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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

    印麟儿紧随其后来到逐鹿园。印老太君倚在软榻上,除了脸色苍白,并无大碍。她见他拈着太君的脉,神容淡淡,成竹在胸,悬在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她知道他虽随和,却也有些淡薄,他会医治太君,却不见得有耐心向他们解释如何医治。只要他不出现为难的表情,多数没什么危险。不是笃定,她只是相信他。

    将捏在手中的画轻轻折起,她悄然退出房。莎叹一直站在廊柱边,她看了莎叹一眼,瞳子向角落一滚,转身向开阔的逐鹿园走去。

    莎叹垂下眼睫,无声跟上。

    三天后的药汁是墨绿色,在印家人的担忧猜疑中,印老太君喝了下去。一个时辰后,身出虚汗,手脚无力。

    五天后的药汁是灰褐色,在印家人的愤怒焦急中,印老太君喝了下去。三个时辰后,腹泻不停,手脚无力。

    最后一碗药,翁昙没说什么时候给印老太君喝。

    这几天,印麟儿出现在他眼中的时辰少了很多,没她在身边念“呦呦鹿鸣”,偶尔他会感到有点无趣。然后,他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要做。

    于是,天气晴朗,师徒二人向秋那寺杀去。时辰是故意挑好的,远道而来的两只都在寺里。

    入寺,走了一圈,师徒二人来到内院深处。遥遥见一名型尚迎面走来,翁昙与扫麦相视一笑,停下脚步等型尚走近。只是,型尚一见他,顿时吓得七佛升天万佛朝宗,前脚打后脚扭头就跑。他也不阻拦,目送型尚跌跌撞撞跑过拐角,肩头轻轻颤动,满肩苍发随风扬起,丝丝缕缕,笑态可掬。

    扫麦忍了笑,明知故问:“师父,照旧?”

    他点头,“去主持禅房。”有台见到他,一定会去告诉慧香,为了平息事端,慧香一定会来找他。他嘛,只要杀到主持那里就行了。关于秋那寺,多谢他这徒儿扫麦,该知道的都打探到了。

    禅房外有两棵高大的古木,一株樟树,一株榕树。樟树下有石桌一张,石椅四只,早有一人站在石桌边,背对他们,手指徐徐抚过古老的树皮,不知是年华感叹或是红尘纷绕,良久,悠悠一叹。

    翁昙直杀禅房,对闲杂人等没兴趣。不料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一看,诧异出声:“翁兄?”

    “印大公子?”翁昙顿步,对于印楚苌的出现微感意外。

    “翁兄怎么会在这里?”

    “来会……两只故人。”

    印楚苌低低觑了他一眼,谨慎地问:“两……只?”

    他云淡风轻地点头,话题一转:“印大公子拜佛啊?”

    印楚苌扯出虚弱的笑,“是啊……最近总觉得心绪不宁,想为太君求一张签……”印府最近在除草,麟儿提出来的,她带着一群家仆将家中草地割得狼藉一片,谁劝也不听。他看着麟儿长大,知道她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这么做必定有原因。他问过麟儿,麟儿吞吞吐吐,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可他听得明白……

    家宅……不宁吗?他垂下眼帘,宁愿如此相信。

    古木阴阴,幽凉的风徐徐拂过树枝,樟树枝头的楔纷纷落下来,粒粒点点打在身上,给人一刹那的恍然梦境,就像璀璨的琉璃,一摔,就碎。

    心尖一触,感叹涌上来,他低吟:“麒麟画,麒麟冢……流水白头,呼云之出,谁与同梦?遥想、红桃妖时,东风并醉,绿柳舒枝,华颜邂逅。怎奈、风定悲怆,雨卷凄凉,愁思昏昏,风雨怎当?风雨定当。风雨难当。”

    翁昙听了半天,才知道他不是对他说话,是吟诗作赋。

    印楚苌的出现并不能改变他今天的目标,才一转身,印楚苌的声音非常——不适时地——再度响起:“家就是家,不管有多少人,不管有没有争吵,总是一个家。一家人相处久了,或许有时是会有一些不愉快,可是……只是……还是……不愿散的……”

    很压韵!翁昙小赞一下,偏头,“你和我说话?”他不想在印楚苌身上浪费时间,见印楚苌没有直接回应——抬头与他对视不算——他就当他继续吟诗了。不理,直杀禅房。

    秋那寺的主持是竹上大师,年过五十轮,修行三十载,个子不高,很瘦,但又没到枯柴的地步。早就有小沙弥通报有人闯禅房,竹上初时一笑而过,直到挂搭的慧香急冲冲跑来他才困惑了一下,不知即将到来的闯入者是何等来历。随后,他又见印楚苌跟在一位苍发公子身后走进来,以为苍发公子是印府的朋友,便笑脸相迎。

    印府是秋那寺的香油大户,每年礼佛塑金身从不吝啬,突然带个朋友来他也不会介意哈……

    竹上先与印楚苌寒暄,彼此称呼,问了印老太君的身体,心中虽然诧异翁昙诡异的发色,但没问出来。

    翁昙一见慧香就贴了过去,故人相见分外眼红。扫麦飘到有台身边,开口就问他那天吃的熊力大补丸效果如何。有台低头念经,眼观鼻,鼻观心,可是他又不敢念得太大声,怕引来厌世窟窟主的关注。

    翁昙随兴逗了慧香几句,妖长美目向竹上一瞥,嗤哼:“竹上主持,你怎么能让慧香大师屈居在这样一座小小的秋那寺。你难道不知道‘小庙容不下大佛’的道理?”

