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陛下，入夜起风了，陛下保重龙体，咱们早些回去好不好？”</p>
月上柳梢，花木寥落。</p>
皇宫西侧僻静的小路上，御前太监曹滨轻声进言，小心翼翼。</p>
前方颀长的身影一言不发，只是沉默走着。</p>
背影写满不耐。</p>
曹滨只好住了嘴，谨慎跟随。</p>
每年这几日皇帝都特别心情不好，耐心有限，跟前伺候的宫人动辄出错。</p>
但看到皇帝一路往前，又到了那个所在，曹滨还是忍不住奓着胆子多嘴一句。</p>
“陛下，那地方平日无人，尘土多，恐脏了龙体，要么等改日着人打扫一番再......”</p>
“闭嘴。”</p>
萧钰简短两字，不怒自威。</p>
成功让曹滨噤声。</p>
绕过一段斑驳脱色的宫墙，月色熹微之下，年久失修的陈旧建筑呈现在眼前。</p>
走近，长满青苔的灰色石阶上，屋门半掩，隐约可见里面残旧佛像。</p>
年轻的皇帝在阶下站了一会儿。</p>
他跟前没有日常的前呼后拥排场，只有曹滨一个。</p>
玄青色锦袍浸染在朦胧月色里，看起来那样寂寞。</p>
还有一股子无可发泄的燥闷幽愤，年深日久地积攒着，藏着，在寂静的夜里不加克制地透出来，让人害怕。</p>
曹滨身子缩了缩，不敢再跟。</p>
萧钰一个人步上石阶。</p>
抬脚，往门槛里迈。</p>
动作却定格住了。</p>
“一愿长相思，二愿长相恋，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p>
低微的女子呢喃，忽从门内传出。</p>
轻柔如此刻夜风。</p>
风里带着些闷潮湿气，带着屋里寂寥的尘土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p>
萧钰将脚落了下去。</p>
落地无声。</p>
没有惊动里面。</p>
于是那女子低喃还在继续。</p>
“奴婢身份卑微，那个人，是高岭花，是天上月，够也够不到的，所以这三愿，不作数。”</p>
萧钰忽然辨出了这个声音。</p>
连带着也想起和这个声音在一起时的场景。</p>
柔软凝白的身子。</p>
迷离含泪的眼。</p>
和那婉转如泣的低吟。</p>
是她，春贵妃的宫婢，红霞漫天，晚樱凋落，她叫绯晚。</p>
萧钰心头陡然涌上一股怒火。</p>
连着近日忧愤，腾然而起。</p>
她已经承宠两次，竟然心里头还惦着别人？</p>
高岭花，天上月，岁岁长相见？！</p>
倒要知道是谁让她这样记挂！</p>
他迈步想到跟前去。</p>
却听里头又起了低语。</p>
“......奴婢不要三愿，这次只许一个愿。恳请菩萨保佑，保江南水患快快停止，黎民得救，陛下无忧。”</p>
“信女献上家乡敬神傩舞，请菩萨观赏。”</p>
“若菩萨觉得信女舞蹈尚有可取之处，就请实现奴婢的祈愿吧！”</p>
轻轻的叩头声。</p>
而后，衣衫悉索。</p>
在这寂静的小小殿堂内，声音那样清晰。</p>
萧钰再次站住了。</p>
胸中怒意定格，取而代之是纳罕。</p>
一个心有所属的不检点宫婢，许的愿不是财物不是荣宠，却是清除水患？</p>
他敢保证，朝堂那些整日天下苍生挂嘴边的大臣们，都不会在神前许这种愿。</p>
月亮升上半空。</p>
朦胧月光穿过已无菱格的空窗，斜斜照着破旧佛相，在地面投下浓黑的影。</p>
于是，躲在佛像身后祝拜的那个女子，也有了影子在地。</p>
轻巧的，玲珑的影。</p>
“容信女换上傩戏舞衣。”</p>
她恭敬祝告着。</p>
忽然，脱掉身上长裙。</p>
宽松宫装簌簌落地。</p>
地上身影变得更加纤巧。</p>
高挺的胸，圆翘的臀，笔直修长的腿。</p>
倩影被月光拉长。</p>
从地上，渐渐移到墙上。</p>
只着小衣的女子剪影，线条更加分明，让萧钰喉咙发紧。</p>
随即，那影子动作轻缓，又穿上了一身形制特别的舞衣。</p>
弯腰，抬腿。</p>
