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04
淮许楚阁,洛阳倾国。
桨声灯影,夜泊临江。
一片细雨笼罩苍穹,吹散了无数烟尘,零落成泥。
环绕楚楼的水面上涟漪轻舞,浅碧色的水波,应和着水面上凝结的雾气,宛如精灵嬉戏人间。
水面上斜行着若干软纱锦帘的画舫,幽咽的琴瑟之声时隐时现,推杯换盏之间觥筹交错,细声轻语的女子衣衫半落。
一双手绕过夏初雪的身体两旁,将窗户掩合。
夏初雪低头看了眼临窗桌案上才画的荷花,嫩粉色的荷瓣,已被雨水浸染,模糊成一片。
身后的声音磁性温柔:“观棋说你身体虚寒,着凉尤其不好。”
回过身去,夏初雪于烛光中笑得温和:“没观棋说的那么严重,主上这是关心则乱。”
对方摇摇头,看似很不相信:“你体内灵气强大,又有仙法护体,身体却总并不算好,观棋的话,我看是可信的。”
转身回到桌案旁,夏初雪动手收拾笔墨纸张。
屋内燃着十二色的蜡烛,圈起一室的暖黄。
这些各色的蜡烛,都是堂耀闲时做的,有次堂耀在时,夏初雪和洛涯说笑,说到想要十二色的蜡烛,堂耀便是不声不响的做了出来,夏初雪后来劝阻过,可是堂耀总归不听,夏初雪也就由他去了,没想这次出来,他竟随身带着。
将笔墨归架,夏初雪问的心不在焉:“主上最近早出晚归,可是有什么事情?”
堂耀迟疑了片刻,夏初雪立刻道:“如不方便,主上不必说。”
楞了楞,堂耀神色间有些踟蹰:“不是不想和你说,我是担心你。”
将头低下,夏初雪嘴角缀着一点笑:“劳主上费心了。”
烛心噼啪一声,堂耀回过头去,夏初雪的面容在烛光中蒙上了一层淡黄色的暖光,柔和的令人沉醉。
堂耀的手指如同受到了蛊惑,抬起来去碰触那温暖的浅黄色,夏初雪在烛光中眉目若水,不躲不拒,脸上漾起层层笑意。
洁白的指腹触到夏初雪的唇角,久久徘徊,像是精心抚摸着一件釉质细腻的瓷器,夏初雪抬手抓住停留在唇角的手指,淡淡的道:“主上,我见到佳璃了。”
堂耀迷茫:“是谁?”
“主上最近在找的妖鬼。”
堂耀顿了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将堂耀的手放下,夏初雪眼睫垂落,一层阴暗的光线,扫在她的眼睑上面,眸色不明:“妖鬼的名册上,主上的灵力很厚重。”
点点头,堂耀声音中似有叹息:“陆绪禀告过,说是很多鬼众都曾见过那妖鬼,我敲来人世,便顺道找一找,否则陆绪三天一陈情,五天一上书,也挺烦的。”
抬起眼睛,夏初雪很专注的问:“主上最近忙着的,就是要抓那妖鬼?”
