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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

    印老太君精神矍铄,怎么看也不像有病的人。因为,她的病只在夜间发作。

    自从印楚苌请来翁昙后,印府内知道老太君有病的人都在等,等着看翁昙如何妙手回春。

    事实让他们很失望,名扬江湖的“雪弥勒”除了在家中挖挖花草,竟对老太君的病不闻不问,只会去街上闲逛,再不就是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写字画画,画的也是一些花花草草,偏偏麟儿笑眯眯黏在他身边,太君也不过问。

    最可气的是那个叫扫麦的小子,让家仆从药铺里买回一堆药材,不分种类,是药就称,天天在后院煮东西……听说是炼丹,火炉一点就爆,实在让人担心。他们甚至怀疑翁昙究竟懂不懂医术,是个庸医也不一定。

    何况,他还是七破窟的窟主,正邪难测——这点最关键。

    尽管心中藏了十二重抱怨、十二重担忧、十二重惊疑,可、是,印府上下仍然对师徒二人礼敬有加。

    不是虚伪,这要怪印家祖宗传下来的族训:印家是礼仪之家,凡印家子孙,当重礼尊仪。衣有衣仪,容有容仪,送客有送客礼,遇士有遇士礼……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们隐忍了十二天后,翁昙终于端出了一碗药。

    辰时一刻,川闲居。

    印老太君坐上座,旁边坐着翁昙。印家两子八孙到齐。

    一碗黑色的药汁平静地放在桌上,一群人齐齐瞪着这碗药,面色凝重。

    这药出现得太突然,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太君喝下去——印府一门彼此交换眼神,暗推孙辈中排行第三的印班儿上前发问。

    腰后被人一推,印班儿趔趄一步,来到了战火前沿。讪讪一笑,他顾不得理会谁是幕后黑手,清清嗓,询问:“请问翁公子,这碗是什么药?”

    翁昙轻轻瞟他一眼,“我的独门秘药。”

    “……请问药里有哪几味药材?”

    水墨色的眼泠泠一荡,“既然是独门秘药,你觉得我会告诉你药方吗?”

    印班儿被呛得哑口无言。不行,转头求救。

    印楚苌适时走上前,颔首一笑,问道:“请翁公子见谅,只因我们太过担忧太君的病情,所以想知道翁公子用什么神丹妙药医治太君。”

    “我说啦,独门秘药。”

    印楚苌哑了哑,只得如实托出心中所想:“实不相瞒,翁公子,你命扫麦煮药时,管家敲看到你将黄裙竹荪放进药罐里。黄裙竹荪是一味毒蘑菇,用酒浸泡后可以治足癣,但不能吃。你以黄裙竹荪来医治太君,恕我等不能相信。”

    言下之意似在说:在岭南印府用毒,无疑是班门弄斧。

    翁昙挑了挑眉,表情微讶。但他也仅仅只是这么一个表情,随后转对印老太君道:“老太君,我这碗药,你喝是不喝?”

    此话未免强人所难,印老太君看了他一眼,视线移向药碗,沉吟不语。

    印班儿听了印楚苌的话,忍不尊道:“这碗药不按君臣,你根本是个庸医!”

    庸医!

    庸医!

    庸医!

    声音响亮,落字铿锵,有绕梁三日之势。

    “哦——”尾音如兔毫一扫,长长拖出悠然的调子。水墨双眸乍然一亮,浮出的兴味再明显不过。众人心惊翁昙的反应,暗暗警戒,却听他反问:“请教这位印公子,你所谓的‘医’应该是什么样子?”

    印班儿头一抬,胸一挺,正要开口,印老太君的鹿头杖在地上用力一杵,“咚”一声吓得印班儿吞回声音,比雷公打的惊天霹雳雷还要管用。

    翁昙不为所动,就算印班儿缩得像乖乖的小老鼠,他仍然追问:“请赐教,印公子。”话语一顿,又清晰地补上一句:“印、三公子。”他的记忆并非不好,要认人也不是难事。

    印班儿双唇紧抿,在太君的威严下完全不敢开口,可他又心中不服,万分委屈,狠狠瞪了翁昙一眼。印楚苌拉了他一下,将他推到身后,代他回答翁昙的质问——

    “翁公子,所谓医,济人为急。昔人有云: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观人相,识人病,知道用什么药除掉这种病的人,是医者;知道用什么药让这个病断根的,是医师;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将这种病根从人体中完全引出来,彻底治愈,是医尊。”

    翁昙拊掌笑道:“若是断掉病源,让人以后永远不生这种病,是什么?”

