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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宣告新的一年开始了。

    一九八七年的元旦,象往常日子一样,悄悄的来临了。中国人迎接元旦的热情远不如对待春节那么高涨。在这个节日的早晨,不少人更愿意多享受几分钟沉睡的温馨,美梦的展开。但也有赶早市,图吉利的人,天不亮就起来,在门前挂上几天前就备下的五米长的千响炮,趁着四下一无动静,放它个痛快淋漓,抢它个全城第一。

    元旦的早晨,天气好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一点云也没有,太阳还没出来,寒风中夹带着浓烈的火药气味。

    大街上已经有人走动了。赶早出来摆摊卖早点的个体户,这正是黄金时节。卖各种食物的小老板,蹬着辆三轮车,拉上用品用具,来到常在的摊点,未及把招牌桌椅亮开,立即先将火炉升起来。一路过去,十多个炉灶烧什么的都有,烧材的烧煤的,烧油的烧气的,看各自能力而定。要紧的不在用什么燃料,而在于你的品种是否能得到食客的亲睐。

    大道旁,除了清洁女工正在打扫街道外,还有一支晨练的队伍。其中老少皆有,互不相犯。老者白发鹤颜,小伢乳毛未换。太极柔和缓慢,舞剑疾如闪电。他们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不怕冷,人人只着单薄的运动服。更有甚者,连长袖衫都嫌碍手碍脚,仅穿着床上的背心短裤,那些练长跑的酗子,个个争强好胜,虽然都已汗流浃背,气粗如雾,仍不甘心被人超过。趁清早车辆稀少,有的跑到大街中心追赶着飞驰的自行车。

    李云花穿着厚厚的棉衣,脖子上围着黄色的围巾,在街上快步走着。刚下了夜班,眼前灰蒙蒙的,手脚也觉得沉重。冯姐昨晚讲的那些事一直在脑子里转动,心情总平静不下来。一边走着,一边漫无边际的乱想。夜班她的毛衣没戳几针,劝冯姐躺下后,又抓紧时间把所长交给的一个任务完成了,就是写篇稿子宣传报道那天晚上尤振雄带病出车,舍己为人的优秀事迹。所长说,当时忙昏了头,连个谢也没丢下。以此做个补偿。

    这时李云花想,要不要顺路去敲他家的门。元旦嘛,有许多话可以说。这念头一闪,不觉又联想起相关的东西。此时去是不是太早了?听冯姐说,驾驶员睡觉没定时。有时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爬起来,招呼也不打一个,悄悄就走了。有时一睡半天,等你中午下班做饭了,他才磨磨蹭蹭的起床刷牙,眼睛还老睁不开,嘴里还不停念叨,不用忙活了,随便买碗米线就行。还以为在为他做早点呢。这时候,大妈肯定早就起来了。老年人都不嗜睡,妈妈不就是这样吗?特别是节假日,为了家人快乐,按传统习俗做这忙那的。反正没啥大事,说几句好话就是了。对了,要是尤振雄还没醒,正好把书架上的日记本拿上两本,前天已经跟他说过的,想来他不会生气。

    正当她这样胡思乱想地走着,从前边大步跑过一个人来,隔着还有二十米的距离,就大声喊道:“嘿,你早哇。小李,新年快乐,吉祥如意。哈哈。”

    李云花忙眨眨昏花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宣传科的于新民。在这大冷的天,只穿一身紧身运动服,正跑得满头大汗,呼呼气喘。她笑道:“新年头一个遇着你,今年肯定吉利。想不到你这个于秀才还有这本事。”

    于新民本想打个招呼,擦肩而过。见人家停下来说话了,也不得不再应付几句。他跑得火热,一下子又停不下来,只好迈着小碎步,围着她跑圈。“这是我们科的新规章,人人必须早锻炼。不信你走下去,还会见几个相识的。”

    “真的。李科长也跑吗?我刚还想去找他,又想着今天放假。”

    “哈哈,今年的宣传科没有李科长了,早不在了。正等你这姓李的来接替呢。”

    “啊?他去哪儿了?”李云花一惊。

    “你真不知道呀?他到昆明高就去了。说来已是去年的旧事了,你还当新闻呢。”

    “呀,那怎么办?我还有篇稿子要交给他。”

    “不要紧,交给我吧。他的一切工作由我接管。以后有什么妙语高谈,真知灼见,直接送我。这是今年的第一篇,讨个开篇大吉吧。写的什么呀?”

    “没什么。尤振雄前晚自动为医务室跑了趟急救,表扬表扬。”

    “好哇。等我回去看看,安排头期《运输报》出版。要是合适,让广播室也播一播。”于新民接过去,看也没看,把稿纸叠得更小,塞进运动裤后面的小兜里。低声自语道:“这个背时鬼。人家为他做了怎么多,他什么也不知道。”

    李云花听到了话头,忙纠正道:“过年怎么还说倒霉话。谁背时了?”

