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又过了半月，上京大半贵人翘首期盼的日子终于来临。</p>
琼林苑，春日宴。</p>
宴会的主角自然是新科进士们，他们个个春风满面的骑马穿过街市，风头一时无两。今日的上京人头攒动，家里孩子还未满月的，都要出来沾沾金榜题名的喜气，讨个意头，盼望着自家的娃娃长大也能一举高中。</p>
天刚擦黑，世家勋贵们早已聚集在琼林苑内。未等开宴，就已觥筹交错，呼朋引伴共赏湖光月色。苑内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富丽堂皇不在话下。</p>
燕蓁此刻站在苑内，看见眼前这番热闹景象，有些无言以对。</p>
自隐照寺回来之后，她已打定主意避开可能见到萧允羡的一切场合。但谁知日前一道皇后娘娘的口谕，上辈子想方设法都要出席的春日宴，这辈子竟然想避都避不开了。</p>
记忆中这位皇后，可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p>
燕蓁虽觉得事有蹊跷，可自己既然已经来了，想着今晚尽可能不惹人注意。</p>
“马车上我已交代过了，今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该清楚了吧。”燕夫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想：带她出来也好，若真有看中的，早日将她嫁出去，给自己省心。</p>
燕蓁低头轻声称是，低眉顺眼的跟在燕夫人身后，随着她和各家夫人寒暄着。</p>
众人把酒言欢之际，不知是谁激动地大喊了一声：“是江大人！”</p>
“江大人今日也来了？”</p>
“我看的真真儿的！正在苑门处与人交谈呢。”</p>
闻言，不少人伸长脖子向外望去，文人学子皆喜出望外，有冒失者更是腾地一下站起来，酒水浸湿衣袍也顾不上了。</p>
世家小姐们纷纷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有些姑娘用帕子遮脸，眼睛却早已黏在玄关处，脸上的红霞出卖了她们心中的想法。</p>
其中一个年岁较小、装扮朴素的小姑娘问道：“江大人是谁？很厉害的人物吗？”</p>
“你竟连江大人都不知？别是拿乔想引江大人注意吧？”</p>
“妹妹，许家小姐刚被家人接进上京，不了解也正常。”</p>
那女子闻言轻扬下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骄傲一笑，道：“李姐姐说的是。”</p>
燕蓁不欲上前凑热闹，站在一旁静静听她们议论，只轻声询问灵雨席间几位她从前不认得的。</p>
“此人是苗中丞之女，苗姝儿。她口中的李姐姐是李首辅之女，李墨卿。另一个奴婢从前也未见过，听着想是谏官许大人不久前接回来的幺女，许蓝心。”灵雨与她耳语道。</p>
“许妹妹不必紧张，姝儿并无恶意。”李墨卿轻轻拍了拍许蓝心的手，耐心的介绍道：“江大人是晏相国的门生，如今中枢局的第一人。当年十七岁便高中状元，入翰林院后不到一年就被破格提为掌院学士，所以这些个文人才子呀，都十分敬重他。”</p>
“我看他们是狂热才对。”苗姝儿谈起江大人才收起那股傲劲儿，此刻眼里亮晶晶的，“不只是因为他做过掌院，更是因为他的人品、胸怀、才华、智识整个上京都找不出第二人，不，是放眼整个北齐，都没有！”</p>
李墨卿打趣道：“他们狂不狂热我不知道，最狂热的可不就站在咱们眼前了吗？”</p>
此话一出，众女笑声一片，苗姝儿的脸顿时羞红了。</p>
“本来就是嘛！这些年攘外安内、为陛下献计献策，桩桩件件哪个没有江大人的功劳？如今，江大人已官拜从一品，是朝中新贵。爹爹说了，他的未来定是不可限量。”</p>
说完，她似想起什么，伸出手指着许蓝心道：“你，别往他身边凑。”</p>
许蓝心翻了个白眼，什么也没说。苗姝儿见状正要发作，只听前头有人喊了一句：“来了来了！”</p>
七嘴八舌中，众人纷纷往前围拢，燕蓁立于人群之外，轻轻抬眼，看向他们目光追随着的中心。</p>
