之时原本不得看见,如今结界洞然开裂,方能清晰见得万鬼森森,列于六丈开外,整齐肃严。
洛涯在夏初雪身旁轻声细语,笑得冰消雪融:“真沉闷。”
夏初雪和洛涯是铁打的交情,由此万鬼通行过程中的确核,都由洛涯独做。
一万个由幽冥门通过的鬼众,开始在洛涯耳边喋喋不休。
当洛涯听了最后一鬼自述结束,心中确实是万分解脱。
云逸接过洛涯递过的文书,垂头看看神色倦怠的洛涯,微微的有些幸灾乐祸。
洛涯的头上似乎长了眼睛,牙齿摩擦的声音错落有致,幽幽的道:“云逸,你要好好权衡一下,夏初雪可是要走了。”
云逸笑得淡薄且温和:“你不会难为我的。”
洛涯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坐在案椅后,单手支头,看堂耀夏初雪一同消失在幽冥门外。
人世仍是老样子,这么久了,虽然人来人往,但是那些浸渍历史的建筑,仍是穿越时光,静静的矗立。
夏初雪和堂耀他们两个,本来是打算暂时容身在都城近郊的土地庙内,但夏初雪坚持要宿在城中,堂耀于是亦不再坚持。
离开土地庙时,夏初雪回头望去,此方土地神的表情,分明非常释怀。
夏初雪笑笑,心情竟然明朗了几分。
上任土地神,是天界的上仙,因为触犯天条,被贬谪此地,当了这小小土地庙的土地神,那位上仙,和堂耀早就认识,因此也不惧怕堂耀,这位新来的土地神,自打见到堂耀第一眼,身子就没停住抖动,夏初雪这才决定离开,还别将他吓死。
国都淮许,是他们来得最多的地方。
在夏初雪的脑海中,可以描摹出这座城池的每一块砖瓦墙壁,就连青色墙壁缝隙中的沙粒,都写尽了相识。
这个曾经数度繁华又是几经没落的城市,这座无数次更名易主改朝换代的都城,无论经年,始终矗立。
长治久安,是一种永远的神话,没有任何政权可以万世长存,历史总是如此循环,凄迷的美丽。
历史上的每个王朝,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宣称,将会善待人民,仁怀治世,可是渐渐的,因为这个或是那个的原因,逐渐的,朝廷腐败,贪官污吏横行跋扈,人民衣食皆忧,没有安身之地。
承诺很美好,道理都很简单,谁都会说,可是或许正是因为简单,往往最被漠视。
百姓想要的,其实并不多,可是由于各方利益的争夺,真正清明的统治,实在太难。
为了麻痹百姓,昏庸的、无能的、暴虐的、残忍的帝王,做了许多遗臭万年的事情,那些愚蠢的行为,夏初雪见过很多,作为天子,有些事情,打从他们得到至高无上权力的那刻起,就在慢慢忘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心中没有子民以及国家的王,没有存在的价值。
四百六十五年,这是夏初雪见过的最寿长的朝代。
只有被追赶,从未被超越。
不过尔尔。
夏初雪和堂耀入住的这家客栈,距离皇宫内院不算很远,客栈旁边遍布着酒肆饭馆,与客栈隔水而建的是各色风月场,莺莺燕燕柳绿花红。
时下世间正是中元鬼节,各家各户上坟祭祖,皇宫内院也免不了焚香祭祀,鼓乐喧鸣。
夏初雪从不信这套,生前如此,如今也依然随性如斯。
祈福泽陂,妄言无稽。
夏初雪这样的想法,便是连堂耀,也会时常很无语。
可是如果想争论,堂耀显然没胜算,菩萨是有的,佛是存在的,夏初雪不是不承认,她只不相信,谁有那个空闲,管得了无尽的尘事。
夏初雪知道,她当然并非幽冥司的首任司书,她也十分坚信,她不会是最后一位。
但她必须是得到最多关注的一位幽冥司司书。
对于这样的身份,夏初雪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表示受宠若惊。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是墨训对夏初雪的一家之言,堂耀却也深以为然。
她对夏初雪的感情始于追念,可如今即便无需仔细计较,也有大多出离。
为她做过太多事情的堂耀,甚至无需她的一声谢,夏初雪也没道过谢,因为她觉得,没什么意义。
有时想想,夏初雪也觉得,她的心肠,弄不好,真是石头做的。
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在逐渐坚信着,堂耀的各种血亲,从来都是情深意厚,撼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