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充满诱力。</p>
“菩萨，请观舞。”</p>
再次叩首之后，纤细的影忽然跃起，腾跳半空。</p>
落地时步伐轻巧，一个旋身，古朴铃声随之而起。</p>
原是那倩影手腕脚腕上，都戴了小小铃铛。</p>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p>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p>
苍莽古朴的曲调，以女子轻柔宛转的嗓音唱出。</p>
伴随铿锵遒劲的舞姿。</p>
忽而张牙舞爪，忽而妖媚放浪。</p>
这一刻，在这荒僻废旧的小佛堂内，竟形成了一副极其奇诡，又充满冲击力的场面。</p>
月光。</p>
歌舞。</p>
墙上魅影。</p>
萧钰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盯着剪影舞姿，直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p>
朝政纷扰，深宫沉闷，在此刻尽皆消失不见。</p>
唯有那一道影子，那节奏缓急变幻的铃声，围着他，绕着他，勾缠着他。</p>
舞姿越来越激烈。</p>
萧钰身体发热。</p>
只想窥探更多。</p>
歌舞却偏偏接近尾声。</p>
“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p>
余音袅袅，绕梁不绝。</p>
倩影在高速旋转中猛然伏地，结束一舞。</p>
铃铛寂然。</p>
月光竟忽被浮云遮住。</p>
墙上什么也没有了。</p>
转为漆黑的屋宇内，唯有女子急促的，低微的呼吸，间续不断地扰着萧钰的耳。</p>
和他的心。</p>
月亮迟迟不再出现。</p>
浮云增厚，风声加急，空气里潮闷的水汽越来越重。</p>
萧钰不想等了。</p>
他迈步，朝佛像后方走去。</p>
没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惊动了对方。</p>
“是谁！？”</p>
惊呼响起。</p>
忙乱悉索的衣物摩擦声。</p>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p>
随着帝王召唤，太监曹滨提着莲花琉璃盏疾步赶到。</p>
殿堂亮起。</p>
躲在狭窄后堂的女子，也就赫然呈现在帝王眼前。</p>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p>
那傩舞的礼裙，实在布料太少。</p>
臂膀露着，大腿露着，反而小腿小臂被宽袖遮住，舞动时翩翩如蝶。</p>
而躯干的衣服形制更奇异。</p>
竟只有两条线。</p>
一条从左肩，一条从右肩，斜斜而下。</p>
遮住了该遮住的。</p>
却好像什么都没遮住。</p>
是红衣。</p>
红的布，白的身体，黑色披散的长发，衬一张惊惶小脸。</p>
她曲腿斜坐在地，犹是旋转伏地姿态。</p>
急促抓起的宫裙，遮不住妙曼曲线。</p>
洁白额头几滴汗珠晶莹。</p>
她像带着朝露含苞的花，轻抖着，想逃离采撷人。</p>
却哪里逃得开。</p>
“出去。”</p>
萧钰朝后摆了摆手，大步上前。</p>
曹滨连忙留下灯盏在地，低头快速退出。</p>
轻轻关上殿门，不敢惊扰。</p>
年久失修的门扉却发出咯吱一声尖锐的响。</p>
惊得地上少女身躯震动。</p>
“陛下！陛下怎么会在......”</p>
后半句没有说出来。</p>
唇被封住了。</p>
琉璃盏光晕昏黄。</p>
墙面斑驳，男子宽肩窄腰劲瘦的影，扑在少女惶恐娇影上。</p>
远空一声沉重雷鸣。</p>
闷了两日的雨，终于哗啦啦坠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