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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救护车连夜出发,来回跑了近百公里,从县医院把受伤的司机接出来,回到下关已是凌晨五点。车子停在医务室附近的篮球场上,伤员由穿白衫的医务人员迅速送进急救室。至此,尤振雄负责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所有的人都围着那个血流满面,百唤不醒的伤员转,没人想到他。等人走散了,独自把车子开回停放处,再将车门钥匙交还给所长,自己拖着困乏的身子回家去了。

    进门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十一点。醒来还昏昏沉沉,但精神可是清爽多了。那点小毛病早丢在荒山野岭去了。老师傅们有个说法:开车只怕心有病,唯有心病最要命。忧患微疾重越重,无意陈痨轻则轻。

    妈妈见他醒来,忙坐在床边责问道:昨晚跑到哪个朋友家过夜了,为什么也不捎个口信回来,让妈担了半夜的心……一开口就提出了十大问题。尤振雄用最简捷的话说明了昨晚不归家的原因。一得知儿子去医务室,并没有把药拿回来,她又要用老方子烧一碗姜汤。还说这是屡用不差的特效药。受到强烈的反对后,她听儿子说话的声音也清亮起来,这才作罢。

    在做饭时,她告诉儿子,隔壁的金山哥回来了。尤振雄一听说,马上就要过去。一是看看久出未归的朋友,二想了解他此行的情况,三请两口子过来吃饭。

    金山哥这趟出差丽江的主要任务是推销产品,同时为了调查市场的行情。出去三十天,收益颇丰。昨天到家,准备休息两天。在丽江总站几乎没有星期天,为他们办了个训练班,向驾驶员讲解新化油器的功能、设计原理和使用技术。那边的跟车人员早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了这种新玩意儿,个个都想早点得到。相比之下,倒是它的诞生地这边的气氛过于沉闷,遭人冷落。但真能轻松在家听讲的人毕竟不多,天天有人外出。这些人在外拼命赶,一回来就自动跑到教室学习。这样,做为教员的金山哥,只能全天制的工作,对两三个人也得细心辅导,毫不松劲。一个月中,他没去游览过当地的名胜古迹,也没上街逛过一回商店。

    在外多日的金山哥,接触了各方各面的人物,意外的在他久已麻木的心灵上受到一点撞击。生活在第一线的工人弟兄们,是如何的艰难。比起他们来,自己有家有妻的,真是太幸福了。回来后他没说什么,只想默默地做点实事,对久违的妻子表示体贴关照。

    今天妻子一上班,他就迅速跳起来。决定上午不再埋头读书了,要为“爱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首先,他把门边泡在大盆里的衣裳洗了。那多是这趟外出集存的脏物。大冷的天,用力搓洗,弄得他浑身冒汗,不亦乐乎。旁边的王大妈见此大惑不解,甚至过来问道,莫非小两口闹翻了,要分家。金山哥原本就不善于言辞,没法回答,想了一句深奥的话答道:“啊,分家?不,为了不分家。”弄得王大妈和尤大妈分析了老半天也没明白是啥意思。

    将漂洗干净的衣裳一件件在院里凉晒开,已是十点多了。他又想为妻子做一顿饭,米下了锅,再看菜篮,叫他为难了。只有两根葱,两条胡萝卜,这些他既不会搞,也不够吃。现在去菜场买,更是挠头无奈。面对多样的蔬菜鱼肉,他一不会选良,二不会讲价,常遭那些爱耍小心眼的商贩愚弄欺骗,十次回来得有八次挨骂。所以他不愿去买菜,好在前天离开丽江时,热心的主人送了一大筐罐头香肠等食品,干脆就用这些打发一顿吧。

    当尤振雄进来时,金山哥正按最终方案做着各种活计。别看他一介书生,干起活来同常人一样利索,而且心情特别轻松愉快。见有人来了,他也没停止动作,一边继续干着,一边向来人叙述着人家关心的见闻趣事。