    “我不是咒他。刚才听他们书记说的,老尤昨天又给交通大队扣住了。今年元旦看样子只好在那个第二监狱里过了。别挨皮鞭,有顿冷饭,就知足了,还讲什么吉祥。”

    “真的?”李云花大惊。

    “这还能假。我正考虑着,怎么把他弄出来。偏巧今天又放假,电话有大半打不到,得一家一家去叩头了。”

    两人道别后,于新民迈开大步,几步就跑开了。李云花马上转了方向,朝尤家走去。

    一阵紧急的叩门后,没有得到相应的反应。让等在外面的李云花好不心焦。过了好一会儿,尤大妈才出来开门,见是一个不熟悉的姑娘,就没问什么。新年拜礼,也算是民间一大习俗,说不定是来找其他两家的。转身往屋里走,又见姑娘紧跟着进来,她也不管。

    尤大妈回到屋内,木楞楞的坐在床边,满面愁云。有人进门也不为所动。

    李云花看着不对劲,赶紧坐在老人身边,拉起她的一只手,用力晃动着,嘴里连声叫着:“大妈,大妈。”

    尤大妈面对这个叫不上名字,但看来挺可亲的姑娘,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欲言又止。

    李云花的直觉告诉她,可能于秀才的情报并不虚假。更是急火攻心,问道:“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

    在姑娘的再三催促下,尤大妈才慢慢道出原委——

    前几天,尤振雄就和妈妈约好要过个好年,几天都在家里猫着。昨天中午下班时,车间的白丽仙来告知,车子她们已抓紧搞好了。他也嫌在家里闷得慌,提出要出去溜溜车。加上金山嫂的一力促成,下午,两人就上车了。在去大理的路段中,遇上一伙交通大队设的点,搞什么节日路检路查,前边已拦下了几辆车。过不去,他只能跟着停在后面。

    下了车,看到那边几个司机和交警们正吵得凶。这回尤振雄听从了白丽仙的劝,也觉得不关己事,没上去凑热闹。点了根烟,远远的在路边徜徉。后来见前边不可开交,又好象有人叫到他的名字,说当代表要给弟兄们作主。他再也忍不住了,信步走上前。

    交警大队的警察们,头顶大盖帽,手戴白手套,制服轮廓明,肩章星闪耀。一个个趾高气昂,神气活现,大声训斥违章者。问了问旁边的人,才知道头一个司机为了赶路程,没注意到这儿刚摆下的临时拦车标志,停慢了几步,冲过了半个车头,被扣下来,硬要罚款二十元。司机不服,和他们争执起来。一来二去,话越说越难听,气越斗越旺盛,罚款也不断加码,于是闹僵了。尤振雄在路上也颠簸了一年,对这种事并不生疏,加上平时常听老师傅们抱怨,心里明白,交警做事有些过火,驾驶员对他们很不满。可人家是途中的上帝,谁才肯招惹他们呢。今天被拦在一堆,没奈何,只好出来打打圆场,能早点了事最好。

    尤振雄走到中间,真假掺半的朝双方的人笑笑,每人递上一支烟,和气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又没有违章犯法的。大哥们随便点,高抬贵手,放行算了。大过年的,谁不急着赶回去呀。”

    “越是急越要遵守交通规则,我们正是维护法律法规的严肃性。”一支烟的小恩惠并起不到多大作用,交警嘴里吐着烟,依然冷冷的说道。

    尤振雄转向驾驶员,劝道:“你也别犟了。过去认个错,罚上几个算了。谁让咱犯了呢?二十块哪里找不到。”

    “二十?五十块啦。”那人余恨难消,既怕说出来会加重罪过,又有点不说咽不下这口气的心理,把声调降到最低,恨恨地说道:“简直是车匪路霸,开口多少就多少。”

    尤振雄见他火气也不小,怕又闹起来,忙打断道:“也怪你不听招呼,闯到这里来了。认倒霉吧。”说完,又转过交警这边说道:“同志,大家都在路上混饭吃的。你们也知道,我们这些小司机口袋里也没几个钱,随便罚两个,叫他知错,以后改了就好。”

    没有人吭声,也许在场的人都觉得这是解决眼前纠纷的最可取方案。不等下一步的实施,从后面转出一个盛气凌人的穿干部制服的小年轻人,高声喝道:“嘿,倒变成你说了算了。谁想逃避正义的惩罚都是不行的。”听口气大概是这伙人的头,只见他手里捧着个可口可乐的冷饮罐,说话间隙,还不时从细管中吸上两口。

    尤振雄一看这人的模样就不自在。哪象出门执行任务的人,简直是劳改农场指手划脚呵斥人的监管者。他忍了忍气,说道:“开头不就是二十吗?以此为基点解决。多大错罚多少钱,何必涨价。”

    “什么叫涨价?这是对敢于蔑视法律尊严的无知小人的惩罚。懂吗?正义的惩罚。”

    “看在众人的面上,将就点得了。”

