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府。</p>
阴沉沉的云层遮的天空黯淡无光，雨滴砸在墨绿色的池塘里，点点散落，持续不断的晕出波纹。池塘里的鱼似能感受到天气的闷，不住地吐着泡，游来游去。</p>
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撑伞从大门走进来，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与他极不相称的精致檀木盒。他稳步穿过长廊来到书房前，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抬头看了一眼天色。</p>
他站在书房门口，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才轻轻叩门，道：“大人，鹰扬有事求见。”</p>
“进来吧。”</p>
听到许可，他才缓缓推门进入。一进来便看见自家主子坐在窗边，正捏着一只鸟儿，往它的翅膀上涂药。</p>
“大人，昨日琼林苑处来报，燕家二小姐送来了一份谢礼。”</p>
说罢，他恭敬的将手中的檀木盒呈上，却见主子没有立刻接过，而是问了一句：</p>
“可有说是给谁的谢礼？”</p>
“来的是个年轻姑娘，婢女打扮。她将东西给了苑内管事，还留下一封信，交代要转交给琼林苑的主人，别的什么也没说。”</p>
“放这吧。”</p>
鹰扬点头称是，将盒子与信都放在了案几上。转身见他注意力还在那只鸟上，犹豫了几秒，还是开口问了：</p>
“大人，要给燕小姐回信吗？”</p>
“不必，此事到此为止。”</p>
鹰扬噤声，心里却觉得有些惋惜。跟在主子身边十余年，从没见他对哪家女子这般上心的。</p>
春日宴那晚，主子先是吩咐他请了郎中、命人收拾了客房，又借静宁公主的名义给燕夫人传话，摆平了那难缠的妇人。后来听说燕小姐天不亮便要动身回府，怕不安全，又交代他套了马车亲自去送。当时天都未亮，难为他跑出两条街才找到了马车。</p>
可是这一切，燕小姐半点不知啊。鹰扬心里着急，面上却问也不敢问，只能旁敲侧击。</p>
“大人，这小鸟真可爱，喂了几天便圆咕隆咚了。可有取名？”</p>
江刃辛垂下眼帘，手指摩挲着柔软的羽毛，低声道：“早晚要离开的东西，取名做什么。”</p>
鹰扬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有了名字便有了一份连接，即使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p>
说完，他看向主子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背影。</p>
——他微微仰头，透过窗户看着外面阴沉昏暗的天。</p>
虽然此时鹰扬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知道他的心情和这天一样，置身无边的寂寥和压抑中，日复一日。</p>
“兵器被盗一事如何了？”</p>
鹰扬回神，沉稳答到：“是蛮夷盗走的兵器已然是板上钉钉的结论，无论朝中怎么构陷，这脏水也泼不到燕将军头上了。只是，我们安插在蛮夷中的人自前几日就没了消息.....”</p>
江刃辛神色平静的听完，眉头都未皱一下。</p>
鹰扬不确定的问：“大人早有安排？”</p>
江刃辛眼皮未抬，淡淡道：“我将蛮夷偷运兵器出城的消息给了萧允恒，他亲自带兵把守各个关卡，出入皆难。此时没有消息，说明蛮夷内部已经方寸大乱，剩下的，就是等。”</p>
“等什么？”</p>
“一个一石二鸟的机会。”</p>
鹰扬不懂，但他选择相信。因为过去这十余年里，主子从未失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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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蓁最近迷恋上了刻章，起因是为了表达对静宁公主的感谢，思来想去不知送些什么好，便差人去打听了静宁公主的喜好，才知道她对名人字画无感，却偏爱收集工艺品。</p>
于是这些日子闷头在房中钻研刻章，每每投入，小半天就过去了，倒也乐在其中。</p>
她选了几块上好的芙蓉石，又请了手艺极好的先生教她刀法和篆刻。</p>