    “我见着你那个朋友了。是姓潘吧?对,小潘。他一见面就拉着我诉苦,说我再不去,他真受不了了。你想象不出吧,在长期处于落后军团的集体中,冷不丁冒出一个青年节油标兵,众人的眼光会是怎么样的。经过口口相传,不少人看待我们的化油器,甚至带上了神话的色彩。这一趟带的三十个,没有一个星期就全出手了。我原设想最多不过这数,想不到那些驾驶员懂了道理后,更是坚信不疑,通过各种渠道向我要。后来由总站出面,签订了五十个的合同。听头说,打算让全站的车都换上。”

    “看形势,这批化油器在全省推广的时机已经成熟。”尤振雄听他讲得这么兴奋,也插上一句。“至少在滇西北这半边高寒地区。”

    金山哥结束了灶台边的工作,也来到屋里,更加神采飞扬地说道:“对,下一步可以考虑。哎,我在丽江还见着一个人,你猜不着吧?是你舅舅。上次他来下关,我见过两眼,有点印象。当时没说话,刚开始我没敢认,不清楚他怎么会弄到那里。过了半月,混熟了一说开,真是你舅。回来时他还搞了一大包当地盛产的当归虫草之类的药材,托我带给你妈呢。你舅可真聪明,又好学,见什么就学什么。连我们的训练班他也常到,按说不开车的人就没多大关系,他却说修车要是有不懂的,肯定修不好。我看他对中医中药也很有兴趣,听他的口气,在这方面还有比较深的研究呢。”

    “不错。记得过去就懂点儿,尤其是针灸、按摩、气功、保健之类,都有那么几着。周围的邻居有个头痛脑热的,他就能应付一阵。谁找外面的老医生开回个方子,他也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上半天。”

    正说着,金山嫂提着一袋青菜回来了。一进门见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唠闲嗑,就忍不住叨叨开了。“啊,在家呢。怎么,等我做饭?我是半分钟都没耽搁,你们倒自在,抱着大膀等饭吃,连泡茶的开水也没了吧•;•;•;•;•;•;”走进了厨房,首先就发现饭已熟了,她心里一阵高兴,立即停止了未完的挖苦话,换了一种口气继续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就不会把那点胡萝卜搞搞,再弄点•;•;•;•;•;•;”当她打开锅盖,又见两个罐头和三根香肠已经蒸热,忙住了口,赶快拿起来,切成小片分装在盘子里,低头笑道:“懒人也有懒办法。这一顿在饭店里,少说也得二十元。我以为他只会吃方便面呢。”

    “金山哥,你的货准备哪天发过去?我想最近几天跑一趟。”尤振雄他们没有受女主人的干扰,仍关注着前边的话题。他是想去看看舅舅,这在昆明就答应过表妹的,刚才无意中提起,他更要尽快成行。

    “那倒不急。什么都办好了,不赶这一两天,过了年再说吧。”金山哥漫不经心地应道。

    “今天是二十九还是三十?要来得及,我跑个年终行。”

    “别胡说了。杨白劳逃债七天,还要回家过年。哪有年终出走的道理。”金山嫂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把饭菜端了出来。“先吃饭吧。小雄,一块吃吧,尝尝你金山哥的手艺。”

    “多谢。有病,不敢奉陪,得罪得罪。”尤振雄忙抱拳拱手,夺门而去。

    “哈,小熊猫,叫他溜了。”金山嫂一把没抓住。

    医务室的病房住进一个重伤员,大部分工作的重点都集中到了这上头。

    伤员白天总算醒过来了,度过了危险期。可至今还没解绷带,两天没吃东西,就靠输液补充给养。下半夜还要输一瓶,所长和医生下班时特别作了交代,值班的护士也知道责任之重,今夜不能象平时那么轻松了。