    “是医仙。”印楚苌坦然与他对视。

    “人就是人,学习医术,不过知浅知深,知偏知全,怎么无缘无故就成了仙?呵……”翁昙一扫众人,收了笑意,“老太君的病症如何,想必你们都知道,也请过大夫。”

    印氏一门齐齐沉下脸色,印麟儿倚在老太君身边,袖下的手紧紧一握,灵妙美目一丝不转瞧着那苍发妖颜,有紧张,也有希冀。

    “夜半心悸,不是什么太难治的病。”他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墨色眸子徐徐一转,向她瞥去一眼,唇角浅浅扬起,继道:“大夫查不出心肺有何问题,只当老太君年事过高,体质渐差也很正常。不过麟儿发现的问题不在正常之例。”

    印家子孙的脸色更沉了,不约而同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一晚。那天,麟儿夜半睡不着来到太君房外,见房内仍有灯火,以为太君还没睡下,便进屋向太君道安,没想到进去一看,太君呼吸全无,心跳停止,她吓得将众人全部叫来,不料过了半刻工夫,太君悠悠醒来,对他们全部出现在房内大感意外,竟不知自己心跳停止过。

    城内城外请了无数大夫,都说查不出异状。请来圣手神农杨太素,他老人家也是全然无解,冥思苦想头发都抓白了,最后还是太君转对他宽言相劝,把他打发了回去。据说杨老人家临走前手握重拳发誓,回去一定要找出相似病症为鉴,以医治太君。

    唉……数十声叹息同时响起。他们已经束手无策了,只得听麟儿的提议,请雪弥勒前来一试。

    “莫非翁公子以前见过这种病症?”印楚苌试问。

    “没有。”翁昙勾起鬓边一缕苍发,夹在指间绕了绕,仿佛回想。片刻后,他的视线定在门外一点,渐渐恍惚,随之吐出的话语轻缓且清晰,不知是对众人说还是对自己说:“老太君的脉象白天正常,入睡之后却有些怪异。一般情况下,脉随心动,熟睡后,她的心跳由慢变快,再变得急促细弱,随后突然慢下来,直到停止。过一段时间后,心跳又缓缓恢复过来……”

    印班儿一时忍不住又跳了出来,“你……你怎么知道?”

    翁昙盯他半晌,忽地别开眼,捂嘴一笑,“不告诉你。”

    印班儿一口气呛在喉咙里,既咳不出来又吼不出来,霎时涨红了脸,袖下拳头捏得死紧。没想到侧方迸出一声脆笑,摆明了嘲笑他一般。他气愤地转瞪过去,笑出声的竟然是……

    “麟儿!”印老太君适时出声,止了小孙女的笑。可当她想起刚才两人如总角小童般的对话,一时忍不住也弯起了唇角。瞪了印班儿一眼,她向翁昙道:“翁公子,这碗药老身一定会喝。老身只想知道,老身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不知道。”

    “……这药……”

    “有毒。您喝不喝?”他的话没呛到印老太君,却把一干印氏子孙呛得脸色发白。

    印老太君浅笑摇头,端起药放到嘴边。

    “太君!”印氏子孙惊呼上前,想拦下那碗药,不料印老太君动作更快,一口气喝下药,未了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瞪向自己的子孙,厉声道:“放肆!你们怎可失礼于人前!祖宗的教训你们全都忘了是不是?翁公子是你们请回来的,既然请了回来,你们就应该相信他能够治好老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会不懂?”

    众人不敢吭声。静了片刻,中年发福的印家长子印戏田轻道:“娘,我们也是关心您。”

    鹿头杖用力一跺,印老太君冷哼:“你们这是关心我?你们是希望我早点死。”

    “娘——”印戏田百口莫辩,叹气摇头,不敢再说什么惹老太君生气。

    印麟儿扯扯老太君的袖子,不依,“太君,太君,您眉寿无疆,永持北海樽!”

