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宴会正值热闹，丝竹、歌舞、把酒言欢之声混杂在一起。灵雨已取了披风欲回身离席，却一把被燕夫人抓住了手腕。</p>
“干什么去了？我告诉你，今日来的都是达官显贵，你们可别给我惹祸！”</p>
“夫人放心，小姐在后苑好好待着，这些贵人都在席间，反而冲撞不到任何人。”</p>
闻言燕夫人眯起眼，“后苑？怎么跑后苑去了？你们当这是在府里呢，随便哪里都能闲晃！”</p>
灵雨叹气，无奈的低头听训，一一应付着她的问题，遂才没发现站在门口的嘉儿正急的来回踱步。</p>
“再等下去来不及了，你直接进去将人喊出来。”清风站在厅门后，出言道。</p>
“可、可是以什么理由呢？”</p>
“快去，再耽误下去燕小姐没命了，你我都逃不掉。”</p>
嘉儿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紧张的手绞着帕子，快步边走边想，奈何脑袋紧张的一片空白。</p>
“灵雨....灵雨姐姐，我...我....”</p>
“你怎么在这，我家小姐呢？”</p>
“在...还在海棠园，只是瞧着像是...像是有些不好。”嘉儿越说声音越小。</p>
“你！你！”灵雨急的连责怪的话都忙不迭说了，拉着嘉儿就往外走。燕夫人一听，眉毛拧的死紧，拉着人不让走，质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p>
三人在席间的动静大了些，惹来一些侧目，燕夫人顿时松了手，赔笑着应付。灵雨见状赶紧溜了出去。</p>
江刃辛收回视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与身旁三五滔滔不绝之人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席。</p>
海棠园。</p>
萧允羡抱着燕蓁来到一处凉亭，让她坐在石凳上靠柱而倚，又脱下披风将人裹住。</p>
为她系衣带时，手上的动作变慢了，视线从衣带缓缓向上。</p>
离得近了，他连她额角的细小绒毛也看得见。他放肆的打量着她，白玉般莹润的肌肤此刻泛着红晕，双目紧闭，正难受的蹙眉。</p>
他不由地也跟着蹙眉，下意识伸出食指，用指腹轻轻按在了她的眉心，见眉心稍有放松才缓缓抬手，只离开了一瞬，骨节鲜明的手又留恋的扫过她长长的睫毛、笔直小巧的鼻梁，最后停在了柔软的红唇之上。</p>
萧允羡面无表情的自上而下看着她，清风寻到他时，见他的目光停在手指按压的唇上，不知在想些什么。</p>
“殿下，嘉儿在前苑惊动了燕夫人，眼下不如先离开？”</p>
说完，清风听见他未置一词，立刻跪在地上。</p>
“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p>
“你有什么错，她确如你消息中所言有喘症心疾，今日一试，果然再好拿捏不过。”</p>
“可....殿下原本是计划今日借机在燕小姐心中留下个印象，日后事情推进才顺利，却被嘉儿的冒失搅黄了。”</p>
萧允羡收回手，眸中情绪晦涩难懂。</p>
“来日方长。”</p>
燕蓁做了一个十分逼真的梦，仿佛身在其中。</p>
梦里，她回到了皇宫，身着凤袍，与江刃辛站在廊下看燕子。</p>
那时他为人臣，她为人妻，同在朝华殿外的廊下等一个结果。</p>
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看着燕巢中刚出生的小燕子光秃秃的，伸长了脖子不停鸣叫，等着它们的父母一趟一趟来回飞着，一口一口喂给它们。</p>
她忍不住问：“小燕子长大了，会认得它们的爹娘吗？会记得小时候的哺育之恩吗？”</p>
“雏鸟二十日便已离巢自行觅食，只知群体不知父母。报答养育之恩是为了约束人，而非动物。”</p>
燕蓁一眨不眨的看着燕巢，喃喃自语：“江大人怎知，人报答养育之恩是德行教化下的结果，而非由心而生的情感本能呢？”</p>