堂耀的声音满蓄温柔:“我不想让你操心。”
夏初雪心中忽然一动,手指交握,千言万语只此一刻,眼眸中波光流转,堂耀竟是看呆了。
正在这时,不知谁以指节轻叩房门,堂耀再向夏初雪眼中看去,却又是一片水波平静。
“秋意来了,”夏初雪轻轻笑道:“也真难为他。”
房门被从里面打开的时候,秋意双眼扫到室内的堂耀,看到对方脸上那种不爽的表情,觉得自己来得非常不是时候。
“要不属下晚些再来?”白秋意打量着堂耀。
秋意仍在身在阎罗殿内,做着他的判官,按照常理而言,离了司书殿后,秋意如若见到夏初雪的时候,应该自称‘下属’,而非‘属下’,但是他的这种称呼,仍旧没有改过来,每次夏初雪听到秋意这样叫,都会隐约觉得,秋意从未离开。
“不用了,主上也没什么事情,倒是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么?”夏初雪一边说着,一边将秋意往室内请。
秋意推辞着不进去,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方砚台,不是新的,光看表面,就知年头不短,递到夏初雪手里:“就是这个,不是很难找,属下先走了。”
听到秋意告辞,夏初雪抬脚走出房门:“主上回房安歇吧,属下也该告辞了,正好送送秋意。”
知道夏初雪想要借着自己远离是非,秋意也不拆穿,跟着夏初雪,走到客栈的门首。
雨滴仍旧淅淅沥沥,飞溅在房檐,他们之间已经熟悉得不行,也是无消多言,夏初雪看着秋意,消失在街角的墙里面,隐去了身影。
再度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堂耀已经走了,桌上一碗莲子羹,还冒着热气。
雨夜的觉,竟然睡得很踏实,滴滴答答的声息,像是温柔的轻语。
这种天气,夏初雪起得一向不早,她起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快到正午了,只是连日下雨,天总不见晴明。
湿润的雨线,沿着黛色房檐,顺从的滑落下来,敲打在屋角旁的石子上,溅落起数颗剔透的水珍珠。
夏初雪倚靠在床上,室内静谧和暖,屋檐上水滴飞溅,和着细微的啪啪声响。
七月的雨,来得如此缠绵悱恻,搅得心绪难平。
用温水洗漱完毕,用罢早饭,夏初雪独自坐在床上发呆。
这样想了一会儿,夏初雪觉得屋内有些发闷,抓起床脚的油伞,下了客栈的楼梯,走到街市上。
太阳被铅色的乌云遮住,天空中是大片的阴霾。
街上行人寥寥,鸟雀也隐去了踪影,间或一两个行人,披着蓑衣,急行在光滑可鉴的青石板路上。
夏初雪漫无目的的走着,风里夹杂着细小的雨丝,零散的拍打在她的面颊上,有些许的凉意。
路边支着一个卖凉冻的小摊,摊主人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精壮男子,眉眼憨厚,一双大手有些微微的冻红。
夏初雪给了摊主十文钱,摊主从粗质的白瓷大盆中小心翼翼的拿出熬制好的凉冻,放在砧板上,用银色的菜刀仔细的切成薄片,整齐的码在碟子中,放到了夏初雪面前的桌上。
摊子本是有三方桌案,此时雨落,只留了一个,遮挡风雨的雨布厚重结实,小摊的一方天地中,竟是比凄风苦雨的外面暖和些。
看了眼守在摊子旁的汉子,夏初雪夹起一筷凉冻,赞许的笑道:“这凉冻做得弹性劲道,真是好手艺。”
摊主搓了搓手,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是祖传下来的,俺做得不如俺爹。”
夏初雪点了点头,随口问道:“老人家可还在?”
摊主眼圈有点红,声音有些低垂:“俺爹他,已经去世了。”
凉冻质地滑凉,夏初雪手拿筷子没有夹稳,一片凉冻又落回了白瓷盘里。
这葛家的凉冻,是祖传的手艺,葛家六代都以此为业。
夏初雪尝过葛家每一代人的手艺,这六代人中,做得最合夏初雪胃口的,还是这摊主的爹。
原来已经死了,夏初雪竟然都不知道。
这也不奇怪,她每天面对的都是卷帙的文书,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刻意的关心,本来也就难以知道。