高大的身影自游廊走来，步步沉稳有力，和记忆中一样，好似一座难以撼动的山。</p>
江刃辛。</p>
她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p>
见他入席，燕蓁遂即转身，带着灵雨离开。</p>
江刃辛在席间被众人环绕，行礼敬酒声不绝于耳，他一一同人回礼应酬，注意到那道袅娜的背影时垂了眸，看不出在想什么。</p>
一杯酒接一杯酒的间隙里，他不着痕迹的朝她离开的方向再次看过去，直到背影消失。</p>
正要收回目光，见一婢女左右观察着，一脸谨慎的也跟着悄悄离了席。</p>
江刃辛的眉几不可察的皱了一瞬，立刻垂了眼，面上的神色仍得体疏离，于觥筹交错之中，什么情绪都让人捕捉不到。</p>
二人出来，离喧闹声渐远了，灵雨忍不住问：“小姐不好奇江大人吗？”</p>
燕蓁垂眸苦笑。</p>
怎么不好奇？</p>
前世，那纸废后诏书便是他亲手写的。</p>
那时萧允羡初登皇位不久，前朝不稳，为了巩固帝位，又娶了晏相国之女。燕家获罪，父亲哥哥战死，其他人流放的流放，充军的充军。那时她万念俱灰，整日在宫中行尸走肉。</p>
后来，江刃辛在朝堂上以“德不配位”为由提出废黜皇后，晏相国党羽纷纷站出来进言表示赞成。</p>
连续数日，朝堂上不断施压，一道道递上来的劄子除了指责她多年无所出，又细数了燕家诸多过错 。萧允羡封锁了后宫的消息，那段时间他很反常的日日宿在她那里。</p>
二十日后，半数以上的官员罢朝，除帽跪在殿前，请求废后。</p>
宣旨那天，下了很大的雪。</p>
她被除掉皇后制式的衣冠，收回了凤印，移去皇家别苑。走的时候，她只带了几件衣衫和哥哥送她的短剑，殿内其他一概没动。</p>
“娘娘且慢。”</p>
马车前，一个小内监唤住了她。</p>
“娘娘，这是江大人托小人给您的。大人让小的转告您一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p>
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命灵雨收了盒子，最后遥遥地看了一眼这座四方城。</p>
“今后，不必再喊我娘娘了 。”</p>
于是转身上了马车，一路驶离皇宫。</p>
马车内，灵雨将盒子打开，顿时满脸诧异。</p>
“这里面有一些碎银，一路上打点正好需要。除此之外，还有小姐在宫里平日爱吃的几样点心，和梵楼的蜜饯梅子、城南的藕粉圆子。”</p>
“江大人何时对小姐的喜好了如指掌了？”</p>
燕蓁闭着眼，将身体又往毛茸茸的大氅里缩了缩，并不回答。</p>
之后，他时常托人送来各种东西，衣食住行样样皆有，补品药材更是从没断过，但人从未出现过。</p>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她病危，昏昏沉沉之际听见有人叫了一声江大人。</p>
但彼时她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然真想问一问……</p>
他们二人实在称不上熟稔，见面次数加起来也不超过十根手指，要说江刃辛给她留下什么印象，便是正确二字。</p>
燕蓁每次同他接触，仿佛在往一口干涸千年的古井里丢石子，除了凭声音可辨其深，便再也看不到其他波澜了。</p>
但凡他出现，永远正确、完美、滴水不漏。</p>
这样的人说要废黜她，她想，或许于他而言只是顺手修改了一个错误吧。</p>
所以又何必同情一个错误呢，将她在正确中抹去又对她费心照顾……</p>
她真的，一直到死都很好奇。</p>
怔怔想着，回过神时已不知走到了何处。此时正是西府海棠盛开的时节，她闻见一阵阵随风传来的花香，心情倒宽松了几分。</p>
“贵人可是迷路了？要去何处，奴可为您带路。”</p>
闻言燕蓁转身，瞧见一个面生的婢女正恭敬地站着询问。</p>
“无妨，我们只是随便走走。”</p>
婢女点头行了一礼，微笑着说：“贵人不在席间，想必是不爱热闹，琼林苑十分大，主人有言，今日参宴贵人皆可在苑内走动观赏，只是……”</p>
她说到此处似有些为难，小声道：“只是苑内有几处地方是主人的忌讳，贵人莫要乱走才好。”</p>