一开始石料废了四五个才能出一枚像样的，后来渐渐熟练，手上伤口不断，终于有了能被先生认可的了。</p>
她从其中挑了两枚上等的出来，都是没有刻斋号署名的闲章，只刻了一些寓意美好、闲情逸致的诗句。将一对玉章装在一个精致的檀木盒中，燕蓁好笑的想：这怕是够不上工艺品的水准，不过也是自己的一番心意。</p>
传授她手艺的先生是个极为耐心的老师傅，平日里对她诸多鼓励，搞得燕蓁在一声声夸奖里迷失了自己，兴致高昂的自觉是刻章天才。于是这些时日大大小小、材质不同的章刻了许多，房里的玉石摆的到处都是。</p>
燕非今日来找她，见到房中这‘壮观’景象，哭笑不得。</p>
“燕掌柜要开店了？这些不会是要论斤卖吧？”</p>
她嘴一撅，手中忙活着。“哥哥一介武夫，哪里懂欣赏。”</p>
燕非气笑了，指着自己道：“一介武夫？小东西，你怕是不知道这上京多少女子想嫁给我这个武夫。”</p>
说完看她一张俏脸故意板着，眼珠一转，大声对灵雨说：“哎，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游神盛会，街上热闹极了。本想带你家小姐去，看她这么忙，要不算了？”</p>
燕蓁耳朵竖起来，立刻坐直了身子，“游神？”她放下手中的工具，赶紧跑到燕非面前拉着他的袖子摇晃。</p>
“好哥哥，我不忙，不忙的。”</p>
燕非挑眉瞥了她一眼，忍着笑，又清了清嗓子，故意道：“好啊，只不过....我一介武夫，一起走在街上不会给燕小姐丢人吧？”</p>
她立刻心领神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娇娇的说：“哥哥风光霁月，是上京最英俊的.....”</p>
见他耳朵装作不经意的凑了过来，“最英俊的武夫！”说完立刻笑着躲得远远的。</p>
“回来！”</p>
兄妹二人在房间你追我赶，笑闹了好一会儿，直到明岩来报，说马车已在府外候着了，二人这才偃旗息鼓。</p>
燕蓁被燕非抱上马车，一掀帘子，竟看见萧允岸闭着眼一本正经得端坐其中。</p>
“殿下？”</p>
他眼都懒得睁开，抱臂阴阳怪气道：“怎么，亲哥哥在，就忘了怎么称呼我了？”</p>
燕非此时也进了马车，笑道：“知道亲哥哥在这呢，还敢逗我妹妹。”</p>
“萧哥哥怎么今日得空和我们一同玩闹？”</p>
听见她刻意加重了对他的称呼，又配上讨好撒娇的语气，萧允岸懒散的睁开了眼，眼神中泄露了他的捉弄之意。</p>
“某些人给我安排的任务完成了，这不就出来放松放松吗。”</p>
遴选的事办好了？</p>
燕蓁眼含惊喜的与他对视，想要确认。</p>
她今日穿了一袭合身的绛紫色男式长袍，领口和袖口压着深紫色流云暗纹，倒有些富家小少爷的华贵。可出卖了她女子身份的，是系着红色珞结的腰，看上去不及盈盈一握。</p>
萧允岸见她虽着男装，可肌肤赛雪，面若桃花，当下一笑更是女儿情态。那双亮晶晶的眼此刻正专注地看着自己，他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贯的风流做派也不会了，眼睛更是无法从她脸上挪开半分。</p>
“什么任务？”燕非见他二人四目相对，眉头微皱。</p>
“应当是宫里的琐事，”燕蓁立刻找补，怕他说漏了嘴，慌忙道：“萧哥哥，对吧？”</p>
他默默收回视线，心不在焉的随便应付了一声。</p>
一晃眼，三人来到最繁华的街区，马车就停在闹市的入口处，一眼看过去，中轴线上立着一座高大的乌木牌坊，上面题着烫金大字——三音街。牌坊两边满是小摊，吆喝声不绝于耳，从吃食到古董，首饰到字画，飞禽到宝马，应有尽有，品类繁多；其中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好不热闹。</p>
“到了。”</p>
燕蓁坐在马车最里面，最后一个下车。她正要扶着车辕下来，就见面前递上来两只手。</p>
一只手白皙且骨节鲜明，一只手厚实有力，掌内还有茧子。</p>
她冲萧允岸柔柔一笑，扶着燕非的手下了马车，刻意忽略了前者难看的表情。</p>
“蓁蓁，这里人多，你千万要跟紧我。”燕非不放心的嘱咐道。</p>
一行人从街头逛起，燕蓁的兴奋按捺不住。自醒来以后，这样的热闹放松还是第一次。</p>
燕非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她，见她此刻明明好奇极了却还忍着不上前，一双眼睛就巴巴儿的瞅着，乖乖的跟在他身边。当下心中有个地方塌了一块，心软的一塌糊涂。于是但凡所有她多看了一眼的东西，他都在身后跟着付账。</p>