雨丝落得更加稠密,梳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帘笼,盘中的凉冻透明清凉,夏初雪的心中忽然有些倦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雨帘中灵灵稚嫩的童声彷如近在耳旁,叫嚣着抓挠夏初雪鲜血淋漓的心肺,亲人的头颅,高高的悬挂在杆子上面,就像挑着大红的灯笼,鲜红可怖的血线,渐渐染成了漆墨的黑。
分不清现实和幻觉的界限,一切都笼罩在了朦胧的烟雨之中。
夏初雪茫然的看着摊主跑到雨中,接着手拉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女童,一起走进了摊棚中。
小女孩梳着朝天小髻,脸上流着一条条的水痕,穿着翠绿色的小袄和同样颜色的裤子,脚上却没有穿鞋子,身上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引童。
妖鬼操纵的引童。
心中微叹,夏初雪强迫自己定住心神。
没有预料的相遇,有的时候,事情就能巧的如此之狗血。
这个引童身上的鬼气,非常的纯净,看来未曾作恶伤人,那个驭使她的妖鬼,还不是那么没有良心。
但是反过来说,良心也不算很多,否则,也是不会寻找这么小的引童。
摊主尚不知晓危险,好心的拿过一条干净的巾子,给眼前的女孩擦去浑身的雨水,嘴里仍不忘询问孩子的父母家人,看样子,是想把迷途的孩子送回家。
耳边响着女童的声音,轻轻脆脆的,就像是从林中飞出来的小鸟,一个不小心,闯错了地方。
孩子的嘴角边,渐渐浮上一层淡漠的冷笑,嵌在童稚的脸庞上,有一种诡异混乱的感觉。
吃下了最后一片凉冻,夏初雪将筷箸整齐的放到盘子上面,走到女童的面前,拿过摊主手中的白巾,认真的帮女童擦着脸上的水痕。
见到夏初雪的瞬间,女童楞了一楞,突然笑得一脸可爱稚气,一双白胖粉嫩的小手抬起来,要去触碰夏初雪的脸颊。
抬起手,夏初雪轻轻的接住女童伸在半空的小手,平淡的问:“怎么了?弄痛你了?”
仍旧维持那个天真浪漫的笑,女童说出的话奶声奶气:“姐姐长得真漂亮,要比妈妈还漂亮。”
夏初雪轻轻的笑,对女童道:“姐姐送你回家去找妈妈,好不好?”
听了夏初雪的话,女童脸上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点着圆润的小下巴,非常认真,抑制不住的欢喜,好像得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辞过摊主,夏初雪拉着女童的小手,消失在街市的尽头。
摊主看着夏初雪和女童走的方向,直到她们消失,这才回了摊子里面,摊子的桌案上面,放着一锭银子,摊主追了好久,竟然也没见到夏初雪和那个小女孩的影子,只得折身回去,叨念着夏初雪是一个好人,但愿佛祖保佑云云。
淮许的西门外路途泥泞,此时已是初见暮色,小女孩精神却是大好,虽然光着两只小脚丫,鞋子都没有穿,却仍旧活泼好动,一路上蹦蹦跳跳,脚上却没沾上一点泥泞。
夏初雪突然有点好奇,是这个女童太过自信?还是太过的幼稚?这种奇怪的时候,难道真就没有人类在意过?
走了一段路后,女童突然挣脱夏初雪的手,跑到路旁的野花丛中,在一大片黄色白色的野花中寻觅,终于找到了一朵紫色的野花,炫耀的拿到了夏初雪面前。
“姐姐你看,这是娘亲最喜欢的花,娘亲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呢,”女童有双很明亮的眼睛,黑得泛蓝。
接过紫色花朵,夏初雪注视着花蕊和叶瓣上浓重的水滴,表示好奇:“很漂亮呢,它有名字么?”
女童背着一双小手,稚嫩的话语中掩饰不住的骄傲:“解忧,这花叫解忧,可是娘亲起的呢。”
夏初雪的双眸当中,噙着点点笑意,手抚摸过女童的头,似是自言自语:“解忧?何以解忧?”
女童忽然侧过身去,冲着另一个方向甜甜的笑着,离开夏初雪的身边,奔到一袭淡色紫衣的女子身旁。
女子身在一片紫色的花海之中,雨丝和着清风拂过,女子仿佛要隐没在花海的重重紫雾之中,分辨不得眉目。
紫色的轻烟,凉薄的绕在空气之中,透明的清霖,结成缕缕丁香愁,泪雨零铃。
凝视着女子的方向,夏初雪突然绽开一个笑容,女子似乎很惊讶,脸上挂着错愕的表情。
那女童已经奔到了女子的近旁,邀功似的拽住女子的裙摆,仰着粉琢的小脸:“娘亲,玲玲带来食物了呢。”
夏初雪的心颤了一下。
女子笑得颠倒众生:“玲玲真是乖。”
夏初雪听见自己道:“是灵秀的灵?”