燕蓁点点头，心想乱逛确实不好，可又不太乐意回去，她今晚打定主意要躲，于是略一思忖，便道：“你是琼林苑的婢女？”</p>
“是。奴叫嘉儿，若贵人不嫌弃，奴可带领贵人游园介绍，不至招待不周而被主人责罚。”</p>
“甚好。”</p>
嘉儿引着燕蓁灵雨二人一路逛着，每走过一处，便为燕蓁一一介绍，细细讲述。</p>
“别看这块石头不起眼，上面的字却十分珍贵，听闻乃当今圣上为侄儿满月时所题。”</p>
燕蓁瞧了瞧石头上的字苍劲有力，不明所以地轻念：“子归。”</p>
圣上的侄儿？</p>
她曾在北齐编年史的手札中看过，圣上当年为拨乱反正，于皇位前诛杀了自己的兄长，平息了叛乱。这段过往被称为平府之乱。</p>
这么说，那侄儿岂不是逆臣之后……</p>
灵雨悄悄嘟囔：“奴婢听闻琼林苑的主人一直身份神秘，今日真是长见识了，连圣上的题字都可随意摆放在园林中。”</p>
“你这张嘴得有个把门儿的了。”</p>
她将灵雨的嘴捏成了鸭子嘴，主仆俩笑闹成一团，嘉儿站在一旁也笑着，手却暗自从袖中掏出一小巧的胭脂盒，用指甲取了些许。</p>
“前面就是海棠园了，贵人要不要去看看？”</p>
燕蓁笑着点头，三人缓缓往后苑移动。</p>
入得海棠园，不似刚才在园林中灯火通明，一条蜿蜒的小路上每十步设有一盏造型别致的石灯，小路两侧皆是海棠树，粉色的海棠花点缀着枝杆层层交叠在一起，仿佛搭出了一个藤蔓山洞。</p>
燕蓁提着灯走进去，光影绰约，十分有气氛。</p>
嘉儿故意拉开了些距离，轻声对灵雨说：“我想起海棠园阴凉，现下又入夜了，贵人身子看着单薄，可有带披风？”</p>
“是了，多谢嘉儿姑娘提醒，亏得你细心。”</p>
灵雨转身要回前苑取披风，走了两步，不放心的又回头看了一眼，“嘉儿姑娘，劳烦照看我家小姐，我很快就回来。”</p>
后者点头称是，看人走远了，才跟上了燕蓁。</p>
“灵雨呢？”</p>
“灵雨担心贵人着凉，去为贵人取披风了。”</p>
燕蓁一怔，本能感到一丝不安，说：“不必麻烦，我们也回去吧。”</p>
夜色里，嘉儿低头掩饰住神色，躬身称是。</p>
没走出几步，燕蓁开始喘不上气，脸颊因憋闷而泛起红晕。</p>
“贵人，您怎么了？”</p>
她手紧紧握着灯，大口大口喘息着，“叫…灵雨回…来……”</p>
“这……是！奴这就去！”</p>
嘉儿的焦急不是作假，只因怕她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不好交代，此刻匆忙地跑出去，不料昏暗中撞上一人，待看清对方的脸马上俯身跪在了地上。</p>
“殿下，那花粉我真的只用了半个指甲盖那么点，她却急喘不止，看着要出人命，眼下该如何是好？”</p>
“你做的很好。去前苑守着，看见她的婢女想办法周旋。”</p>
“记住，不要露了破绽。”</p>
嘉儿心下稍安，用力点了点头，爬起来快步走了。</p>
海棠树下，萧允羡站在半明半暗之中，淡漠地看着不远处弯着腰拼命喘息的女子，不出片刻，她坚持不住似的跪倒下去，手中的提灯掉落在地，烛火点燃了灯架，周围也跟着霎时亮了起来。</p>
原本毫无波澜的瞳孔一缩。</p>
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背后，她一手撑地，一手紧攥着衣领，红唇微张，胸前剧烈的起伏着，仿佛一个溺水之人。</p>
怎么是她？</p>
燕蓁觉得度秒如年，双眼渐渐失去焦距，支撑不住就要倒下时，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肩。</p>
她的眼皮十分沉重，失去意识之前，感觉有人托住了她的后颈，柔软的触感从唇上传来。</p>
萧允羡不断渡气给她，但眼前人仍然毫无反应。</p>
“清风。”</p>
他皱眉看着奄奄一息的燕蓁，低声道：“快叫她的婢女来，快。”</p>
清风领命，消失在黑暗中。</p>
萧允羡收紧怀抱，感受到她纤弱的身体，仿佛一碰就碎，又放缓了力道，脸上是极少出现的烦躁。</p>
“果然没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