    入夜后,四临住宅的灯光逐渐熄灭,闹腾的笑声歌声哭叫声也平息了。附近军营的熄灯号一响,两人就张罗招呼窜房聚会找友寻欢的病人回床安睡,驱赶劝解看友探亲的同事离院归宿。然后,先后回到值班室。往常是一人主管前半夜,一人主管后半夜,分担疲倦。今天值班可是“特护”,不用商量,谁也没躺下。而是坐在各自的床边,从手提包里取出毛线和棒针,做熬大夜的准备。

    卫生所的工作性质与别处不同,对编织毛线有特殊的规定。这里大部分是女性,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捅上几下。放得太松,有人可以成天拿着毛线针,啥事也不顾。抓得太紧,又可能引发众怒,直接影响工作。总站领导曾下令:棒针不许进所。并以奖金相挟,最后结果总是不了了之,没人认真执行。几次反复,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白天不准打,没收加重罚。夜班可放松,责任莫减码。事实上,这项手工编织活动也是护士们值夜班的最佳陪伴。其它的一切方式,诸如读书看报,包括带孩子上班,或邀上两个住院人员来打扑克,都抵挡不住最大的敌人——瞌睡。

    冯玉霞有三十多岁,是个老护士。她正打一件孝的毛衣,边打还边想些有趣的话题,逗同伴开心,借以驱除夜晚的寒冷和阵阵袭来的困倦。“小李,是给你的那一位打的吧?看这腰身尺寸,定是个牛高马大的主儿。对不对?我还没见过呢。”听说小李的父亲是个大官,人家要找的女婿也该不会差劲。

    李云花不好意思的笑笑,腼腆地说道:“不是。帮别人打的。一个同学请我帮忙。”

    “哦,是不是那天开车的那个?”老护士没有得到切实的回答,她相信是姑娘羞于启齿,不愿直说,也不再追问下去,依然顺着原先的判断往下讲:“你爸是省军级高干,为什么不找个城里人,偏要找开车的。你不怕•;•;•;•;•;•;”她没说下去,把头歪了歪,示意隔壁的病房,那边住的正是她们今夜特别护理的重伤员。说话间又听到一阵半死半活的无力唉怜的呻吟声传出。

    残酷的现实将阴影罩在她们中间,两人都沉默了。李云花垂下了头,默默地编织着手中的活计。

    “唉。”过了一会儿,冯玉霞长叹一声,慢慢说道:“我知道,驾驶员都是好人。他们心好,人也善良,就是太危险了。”她有切身经历,虽是过去的事,一提起来,还有后怕。看着身旁天真无邪的小妹妹,更有无限的感慨。“我那小春春的爸爸也是开车的,还是优秀驾驶员呢。他们说,要是能到今天,至少是个队长。”

    李云花走过来,靠她身边坐下,用一双渴望的眼睛盯着她。有种直觉,这位大姐可能会翻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那些东西,只要你一到这单位,周围的人今天两句明天三句就会互相告知个大概。但要想本人亲口叙述,却是万难有一。

    冯玉霞见同伴有兴趣听下去,感到几分满足。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全身心投入回忆中。又长叹一声,深情地讲道:“我以前那一位,对我有多好呀!就是每次出去太让人挂念了。你不知道,我们结婚的时候,正是那个贫穷年代,什么也没有。他想方设法地为我搞好吃的,每趟回来总要带点牛肉干巴,火腿腊肠的。可他呢,装几块饼干就上车了,叫他在路上买点热汤热饭吃,他只推说没处买,其实是把钱省下来给我买东西。”她哽咽了,抽了两下鼻子,又说道:“后来开始搞改革了,钱也多了。有一次他说要跑畹町,问我想要什么。还说结婚时太孤寒了,现在慢慢补偿。真的,我们结婚时连个戒指都没有。我当时差不多就象你这么大,也希望有件叫众人羡慕的珍品,可家里的经济条件有限,又不敢做太高的奢望。他催了好一阵,我才说想要条珍珠项链。”她再次停下了,眼眶里涌出豆大的泪珠。

    李云花完全被她的真情感动,更希望得知后面的结局。轻轻问道:“买回来了吗?”