“若是情感本能，人人都发自内心感念，天下何必歌颂孝，世上又怎么会有不孝子。”</p>
她诧异，将视线从燕巢转向他的侧脸，悄悄问道：“那江大人呢？”</p>
江刃辛侧过身面向她，平静的等她发问。</p>
“大人会为了恩情，而放弃自己心中真正所求吗？”</p>
他垂眸，沉默半晌，向她行了一礼。</p>
“燕家一事，已成定局。娘娘...珍重自身才是。”</p>
后来，朝华殿门开，圣旨待宣，果然如他所说，燕家倾倒。</p>
为保父兄的性命，她答应了萧允羡的条件，主动喝下汤药，从此再无生育可能。</p>
燕蓁睁开眼，眼角的泪痕尚未干，恍然间却轻笑出声。</p>
那时的她真是问了个蠢问题，他那样的人，凡心中所求，怎可能得不到。</p>
“小姐，你还好吗？”灵雨紧张的看着她，蹲在她身旁。</p>
“我没事了，别担心。”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衣衫整齐的躺在床上，却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p>
“这是何处？什么时辰了？”</p>
灵雨见她清醒过来，松了口气，将昨晚的事一一秉明。</p>
昨夜她赶到后，见燕蓁一个人在亭子里，赶忙上前将药喂了。等了一会儿，人却仍昏迷不醒，她担心燕蓁的病情严重起来，正要去请示夫人，谁知一名下人带了郎中过来，并将海棠园一客房给她们暂住。</p>
“我家主人说，小姐在琼林苑昏迷，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人这么离去，且放宽心在此休养。小人已经告知燕夫人，她亦赞成，待小姐身体好些，便来接人。”</p>
听完灵雨的转述，燕蓁有些奇怪，询问道：“你来找我以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母亲？”</p>
“是。奴婢也纳闷，换作以往，夫人早带人寻了来，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小姐带走的。”</p>
她凝眉不语。</p>
“也许....是这琼林苑的主人说话好使，夫人不得不听？”</p>
“你可见了或打听了这里的主人？”</p>
“从昨夜到现在，凡奴婢所需所要他们都毫不推辞，但只要一聊起这里的主人便纷纷守口如瓶。”</p>
“可再见过嘉儿？”</p>
灵雨摇摇头，“她带路帮我找到了小姐，后来苑中下人来了，一番忙乱，不知何时人就不见了。”</p>
“小姐，可是有何不妥？”</p>
“谢大夫曾说过，我的喘症不会无端发作。这事有些蹊跷，但愿是我多心。”</p>
闻言灵雨跪了下来，一脸愧疚。</p>
“都是我，是我没脑子！我擅自离开了小姐，我是猪脑子。”</p>
燕蓁噗嗤一笑，拦了她捶打自己的手。</p>
“好啦，明明是我贪玩。此事当做给你我的教训，之后万不可这么大意了。”</p>
“是。奴婢谨记。对了，”她从桌上取了叠好的披风，“这是昨夜发现小姐时身上披的，奴婢瞧着这面料，不知是哪家贵公子好心为小姐披上的。只是，怎么就留小姐一人在亭子里呢？”</p>
燕蓁看了一眼手中的披风，不安在心中扩大，思索了一会儿，便吩咐灵雨去备车回府。</p>
“小姐刚醒来，身子还虚弱着，不多休息一下吗？”</p>
“此地不宜久留，尽快回去吧。”</p>
收拾妥当后，主仆二人来到琼林苑侧门外的廊下等待马车。</p>
左等右等也不见车来，反倒等来了一场春雨，她吩咐灵雨去借伞。</p>
此时天光未透，春风料峭。周围还有宴席间一些余兴未尽的喧闹声。她缩了缩肩膀，此刻手脚冰凉，努力让自己分散注意力，抬头去看顺着房梁落下的雨水，淅淅沥沥。</p>
突然，燕蓁感觉肩上一沉，温暖从背后传来，从上到下将她包裹住。</p>
她一回头，鼻尖正好碰到了男人的胸膛，雪松般清冷的味道传来。</p>
抬眼看去，一寸一寸，凸起的喉结、刀刻般的下巴，高挺的鼻梁，深沉的眼。一张轮廓锋利的俊脸神色平静，正淡淡的垂眸看着她。</p>