“蓁蓁，喜欢这个吗？”</p>
“蓁蓁，过来看这个。”</p>
“蓁蓁，吃不吃烤鸭包？”</p>
萧允岸看着他二人亲密无间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可理智又觉得没必要生气，他们兄妹感情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边自我说服着，一边冷脸抱臂跟在后面，还时不时与他们搭上几句话，三人倒也算和谐。</p>
一路上被光顾了的小贩们一声声“贵客”、“贵人”叫的那叫一个亲切，三人走过之处惹得众人频频回头，脸红着议论不止，路人都不由往他们这边多看两眼；男的羡慕这位兄弟身边有如此绝色佳人，女的羡慕这位妹妹身边有这么疼人的丈.....等等，哪位才是丈夫？</p>
“四弟，好巧。”</p>
他们三人正停留在一个小食摊前，此刻听见声音扭头，便看见萧允羡一袭白衣站在他们身后，手持白玉骨扇，端是一副谦谦君子之姿。</p>
“三哥？”萧允岸上前见礼，“确实很巧，三哥怎会在此？”</p>
“凑个热闹。”萧允羡温和一笑，视线扫过站在一旁的二人，神色疑惑道：“这二位是？”</p>
“这是燕将军家的公子和小姐，燕非蓁蓁，这是我三哥。”</p>
兄妹二人一齐见礼，道：“见过三公子。”</p>
“在外不必拘礼。”萧允羡虚扶了一下，视线不经意扫过燕蓁，停留一瞬，便转向萧允岸：“听闻待会儿有游神，我在飞云楼包了视野最好的位置，四弟带你的朋友们也一道过去吧？”</p>
萧允岸转向燕蓁，问她：“你想去吗？”</p>
她从见到萧允羡起就垂着眼，此时被这么一问，三个男人的视线同时投过来，顿感头皮发麻。</p>
“我....”</p>
“你只管说你的想法，不用顾虑其他。”</p>
她感激的看了萧允岸一眼，正要张口拒绝，却听那道温和的声音道：“是我唐突了，想必你们早有约定计划。诸位，难得相遇，可嫌弃带上我这个孤家寡人？”</p>
好一个以退为进，她还能说什么。燕蓁腹诽，心道狐狸果然还是那只狐狸。</p>
于是回头率颇高的一行人继续逛起了街市，只是这次却有些暗流涌动。</p>
燕蓁还是和燕非一同四处观赏，萧允岸时不时夺取她的注意力，萧允羡很少说话，脸色挂着浅淡温和的笑意跟在她的身后，眼睛却在一直观察打量她同他们之间的关系。</p>
她今日将长发束起，从萧允羡的角度刚好看到衣领下露出的雪白脖颈，以及落在上面几缕顽皮的碎发。他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想起海棠园里曾扶着那修长纤细的脖颈，仿佛一合拢就能轻易将她捏断。</p>
“蓁蓁，累不累？”</p>
燕非看她热的粉腮红润，额头颈间的碎发粘在细润如脂的肌肤上，用手攥着袖子轻轻给她擦汗。</p>
燕蓁摇摇头，用手背划过下巴的细汗，柔声说：“好渴。”</p>
“等着，麻烦鬼。”萧允岸见旁边不远就有一家客栈，便走过去讨水。</p>
此时，前面一阵喧闹，众人围拢在街道两边，一串各式各样扮相的神仙正从远处的街道中间走过来。</p>
神仙们护送着的花车上，有一座又高又大的鳌山灯。以木为材，以火点灯。上有苍岩翠柏，供有天地全神、风神和火神之位。灯里有的放置灯烛，有的放置烟花，外侧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绚丽多彩。今日，许多百姓们排着长队都要来此，就为了看它一眼，求神仙保佑。</p>
飞云楼内。</p>
江刃辛走到窗边，慢条斯理的卷起遮光的竹帘。透过窗户的缝隙，他垂眼俯视楼下热闹的街道，声音无波无澜：“如何？”</p>
鹰扬回禀：“我们的人有消息了，称蛮夷就在下面。”</p>
他点了点头，坐到矮足长案前，净手焚香。</p>
“属下愚钝，蛮夷为什么在这里？想当街诛杀百姓引发暴乱？”</p>
江刃辛将调好的香料倒进炉中，沉静开口：“因为我告诉他们，北齐的四皇子在这里。”</p>
鹰扬顿时领悟，喃喃分析道：</p>
“兵器运不出去，人也无法全身而退，他们被逼得进退两难。此时稍加引导便狗急跳墙，想挟持皇子做人质，增加手中的砝码。”</p>
“然而萧允岸一向杀伐干脆，绝不是坐以待毙，轻易被胁迫的人。退一万步，就算他着了道，今天以后，蛮夷定绝无翻身之日。”</p>
江刃辛面无表情，向香炉中丢了一块碳，盘旋的金属烙顿时发出 ‘哧啦’的燃烧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