    竹上合掌一揖,“老衲愚钝,不知施主为何有此疑问?”

    有台在一边偷偷擦汗。他真想叫竹上假装听不见,聪明人……他是说聪明的出家人,都不会想惹到七破窟。

    “请问秋那寺有几座大殿、几尊佛像?”

    “由南往北,大殿五座:天王殿、大雄宝殿、法堂、罗汉堂、藏经阁。诸路菩萨三十六尊,其中大佛六尊:大日如来、弥勒、观世音、文殊、普贤、地藏……”

    “佛像用什么材料塑成?”

    “大佛以黄铜为内胎,外披漆彩云衣,法座莲台。”

    “啧啧啧啧——”扫麦讥笑摇头,“这种材料粗劣的佛像还好意思拿出来炫耀,主持你真是……”话在这里停住,不言而喻的轻蔑让竹上微微变了脸色,偏偏扫麦吊足了他的不满后又浇上一瓢油,“你知不知道七佛伽蓝有多少佛像?佛像以什么材料塑胎?以多少金漆绘衣?请什么人为诸佛点睛?佛像下的莲台有多少瓣?每瓣上有多少花纹多少菩萨?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眼睛往横染上一吊,扫麦惋惜道:“慧香大师,你屈在这里真是浪费了。”

    旁人听了他的话,会理解成他为慧香抱不平,其实……

    竹上不及言语,慧香已低吟佛诺,叹道:“贫僧在伽蓝修行是修行,在秋那寺修行也是修行。佛像不在多少精粗,而在人心中是否有佛。何处不佛,何处是佛!”

    “说得好!说得好C一个‘何处不佛,何处是佛’!”印楚苌拍掌。扫麦瞪了他一眼,见自家师父没什么动静,就继续将矛头对准竹上——

    “竹上主持,说出来怕吓到你。七佛伽蓝有十七大殿,诸佛尽有。此外,东、西罗汉堂,内立罗汉八百八十一尊,宝塔八八六十四座,供奉佛骨舍利,三层藏经阁,古经珍籍罗列其中,另有戒台一座,长五丈宽三丈,可容百僧。秋那寺与七佛伽蓝相比,简直就是童子拜观音。”一番话无比响亮,末了,他见有台在旁边皱起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由谦虚请教:“我有说错什么吗,有台大师?”

    叫他大师啊……有台脸皮一跳,他原本只想默默念经,被扫麦一问,不禁看向表情庄严的师兄。没见师兄阻止,他叹了口气,“我伽蓝戒台长五丈八尺,宽三丈七尺。”说完立刻闭嘴。

    “哎呀,抱歉抱歉!”扫麦竟然承认自己的失误,连连道,“是我记错是我记错。还是有台大师秉性聪慧,对自家伽蓝寸草尽知。”

    有台合掌回礼,被扫麦赞得小脸通红。他原意只是想指出扫麦的数字错误,听在竹上耳中却成了故意显耀的意思。

    戒台大就能长莲花吗?

    欺人太甚!

    扫麦继续浇油,“七佛伽蓝内的大佛三分之一是铜胎金身,三分之一是木胎金漆,还有三分之一因为年代久远,珍贵无比。其他力士、罗汉更不用说,栩栩如生,形态各异。近年来,主持句泥大师专请名师名匠绘制地狱变相图,红尘之中百态、千态、万态从容罗列,万劫不朽。”停了停,喘喘气,他提高声音,“总之,七佛伽蓝就是——殿大、佛大、钟大、鼓大、鼎大、台大!”

    此情此景,舌绽莲花!

    竹上手拈佛珠,一个“大”字在耳朵里回响了七八九十遍,不等慧香开口便道:“诚然,秋那寺的确不比七佛伽蓝那般光耀。”

    “主持明白就好。”落井下石之余,扫麦不忘怜悯地拍一拍有台的肩。心有灵犀呢……

    寂声良久的厌世窟窟主终于咳了一声,“扫麦,不得无礼。”

    “是,师父。”

    “对了,印大公子……”翁昙点名叫人,“听说印府每年都为秋那寺供奉了不少香火,慧香大师从七佛伽蓝远道而来,陋身修行,广传佛法,你们倒不如将香火转供七佛伽蓝,得到伽蓝佛祖的庇佑,这样才能子孙兴旺,财源广进,家宅安宁。”

    印楚苌一脸怔忡,不知如何对答。供奉香火他是没什么意见,不过这“转供”一说……好像于情于理都很失礼啊……

    “印大公子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印楚苌见竹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噫噫半天,勉强笑道:“诸佛慈悲,在下以为……”