燕蓁心口一跳，慌张的与男人拉开了些许距离。又看了一眼身上披着的黑色鹤氅，呐呐开口：</p>
“多谢...江大人。”</p>
后者略一点头。</p>
江刃辛走出来时，就看见那个单薄的身影站在廊下，外面的雨势不大，细密朦胧，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她。刚才距离很近，近到他看见她的发梢上、睫毛上，落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连带那双黑灵灵的眼睛也湿漉漉的。</p>
两个人沉默的并肩站在廊下。</p>
雨雾弥漫，如千万条银丝荡漾在半空中，恰似穿成的珠帘，如烟如云地笼罩在眼前。</p>
他们一起看着这场春雨，没有人开口说话。</p>
沉默中，一阵稚嫩的叫声从头顶传来。突然，‘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p>
燕蓁寻着声音抬头看去，发现屋檐下有一小巧的鸟巢。</p>
她怔了怔，仰着脑袋，有一瞬间的恍然，以为回到了梦里。</p>
再回过神时，就见江刃辛走出屋檐，在雨中从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p>
他走到她面前，虚握着的手慢慢张开，一只雏鸟在他的掌心蜷缩成一团，新生的羽毛因被雨水打湿变成一绺一绺的，正不停的打着哆嗦。</p>
“它好小啊。”</p>
燕蓁见状立刻用双手将小鸟捧在手心，没发现他的眼皮轻颤了一下。</p>
他的视线停留在眼前的一幕，小鸟在小手里，小手在大手里。</p>
“江大人，它还能活吗？”</p>
“嗯，”他抬眼看她，神情逐渐柔和。“若带回去养一养，比直接放回巢穴里，活下来的可能性更大。”</p>
她松了口气，展颜一笑。</p>
“等大人治好它，还会舍得让它回家去吗？”</p>
江刃辛将雏鸟握在手心，微微收拢，感受着小小的微弱的心跳。</p>
“那就看它如何选择吧。”</p>
“对了，江大人怎么也这时候才离开？”</p>
“多饮了几杯，便借宿一晚。”</p>
“大人认识琼林苑的主人？”</p>
江刃辛垂眸，停顿一瞬，沉静答道：“现由静宁公主在打理。”</p>
原来是圣上的妹妹静宁公主，既然如此，那块与逆臣之后有关的石头还能好好的摆在苑中便能理解了。</p>
燕蓁感叹，历史是冰冷的，姑侄之情却真。倒是多亏静宁公主昨夜的周到安排，她的病情才不至于加重，日后定要寻个机会谢恩。</p>
“谢江大人告知。”</p>
江刃辛未置一词，淡淡点头。</p>
此时车轮声渐近，灵雨待停稳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撑伞走来，见到江刃辛有些吃惊，却也规矩的行了一礼。</p>
“小姐，咱们回吧。”</p>
燕蓁点点头，与江刃辛行礼拜别。</p>
走到马车跟前，她撑着伞回头，见朦胧烟雨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忍不住又提裙跑了回去。</p>
“江大人，这把伞给你。”</p>
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粘在她光滑的脸颊旁，一双水雾般的眸子含着笑，如出水芙蓉般清丽脱俗。</p>
“请大人好好照顾这只小鸟，若日后再有机会见到大人，我便替它好好感谢大人。”</p>
远处传来舞女悠扬婉转的歌声，隐隐约约——</p>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p>
再拜陈三愿。</p>
一愿郎君千岁，</p>
二愿妾身常健，</p>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p>
江刃辛注视着雨中她离开的背影，淡淡一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