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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生死死(1)

    “将儿,你醒醒啊!将儿,不要睡了,快点睁开眼看看我。我是你丈夫啊,你怎么可以撇下我自己去睡。孙将儿——”

    “现在,知道怕了吗?”

    朱棣一身黄袍站在他的面前,得意洋洋之色与朱缒面上的悲痛成鲜明对比。

    杀妻仇人就在眼前,朱缒如何忍得下去。他脱下外袍铺在地上,将孙将儿安放好,生怕冰冷的地让她着凉,转而站起身失去理智地对朱棣咆哮:“是你!是你杀了她,你把孙将儿还给我9给我——”

    他口出狂言,面色不善,大慈立刻站出来挡在朱缒面前,“庆王爷,请自重。”

    倒是朱棣挥挥手,叫大慈让开。今日此时,他完全不把面前这个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纸老虎放在眼里。

    “老十六,朕此时来见你,就是要你搞清楚——不是朕杀了孙将儿,而是你一次又一次将她的苦心置若罔闻,迫使她不得不走这最后一步——以自己的生命换你好好地活下去。你不能怪朕,朕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过自大,妄想以绵薄之力与朕手握的皇权相抗衡。”

    是,他说得没错。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杀孙将儿的不是皇上,是他朱缒!

    是他亲手将孙将儿一步步推到死地,直到无法挽回。如果不是他对她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狂妄自大,如果不是他从来不肯静下心来看看身边人世颠转,又怎么会让他们彼此落到今天不可挽回的地步?

    孙将儿把活的机会留给了他,却也叫他余下的人生都活在悔恨之中。

    然而,至此……未完。

    “大慈!”朱棣吩咐身边的奴才,“把孙将儿给朕带走。”

    “是。”大慈应声,上前便抱起已阖上双眼的孙将儿。

    朱缒不明白,“她已经……她已经走了,你还要从我身边把她带走?”

    “是,朕就是要把她永远地从你的身边带走——她和朕原来感情笃厚,要不是因为你,她怎么会离开朕,怎么会背叛朕?全部都是因为你,朕最不能放过的就是你!”

    终于有了机会,朱棣可以脱去皇上的外壳,一吐心头宿怨。

    “年少时,你便仗着母妃出身高贵,自视不同于朕,从不把朕放在眼中。后来,你又跟太子关系亲密,更没将朕这个没有生母的四皇子当成兄长。太子英年早逝,你依仗着跟逆太孙一起长大,关系不比旁人,依旧我行我素。

    “你万万想不到吧?你自始至终不放在眼中的朕竟会一举夺下逆太孙的江山,成为你的主子,这大明王朝至高无上的天子。不仅你想不通,连朕也想不通。朕想不通,朕贵为天子,你一介亲王居然敢不把朕放在眼中,依旧趾高气扬、我行我素。

    “好,很好,你想玩,朕就陪你玩下去。朕坚信,玩到最后输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朕。现在结局已见分晓,你就好好品尝你亲手酿造的结果吧!哈哈哈哈——”

    他就是要他朱缒看到他的狠,他的冷血,要他学会畏惧皇威,要他看清皇权的分量与可怕。

    他要借朱缒让天下人看明白,想和他作对,绝对只有生不如死的下场。

    所以,即使孙将儿死了,他也不会让朱缒有每年上坟哀悼的机会。

    “大慈,带将儿小姐回应天。”

    朱棣一声令下,大慈便抱着孙将儿走向早已准备的御驾。

    朱缒追在后头哀号恳求:“把将儿还给我,我求你!我求求你,把将儿还给我!”

    “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了?”朱棣鄙视地看着他冷冷发笑,“很好,朕就是要你和所爱之人生不能同在、死不能同穴——你可以选择自行了断,若你死了,正遂了朕的心愿,可是为你而死的孙将儿将会死不瞑目,她白白送命,这世间却连一个牵挂她的人都没有。”

    他要朱缒活着,活着享受每一天的煎熬,如同他年少时在宫中受尽鄙夷的岁月。

    大慈曾问他,不怕庆王因仇恨而谋反吗?