    “还是我的麒麟儿乖!”印老太君揽过小孙女拍了拍,厉色略略缓下来,恢复了慈眉善目。

    印麟儿借太君看不到脸的错角,冲翁昙吐吐舌头。

    他静静看着这一幕,水墨色的眸子微微荡漾……

    耐心地等众人情绪平静后,他才又道:“老太君,我还有三碗药给你喝。三天后一碗,隔五天后第二碗,第三碗的时间,要看你的身体状况再定。”

    印老太君点头同意,竟也不再追问她的病情病因。随后她问了些住不住得习惯之类,便在子孙的簇拥下离开了川闲居。出门之后,翁昙见印麟儿悄悄扯了一下印老太君的衣袖,指指前方的印班儿。印老太君会意,叫住了印班儿,嗔道:“班儿,祖宗祠堂有一个月没打扫了,你进去。三炷香之后才可以出来。”

    “三炷香?”印班儿叫得无比凄惨,让听者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

    印老太君横眉,“难道你想四炷香之后出来,嗯?”

    姜,永远是老的辣。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趁着印班儿冲过来大叫“太君我没错,一炷香好不好”,印麟儿借机放慢脚步,渐渐落在众人后面,直到一群人走远,她才嘻嘻一笑,蹦蹦跳跳转过身,跑回他身边。

    “昙,你怎么知道太君的心跳?”

    他也不隐瞒,“我每晚拈一个时辰的脉。”

    “太君睡下之后?”

    “对。”

    “你偷偷溜进太君房里?”

    不算溜吧,虽然他不是从大门走进去的……避开这个问题,他转问:“麟儿,你们兄弟姐妹自幼相处和睦?”

    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她应了一声“是”。

    “当真?”

    她的手背在身后绞了绞,点头。盯着鞋尖看了半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小心抬头,与他的视线撞个正着。

    “嘿嘿……”她笑。

    连说谎都不会掩饰……他心头微叹,徐徐垂下眼帘,无意再追问印府的事。高门大户,人丁繁盛,表面上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和和睦睦,可背后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能是利益之争,也可能是经年积怨。她在他前面一向无所保留,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表现得非常明显,一旦涉及到印府其他人她就会垂头发呆,不见得会岔开话题,但会沉默许多。

    彼此无言了半天,终是他微微一笑,化开了凝固的空气里的倦涩。

    “昙……”她怯怯叫了一声。

    “进来。”他转身入室,从帘后的书桌上取出一叠宣纸,纸上是他这些日子画的花花草草。翻了几张后,他顺手将不需要的放在案几上。

    她忐忑不安地盯着前方的人影,见他没有生气,这才偷偷吐口气,拿起他放在案几上的画翻看。他有一手妙笔丹青,她知道,不过只见他画花草树木,没见他画过人。而且,每张画上都题有花草的名字,就像她手上这几张,有反枝苋、大凌风草、银边麦冬、木茼蒿,还有栀子、桂花……他的字写得很漂亮,就像他的人,天骨自然。手腕轻时,拟比轻烟淡古松,手腕重时,仿佛苍龙过仞峰。

    “麟儿,认识这种植物吗?”他将一张未题名的画递给她。

    她接过来,是一种叶片细尖、茎杆单直的植物,“姜花?”她猜,反正长得差不多。

    他叹了口气,又问:“你们家的养虫养草、生意往来都是谁负责?”

    她捏捏自己的脸,眯眯笑蹭到他身边,扳着指头说:“以前虫蝎饲养由我爹负责,淬草种植由大伯负责……嗯……淬草是印府对所有草药的总称。现在是二姐和三哥负责淬草,五姐和六哥负责虫蝎,大哥和四哥就负责对外谈生意,爹和大伯在背后支持他们。聚儿不喜欢这些东西,他喜欢酿酒,喜欢喝酒,天天泡在酒馆里。”

    他知道她说的“聚儿”是谁。

    印聚儿,印府排行第七的孙子,她的七哥,身上时时带着酒香。有时候他会看到印聚儿站老太君后面扯她的辫子。在院中偶然相遇,印聚儿对他也是彬彬有礼。

    “还有我。”她向他移近了一点,偷偷吸一口他衣上的淡淡香气,心底曲曲荡漾……荡漾……

    若是能一辈子缩在他身边……会不会幸福……

    “你?”他好笑地看着身边的猫儿……他是说麟儿,没有防备她的亲近。

    “算账,我会算账啊!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会帮六哥算账。”

    一箭穿心——他的弱项!