女童翘着小嘴道:“是风铃的铃哦。”
夏初雪笑了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突然很想回去,那一室的烛光,一瞬间放大了数倍,竟是笼罩得夏初雪的心神,恍惚摇摆。
正在夏初雪发愣的瞬息之间,一抹紫纱从她身侧飞来,在雨幕中却也不见力度有丝毫削减,仿若一把冷紫色的利剑,划开了天际中延绵的细雨。
夏初雪伸出手,轻轻的用手接住紫纱,声音中有些惋惜:“这就是姑娘的待客之道?”
女子一对柳叶细眉蹙成点点寒烟,方才软柔的声音中显着几丝的焦躁:“来者何人?”
夏初雪笑得恍如脱尘:“我同你一样,都不是人。”
女子顿了顿,有些不屑:“你当你这样说,我就会怕了不成?”
摇摇头,夏初雪语气冲和:“你没有怕我的必要。”
女子的神色中溢满自信,脸上就差没写着‘我很强大。’
想起了洛涯,夏初雪突然就笑了。
天涯何处无同道,自恋不须问出身啊。
已经被女子逼到了绝路,夏初雪却是十分淡然,看了眼身后的断崖,崖下白练涛涛不见归途,卷起惊涛数丈,有些像飞雪。
离她不远的紫衫女子抱臂冷笑,一派手到擒来的悠闲淡定:“不退了?”
一阵冷风袭来,裹挟着崖中冰寒的水珠,夏初雪突然觉得有些冷:“不退了,第一次死的就没有美感,这次不能这么草率。”
女子楞了一下,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的身上没有鬼气浑浊,你绝不可能是鬼!”
夏初雪突然很想逗逗她:“不如你来猜猜我是什么,如果猜对了,可是有奖励的哦。”
翻了个白眼,女子口气十分的肯定:“你绝对是人!”
夏初雪真心的为她好:“再猜猜,我真的已经是不做人类很多年了。”
女子有些不耐烦:“废话少说,你总归很美味就是了。”
这话诚然令夏初雪迷茫:“这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比较博学的女子神色坚定:“秀色可餐啊。”
“呃……,”夏初雪点了点头,再望了望天,又点了点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被不是人的夏初雪夸奖,女子脸上的表情看似很受用:“看你这么明白事理的份上,我决定让你死的痛快些。”
夏初雪适时的表现出受宠若惊:“人家第一次被杀,你要温柔点。”
看似静雅的夏初雪,突然说出这句话来,女子多少有些小惊讶,缓了好一会,方才道:“你自杀过?”
夏初雪笑得开怀:“是啊,猜对了,要不要再猜下时间?”
被她的这种无畏精神弄得挺崩溃,女子理了理鬓发,疑惑的发问:“就算你是鬼,自杀而死,绝不可能出得了幽冥鬼府。”
夏初雪不信这话:“你不是也在人世呆得好好的么。”
女子神色突然十分紧张:“你究竟是谁?”
夏初雪轻轻笑笑:“佳璃,那些不重要。”
被叫出名讳的佳璃突然闪身撤出数步,与夏初雪拉开几丈距离,神色中略微焦躁:“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夏初雪神情有些慵懒:“知道你的,绝不止我。”
那佳璃咬着嘴唇:“你想如何?”
搓了搓有些泛红的指尖,夏初雪劝她:“佳璃,和我回幽冥司吧。”
闻言佳璃面色大骇,连连摇头:“你休想!”
天幕之间渐染了层层墨彩,隔得距离稍有些远,夏初雪看不清佳璃神色,只听得她的声音中有些颤抖。
夏初雪的嘴角挑上了几分的弧度,想着如何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带着佳璃回去。
如果可以平和,没有必要弄得兵戈相见,夏初雪就算再不济,这么多年了,佳璃也是未必能够耐她若何。
可是,当她抬头再次望向佳璃的时候,霎时脑中一片空白。
佳璃的身后,站着堂耀。
而佳璃,却是完全没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