    当时他自信满满地告诉大慈:“若孙将儿不死,或许朱缒还会存有野心。孙将儿一死,朱缒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都失去了,权力于他根本毫无意义。”

    至此,西北重地,他大可放心。

    一切尽在朱棣的掌握中。

    自打他带走了孙将儿,朱缒已经与行尸走肉毫无区别。

    他失去了她,甚至连一个可以悼念的地方都没有。每日每日,他捧着那块被他亲手砸碎的贺兰石素砚。

    他一日日地修复,以此熬过失去她的每一天,直到连府里的奴仆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大管事无计可施,选了一个最笨的方式——请来海晌礼。

    在外人看来庆王爷对这位回族姑娘可谓用情至深,如今王爷失心,便请海小姐替他找回来便是。

    海晌礼犹豫再三,终是来了。

    进屋一抬眼,她就傻了。

    这哪里是她认识的那个风度翩翩、仪表伟岸的庆王爷啊?一夕之间,他似老了几十岁,恍如风烛残年。

    “庆王爷……”

    抬头见是她,朱缒直觉地扯出一抹牵强的微笑,“是你啊,我知道我答应了你什么。我会叫管事的尽快准备,待一切准备好,我便娶你过门——你放心,我已经辜负了你一次,我不会再辜负你第二次。我已经辜负了一个人,不再能辜负天下人。”

    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不断地摩挲着那块满是裂纹的素砚。

    他的心分明被离去的那个人全部占据,她要一具没有心的躯壳做什么?

    “你恨我吗?若不是我,或许孙将儿不会……”

    “为什么要恨呢?要恨,也当是孙将儿来恨我,其他人甚至没有资格来承担这恨。”

    他一句话将海晌礼推向绝望——她于他,原来连分担喜怒哀乐的资格都不具备。

    也是啊!

    孙将儿所做的一切,她从大管事那里全都知道了。海晌礼终于明白了孙将儿对朱缒的情感,为了她所爱的男人,那个看上去娇小可人的女子不仅可以杀人,也可以牺牲自己。

    这样的爱,海晌礼自愧不如。

    到底需要多少年,历经多少事,她孙将儿和他朱缒的感情才能磨到如此地步?

    早在她出现之前,她就已经失去了插进他们中间的资格。

    “你……会好好活着,对不对?”她好怕,看着他现在的神情,她真的好怕,怕他会放弃自己,追随孙将儿而去。

    可是他连去死的资格都没有,朱缒苦笑着摇头,看上去比哭还要折磨人的心扉。

    “晌礼,有的时候活比死更难。皇上让我活着,不是一种恩赐,而是永恒的惩罚,这比任何酷刑都更具效力。我不会死,为了孙将儿付出的那条命,我也不能死。”

    “即使你爱她到如此地步,你依然愿意娶我?”这听上去更像一种讽刺。

    朱缒的话却更加残酷:“现在的我,吃什么美味,穿什么华服,用什么珍品,住什么豪宅,乃至娶谁为妻,全部……人生全部的全部,都已经无所谓了。”

    他是在惩罚她,虽然他无意于将痛苦转移,可是他已经成功将他的心痛挪到了她的身上。

    她不会嫁这个男人为妻,她没有孙将儿的勇气、魄力与倾囊而出的爱意,她做不到孙将儿的地步——明知道是不幸,还要将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只为那渺小到近乎不存在的期冀。

    “庆王爷,你好生保重。”

    远离这个男人,或许才是幸福的开始。

    若是她早点明白这一点,会不会结局将有些不同?