    他没什么惭愧,对她这种才能倒有些羡慕。天赋这种东西,不是说你相信就有,也不是说你不相信就没有。不过每次提到这种话题,无忧就像文曲星附身,洋洋洒洒训得他毫无还击之力……唇边的笑意不由得旋旋绽开,衬着她兴奋的声音,他轻轻说:“我不会。”

    “咦?”

    “我不会算账。”

    “我会我会!”她指指自己,说话不经大脑,“以后我帮你算。”

    只是,这不经大脑的话听起来却那么自然,理所当然,让人忍不住……想要去……宠她……

    ——宠她。

    他有点惊讶自己会冒出这种念头,却不是太惊讶。

    不要问他为什么,他一向少思。

    眼角一勾,瞥到她手中的画,他提醒道:“这不是姜花,是四叶重楼。”

    “哦——”她提着画点头,“是草药吗?治什么的?”

    他皮下神经跳跳跳,无奈,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通常只用它的根茎入药,清热解毒,可以治高热,减轻身体抽搐,也可治小儿惊风或毒虫咬伤。不过,它的新叶和嫩枝可以制造迷幻剂。药性进入身体,融入血液后,直入心脉。”

    她愕然瞪眼,抿紧双唇一声不吭,指腹徐徐摩挲软滑的宣纸,好半天才低低挤出一句话:“印府的淬草中从来没有四叶重楼。”她死命盯着宣纸上摇曳的墨笔草药,迟疑地问:“你……是不是查到什么?”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包茶叶,正取了砂壶煮水,听她这么问,也不装什么神秘,微微一笑,“我在东南方那片院墙下面发现八株,在左边第一间院子里找到五株刚抽枝的新叶,茎杆上有折断的痕迹。也许是故意的,也许是无意的。”看了她一眼,他托起下巴,妖长美目修修然一眯,“假如是故意的,这人未免太笨了点。要用四叶重楼的叶茎,直接买就行了。偷偷从外面买回来,神不知鬼不觉,谁会知道,完全不必大费心神自己种。假如是无意的,那就要查明四叶重楼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老太君摄入体内。”

    她僵直不动,垂在鬓边的发丝晃也不晃。

    见她难得沉默,他一时之间竟生出难得的好心,倾身试问:“要不要我帮你查?”

    以为她会摇头,没想到她只是怔怔望着他,眼底的挣扎就如暴晒在阳光下细沙,一望无际。

    “要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移了移眼,眸光荡过他的袖口,眼中划过一抹银毫细光,那是……

    刹那间,她表情一紧,最后还是闷闷摇头。

    “不要吗……”他低低自语,俊容浮现些许的遗憾。也许,还有一点失望。壶内发出咕噜咕噜声,他转手泡茶,没看到她揉眼的动作。

    在他袖中,她看到什么?

    一根银针的针头。

    他说帮她,其实是想要回他送给她的银针吧?这一年来,她最想听最爱听的就是他的传闻,无论大小,不管真假。当大哥向她借银针请他出诊时,她其实很舍不得,她从没想过利用银针让他为自己做事,从来从来、没想过。

    或许,当初庐山一别时,她对他只是微微的不舍,微微的眷恋,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幅不知是刻在脑里还是刻在心里的苍发身影却怎么也忘不掉、磨不去,一天一天,噬魂入骨。

    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他……

    雪弥勒……雪弥勒……冰雪雕成的弥勒,纵然笑如春风,青丝结眼,可他的心是冰的,是冷的,这颗心能不能暖,会不会暖——会不会因她而暖,她不知道。

    她很胆小,她怕……

    “神医——神医——”惊慌失措的叫声由远而近,一路拖过来。翁昙正在冲茶,嘴角一撇,将壶放下。

    他们可不可以不要把他叫得这么难听?什么神不神的,他是人好不好?

    小小抱怨之际,那名大叫的家仆冲进来,嚷叫:“神医,老太君……老太君她不舒服。”

    “这么快?”他站起身,“哪里不舒服?”

    “腹痛。”

    他略一沉吟,转问:“人在哪里?”

    “在逐鹿园。”家仆话音未落,明明站在前面的苍发公子已飘然跃出屋外,足尖轻点,大袖拂风,消失在逐鹿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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