    “我叫他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可惜不是他自己拿回来的。就在那一趟,他的车翻了。是队长把遗物交给我的。我当时就哭得死了过去,整整哭了三天,几次想就此尽生随他而去。那条项链我也从来没敢带过。”她哭出了声。“他比我大两岁,还不满二十八呢。我们的小春春刚满周岁。”

    李云花眼里也闪着泪光,此时无法说出安慰的话,只有同情地把身子靠在她的身上。

    冯玉霞就势用手搂住小妹妹,毫不掩饰地哭泣着。“我是过来人了,什么都见过。可你们才开始,真要做最后决定就不能不想一想。”

    过了好久,两人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又慢慢聊起别的话题。李云花问道:“冯姐,听她们说,你还是和开车人好?”

    “是的。那以后,我单身过了五年,有好几个人来找过我,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我的老乡,来帮助我的。我很感激他们。可一说到成家,就不能不想旧事,所以一直撑着没有应承。后来时间长了,就稀里糊涂的和这个过上了。”

    “他不是对你也挺好的吗?”

    “这个你就不懂了。女人看男人是有不同标准的。我也承认,现在这个老公对我也无可指责。不喝酒,不抽烟,家务活,样样干。吃饭让我先端碗,出门不忘说再见。甚至比原先那个做得还好,够得上‘模范丈夫’了。可是,女人嫁男人过日子,并不是只为了偷闲享福。他呀,就少了我们最需要的阳刚之气,象个老妈子似的。有时我总见不惯,难免这个那个老要争吵几句。”

    “你说的阳刚之气包括哪些内容?”

    “说不清。好象只能感觉不能数落。要是能排出一条一条的,就,就怎么了,有点讲不清楚。似乎就俗了,就一般化了,就没那么让人希求了。”

    “哪些能排出条条呢?”

    “听说过男人娶媳妇的条件了吧?脸蛋要好看,手脚要能干,心计要会算,作风要不乱。当然,要样样满足也不好找,或是这样不如意,或是那样有缺欠。看你怎么认了。”

    “哼,这些男人倒会说。女人找丈夫又是什么条件呢?也这么套吗?”

    “不,男女有别。就说长相吧,我们并不看重,一般过得去就行。没什么特别丑陋的缺陷和毛病就不会低人一头。可说能不能干,看法就不同了。外面能干的大多不顾家,家里能干的在外面可能又很窝囊,你愿意要哪种?还有,要碰着个剽悍粗鲁的主,挨打受气就是家常饭,在外边还常常惹是非,给人家指脊梁骨。但男人太软弱,又会被人欺,出门连腰杆也挺不起来。所以有人就说,挑男人,第一要好汉,第二要会干,第三要良善,第四要上万。”

    “有没有条条达标的?”

    “难说。富家养出来的多是奶油小生,社会上闯荡的又不会有多少钱。”

    “我看多数人还是过得不错的,吵打翻脸的总是少数。”

    “那就认命了。象我这样每天重复前一天的生活方式,我早厌倦了,可又不能不继续下去。有时还会梦想起小春春他爸,那样的日子才有趣味,才有魅力。”

    “为什么•;•;•;•;•;•;”

    “你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百个人难有一个碰上。这么大的总站,驾驶员照样有自己的家。百分之一的危险可能没多可怕,只是有一天这倒霉要落到你头上,你也没办法。忘记了它其实也和人们一样过。”

    一声鞭炮在沉静的暗夜中爆炸,听见的人都有一惊。两人同时看了看表,快两点钟了,该给那人输液了。

    不用谁说什么,她们一同站起来,动手收拾着小工作车。李云花说道:“冯姐,你休息吧,我一个人来搞。”

    “我还不困。在家里哪天也差不多得忙到这阵子才睡。”

    两人推着小车,吱吱呀呀的往隔壁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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