    然海晌礼所领悟的一切于朱缒,于孙将儿已经太迟太迟了。

    一晃又是三年。

    孙将儿来到他身边的三年,光阴似箭,她走的这三年,所有的一切都停住了脚步。他的岁月在日复一日中重复着,从未改变。

    她住的居所还是那副模样,丝毫未有变化。

    不,不仅仅是她的处所,庆王府上上下下全都保持三年前她所打理的模样,一分一毫都不允许改变。

    他仿佛依然住在有她的地方。

    用着她用过的碗,吃着她爱的菜式,住在有她味道的屋内,穿着她为他绣了龙饰的衫……他依旧活在有她的日子里,甘之如饴。

    只是,岁月总不会一如从前。

    这一日,大慈奉皇命驾临庆王府。

    “大慈公公,您一路辛苦了。我已经让管事的备好了客房,蒙大慈公公不弃,先换身衣裳,歇歇脚,随后便有酒宴备上,为公公解乏。”

    大慈望着眼前的庆王爷,恍若换了个人。当年庆王爷的孤芳自赏、倨傲之势哪里去了?前倨后恭,态度转变之大简直让大慈不知所措。

    “王爷不必拘礼,大慈是来传上谕的。”

    他话未完,朱缒已经跪到了地上,“臣谨遵圣旨。”

    他是庆王爷吗?失去将儿小姐的三年,居然让他完全变了个人,万岁爷的手段果然非凡人可比。

    大慈笑着扶起他来,“王爷不必行此大礼,折杀大慈。”

    “公公奉皇命,您是上差,我当以大礼相待,才是恭谨。”

    大慈心知庆王爷并不是当真打心底恭顺,如今一举一动全都谨遵皇命,以皇帝为先,只是因为三年前受的教训太过惨烈。

    他都已不惧生死,又怎么会将皇上放在眼里?他只是在以此惩罚自己,惩罚自己不知轻重的倨傲让小姐没来由送了性命。

    得到的局面却是皇上想要的。

    言归正传——

    “王爷,皇上几番邀请诸王应天一聚,您都因身体有恙未能前往。此番皇上特意下了恩典,准您前往肃亲王府邸,以叙兄弟之谊。”

    前几次皇上宫中设宴邀约诸位兄弟,朱缒都以病体难忍一路风尘仆仆为由,未能上应天。

    这倒也不是托词,离开有孙将儿的地方,他很快就会病入膏肓。所以,他选择留在王府。

    三年来,他一步未出府邸,整个镇城上下,乃至远在皇宫中的皇上都知道此事。

    现在“恩准”他前往十四哥那里一叙兄弟之情?

    有何深意?

    “大慈公公,能否请您替我奏请皇上,本王的身子实在不便,还是留在此地等死吧!”

    大慈早得圣意,用不着请旨,便已有了答复:“王爷,此乃皇令,恐怕……”

    由不得他不去!

    大管事也在一旁劝道:“王爷,您就去肃亲王那里走一趟吧!您和肃亲王兄弟情深,可你们已经六年未见了。肃亲王几次三番写信来问您的情况,着实担心您啊!”大管事也是希望自家王爷见了肃王爷,能心情好些。要不然继续在府里待着,迟早得憋出病来。

    一方面皇命难违,一方面兄弟情深,朱缒还能如何?

    “大管事,你替本王准备准备,择日启程。”

    “王爷……”大慈面有难色地立于一旁。

    朱缒依稀觉得他心里有事,“大慈公公,我听闻你从前伺候过将儿一阵,如果你还念一点点旧情,有什么你就同我直说吧!”

    “此番前往肃亲王府,奴才与您同行。”

    “……那就有劳公公了。”

    若放在三年前,一位亲王去探访另一位亲王,皇上竟然命一个太监陪同前往——庆亲王一定会将此视为皇上对诸王的猜忌,即便无法拒绝,也是面色不善。

    三年后的今日,当大慈陪同庆亲王前往肃亲王府邸,一路上庆亲王不停地问着将儿小姐年少时的种种,时不时露出会心的笑容,全不把皇上此举背后的意义放在心中。

    将儿小姐,您应当感到安慰了。您所付出的一切终究让庆王爷明白,活着,好好地活着比出身、地位和傲气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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