    “不要‘以为’了。”翁昙拂袖站起,妖长美目流光闪烁,“这种山神小寺庙除了念经抽筋之外还会什么?若不是慧香大师修行在此,我才不会到这里来。慧香大师,后会有期。扫麦,我们走。”

    乱赞一通,师徒二人就这么腾云驾雾地告辞了。

    禅房内,一片死寂。

    地狱红莲缓缓绽放。

    印楚苌刚才还一肚子愁肠咏叹,现在腹内空空什么都没有了。他寻了个“家有要事”的借口,抱拳行礼后,转脚飞撤。

    他不知道翁昙为何要大赞七佛伽蓝,明明江湖传闻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关系一点也不好……

    慧香目送印楚苌的身影消失在林阴深处,表面上神容庄严,心头却隐隐不安。他一直戒备翁昙,怕他突然发难在秋那寺掀起事端,却没料到他却当着竹上主持的面大赞七佛伽蓝……不,不是赞,分明是挑拨离间。

    心情大好,面念微笑的苍发公子悠悠然走在大街上,意态和煦,然而,半敛的眼底却有一丝深沉。

    对于印老太君的毒,三碗药已经起了效果,剩下的最后一碗需再等几天才行……

    “师父……”扫麦在他身后轻声提醒,“印大公子追上来了。”

    翁昙步子不停,谑道:“扫麦,如果我说治好老太君的条件是印府不能向秋那寺供奉任何香火,你觉得如何?”

    “好啊!”扫麦双眼一亮,“如此一来,那个主持一定恨死慧香了。”

    和尚也有虚荣,和尚也会攀比,和尚也小气,和尚也是人。不同的和尚聚在一起,若是哪家寺院太破烂、佛像无金身,反而会让主持羞红了脸。

    不怕僧比僧,就怕寺比寺!

    师父今日的目的很简单——为七佛伽蓝树敌。

    记下记下,回到窟里他要和扫农一起分享……

    “翁兄!翁兄!”印楚苌追了上来。

    扫麦自动让位,好让印大公子和自家师父并肩而行。印楚苌刚一抬手,他就听师父对印楚苌道:“如果你问老太君的病,无可奉告。”

    印楚苌张张嘴,“……”

    “如果你想转供七佛伽蓝,还是免了。”他没必要让那群走路像抽筋的和尚得到意外的香火。

    “……”印楚苌闭上嘴,不问了。

    数日后,他再到秋那寺上香,无意中听见两名小沙弥谈论慧香和有台,这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从小沙弥的言辞中,表面上是竹上主持自觉羞愧,认为秋那寺小庙小佛怠慢了他们,由此避而不见,其实是给他们酸言冷脸,冷嘲热讽,让他们自行离开。他还听小沙弥说,竹上主持有交待,日后若是七佛伽蓝的游僧再到此地挂搭,不必给什么好脸色。

    想不到出家人的心胸竟然狭窄到如此地步,实在是感触良多。他摇头之余,想起近日来家中发生的事,又是一阵唏嘘。

    首先是太君的病。翁昙的最后一碗药是乳白色,太君喝下后竟当场吐血断气。质问翁昙,他却不屑一顾。班儿提了剑要取翁昙性命,却中了他的“鬼门十三针”,双臂无力,哪还杀得了人。当时一团乱,不料翁昙却将太君的尸身移到房内,点燃一炷细香,烧完一半后,他命扫麦将太君扶成坐姿,运功一掌击向太君心口。令他们震惊的是,太君猝然迸出一口血,竟缓缓睁开了眼睛。当时没人出声,或者说,没人还能够发出声音,脑中全是空白。

    扁鹊,华佗,张仲景,医术都很厉害,可是他们没有亲眼见过。而前方那满头苍发的素袍公子,他们触手可及。

    太君复活后,翁昙继而以银针刺脉,让太君进入昏睡。到夜半时分,太君醒来,他命扫麦煮了一碗药粥喂太君喝下,这才告诉他们,太君身上的毒已经完全清除,但身体受创非常严重,需要慢慢调养才能恢复原本的健康。

    在他们诚恳求问下,翁昙寥寥解释了几句,大意是以毒引毒,先将沉于心脉中的四叶重楼之毒引入身体各个细脉中,再遏制毒性,令太君短时间失去心跳。这段失去心跳的时间里,血脉中的毒素因为生命的中止而失去效力,然后他以纯厚内息直击心脏,使心脏强行跳动,慢慢恢复生命。

    怎么好像在听《搜神记》一样?

    “如果有个万一怎么办?”班儿小声咕噜了一句。没想到被翁昙听见了,他居然不负责任地说——

    “我用的本来就是厉方,活得下来,是你们老太君命硬,活不下来,那是天意。”总归就是一句话——不关他的事。

    庸医啊……

    他们终于认识到此人的正邪难测。随后,翁昙写了几张方子给太君调养,原本昨日就要离开,却不想家中又出了一件事。

    这次出事的是麟儿。他本想再以重金求诊,没想到麟儿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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