    “执法如山,不容私情。谁跟你将就。你没惹着事就走你的,要惹了事照样罚。告诉你,在我这里谁的面子也没用。咱可不象某些人,尽干和稀泥的勾当。我们眼前就认识一个字——法。越大的官还要越罚得狠。管他是主席的儿子,还是总理的女婿。”

    尤振雄本来就是压着火来说话的,可这人硬是不讲情面,张口必法,法罚一堆,冠冕堂皇,早就撩拨得难以忍受。再听他这么正面毫无顾忌的一番胡说,心中的无名火猛窜起来,一时无法克制,跳上一步,劈手夺下那人的冷饮罐,摔在地上,一脚踩瘪了。叫道:“今天我就来惹你了,看能把我怎么办。”

    那人大怒,抢上前要与尤振雄争斗,幸被左右的人拉开。好一会他还没法将突发的暴力同前面的讲演联系起来。一阵混乱之后,路上的事很快了结:所有受阻车辆都无事放行。惟独扣下尤振雄,押回了交通大队。

    尤振雄被人将手扭在背后,在棍棒拳脚的强制下朝警车走去。起初他还用力挣扎,但很快发现一切反抗都是无用的,越强硬反越招来更多的苦受。他不逞强了,大声喊道:“小白,你把车弄回去。告诉我妈一声,叫她不要担心,一块钱罚款也不要交,我很快就会没事的。再到队上说一声……”他被推进了警车。

    车子被白丽仙开了回来。她们这些搞保修的,成天车前车后车上车下捣鼓的人,谁都能开得动。只是没有正式驾驶执照而已,到了这种时候,无人可求,自己动手发动车子,并不是困难的。她回来后先跑到车队向领导报告了事情的经过,催队上出面解决。

    队长书记都急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商量不出合适的办法。于是,许书记去向总站汇报。易队长来到尤家,安慰老师母。“不是啥大事,您别担心。振雄这娃跟他爹一个样,到那地步也不知道松松口,还叫小白传信,不许任何人拿钱去。他自信没错,要硬撑到底。”

    “他被罚了一百块钱,你说怎么办呢?”老人絮絮叨叨讲完了前因后果,伤心的对姑娘说道:“是不是先把钱送过去,领回人再说。”一百块钱对老人来说是很重的。光靠糊火柴盒,差不多得四个月。但没法子,再难也得先顾人呀。

    李云花听呆了,心中乱了城府,没有丝毫主意。听到老人的问话,她慌忙应道:“啊,别,先别这样。等我回家跟爸妈说说,看他们有没有办法。你在家等我,哪儿也不要去,我一会就回来。千万别急,躺下休息吧。啊,你昨晚的饭也没吃?”她又发现冰凉的桌上堆放着丰盛的年夜饭。“大妈,这样不行的,多少吃一点吧。真的,他不光是你的儿子,又是车队的秀才,还是总站的名人,工会也在想办法,他早晚总会回来的。”

    离开了尤家,李云花心急火燎的赶回家,一进门就将事情的始末添油加醋向父母讲述了一回,很快唤起了老人们的同情心。

    “你表弟小军不是在交通大队吗?让他想点办法。”妈妈首先出了个主意。

    “恐怕没门。他是负责外勤的,这种事插不上手。”李云花忧虑地摇摇头。不过,这倒也唤起了她的旁念。“哎,爸爸,交通大队的队长不是你的老部下吗?你给问一问吧。”

    “从今天开始,你爸就正式离休了。怎么好去干涉人家的工作。”

    “可是,这事一点不干尤振雄呀。确实,一点也沾不着,要沾上一点我也不敢来求你的。完全属于他们公报私仇无理抓人。这类冤情,谁见了也会声张正义,主持公道的。”

    “老李,你不是历来主张清廉做官,全心为民的吗?这种官逼民反的事你就能容忍?”爱管闲事的妈妈也在一旁煽风助力。在她看来,平时颇有涵养的女儿从来没有为别人的事求过做官的父亲的,今天突然相求,定有其缘故。尽管还猜不出对方何许人,相互啥关系,但从母爱的角度,她选择了维护女儿的态度。

    大凡退下来的老干部,当被告知离职的决定时,都有一个衣锦还乡,安度晚年的美好规划。然而一旦离开岗位,紧张惯了的生物钟又无法适应过于轻松闲逸的生活。在任时无事尚且乐意找点事过问过问,尤其是此类出现问题的事件,如何能充耳不闻,闭目不视。

    老头子在爱女和老伴一唱一和的催促下,心也动了。拿起了电话,直拨交通大队。

    要了半天,对方才有人来接。听那带搭不理,刁声傲气的腔调,大概正在隔壁房间打扑克,玩兴正浓,不得已过来接的,一肚子怨气。他不管有什么事,只问是谁的电话。直到说明是李州长要找大队长,才把他的气焰镇住。恭恭敬敬地对话,老老实实地叫人。

    看着爸爸接通电话,李云花松了口气。她坚信后面的结果都是可预料的了,就等不得听完,急急的对妈妈说了句:“我去告诉尤大妈。”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人?”妈妈问道。

    “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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