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送礼
前些日子赶上秋社日,姜家规矩又大,铺张地连着几日祭神报谢不说,连带着族学都停了十多日。当然,这是镇国公都点头同意了的事情,否则放在一般的私塾中,教书先生不被以“暑日休务者,薄其饩廪”的规矩扣除廪银都算幸事,又岂能像姜家族学的陈先生那般,在复学第一日光明正大地收下学生们价值不菲的束修?
陆明陶今日早早地到了族学,一脸趾高气扬地抱着一个长匣子不撒手,引得早来的一些旁支子弟频频注目。
“陆家哥哥。”有个牙换了一半,门齿漏风的孝见他对那匣子宝贝得紧,好奇地上去问:“你怀里抱的这是什么啊?”
“这个嘛,”陆明陶咳嗽一声,目光得意地在一众和那小童有相同神情的同窗身上扫过,直到有人等得不耐烦再次催促才摇头晃脑地道:“这可是我从一个朋友手里买来的绝世好画,纵是有交情在,也足足花了我两百多两银子呢……”
不少人闻言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百多两银子……这足够他们在座的某些人全家吃穿两三年了,竟被陆明陶随随便便花在了一份束修上……
姜家确实是簪缨世族,也确实富贵泼天,可从第一代镇国公开始,一代代枝叶分化,能攀上这个姓氏的旁支族人已经不知几何。嫡支和出息的族人占去了大头,剩下的油水才分给数目庞大的不入流的旁支。许多人纵然乘着同姓之便进了多少外人梦寐以求的姜家族学,也不过是撑着富贵的空壳子打肿脸充胖子,唯一的出路其实只有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才能真正得到这个家族的庇佑。
至于给先生的束修,他们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只要不失礼便万事大吉。像陆明陶这样铺张的行径,他们是万万不敢肖想的。
“明陶你可真是大手笔,先生见了定然欣喜不已。”便是心里看了不是滋味,在场的人还是纷纷出言追捧一番。
这个寄居的陆家表少爷是国公夫人的亲侄子,平日里又和国公爷宠爱的幼子姜程走得近,与他们这些在族谱上与嫡支隔了七八页的没落分支自是不同,他们将他捧得高兴了,指不定也会落下一些好处。
陆明陶也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才更加享受来自这些人的吹捧。
除却姜家的嫡支外,他就是独一份儿的尊崇,这些人本就该这样讨好他。
说话间一个与陆明陶身量相当的华服少年走了进来,懒散地抬了下眼皮扫了众人一圈,拍了拍陆明陶的肩膀算是打招呼便自顾自地坐下,右手撑起脑袋闭上了眼睛。
众人的声音一下子就小了下去。
“看来程哥儿昨晚没休息好,你们都把动静放轻点……”陆明陶在声音弱下去之后补了一句,以彰显自己在姜程面前特殊的地位。
众人纷纷点头,心里却不以为意。
府中皆知,国公爷的幼子与文武双全的镇国公世子截然不同,不仅不学无术,还到了看一眼书本就直打瞌睡的地步。连国公夫人都当着外人的面称这个幺儿“精神饱满地去学堂,一进门就丢了大半个魂”,可见对他有多无奈。
以姜程这样的性子,坐下就掺瞌睡还真和休没休息好无甚关联。
“诶,听说今天二伯娘那头有两个外甥要入族学,可是真的?”有消息灵通的人向陆明陶打听。
他一愣,脑子里不自觉地就蹦出小童稚嫩中似乎带着一丝嘲讽的声音:“……表哥你还是当心些好,春熙图真迹可是很难寻的……”
顿时好心情散了大半。
于是冷哼道:“不过是从常州的乡下过来的乡巴子,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我这好画摆在他们跟前,那两人怕是连题款写的什么意思都看不懂。”就更别说鉴别画的真伪了……
在场的人听他这话音便晓得这三人之间恐怕发生了些事情,面上纷纷应是,内里也不由心思各异地盘算起自己的立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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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关东狼毫也算是精品。”着真紫色湖绸直缀的老者淡然地点点头,对面前神色惴惴的学生微微一笑。
那学生这才松了口气。
文房四宝也是读书人钟爱的物件,尤其是对像陈方这样墨守成规的清高儒者来说。凑齐四件套对普通学生而言不免天价,择一物求一精品也算尽心尽力,挑不出错处。
陈方笑着收下,心里头却没面上那么高兴。昨夜他的夫人同他好一通抱怨,说他每月束修全用在了和他那群朋友吟诗作对上,学生投其所好送来的礼物又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风雅之物,卖不出好价钱,这样下去,家里都快没银两供二儿子科举了。
他嫌这话丢了他的面子,将夫人教训了一通,背地里却也不免矛盾忧心。一面暗暗盼着这回能有学生送些财物解燃眉之急,一面又以此为耻,痛恶得厉害。可眼瞧着一大半学生的束修都摆在了面前,却没几个能当钱的,便开始焦急起来。
“先生请过目。”他看着眼前的长匣子,以为又是哪位稍有名气的画家的画卷,烦闷地接过打开,却顿时愣住了。
匣子里躺着一对红木银丝百寿紫玉如意,看上去成色极佳,即便是他这个不通行情的外人也能看出这至少是值三四百两银子的珍品。
他一愣,目光顿时复杂起来。
围着的学生们见状也一阵哗然,态度却与得知陆明陶礼物的价值时截然不同,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怎么能送先生这等俗物呢……”
“就是,这也太瞧不起先生了。”
“先生肯定不会收的,搞不好还会把他狠狠骂一顿……”
陈方的手僵住,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起来。
这几年的时间里这些学生对他的爱好再清楚不过,眼下若是收了这礼物,怕真是要落人口舌许久了……
他咬咬牙,板着脸决定教训一下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学生,却意外地瞧见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这如意寓意极好,学生送这个便是想祝先生身体康健,万事顺利,吉祥如意!”七八岁大的小童像是完全没听懂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一派天真地看着陈方,声音稚嫩却字正腔圆地将祝词一一道出,圆嘟嘟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样子可爱极了。
陈方的狠话突然说不出了,问清这个新面孔的来历后更是对其有些怜悯,咳嗽了一声后语气稍稍强硬地道:“读书人自当远钱财近风雅,送如意寓意是好,却不免落了俗套。不过你年纪小,又是新来的,不知者不罪,这次我便先收下你的敬意,下一回可不许这样了。”
“是!”顾西露出茫然的神情不过一刹便脆生生地答道。
“怎么这样……”下头不免有人对先生突如其来的宽厚小声嘀咕,但人家毕竟是新来的,又怎好咄咄逼人?
可站在一旁自从看清了顾西手中的礼物后就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的陆明陶脸色却难看下来,当即走上前去将排在顾西身后便要上前的顾定延撞开,双手将自己的束修捧到陈方跟前。
这粗鲁的举动陈方看在眼里,但碍于府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先生,学生前不久偶然得了一副佳作,找人鉴别之后才知是前朝远山居士的春熙图,想起先生对远山居士一向赞不绝口,学生便想着将这幅画献给先生,交给真正懂这幅画的人珍藏。”一改在其他人面前的傲气冲天,陆明陶恭敬地托着匣子,一本正经地拍着陈方的马屁。
“远山居士的春熙图?”陈方闻言也不免触动,忙接过匣子打开,小心地将卷轴拿出,缓缓展开。
他小心看了半晌,脸上便慢慢露出笑意来。陆明陶看得越发得意——先生既然露出这样的神情,此画必是真画无疑,哼,他一定要让那个乡下来的没眼界的土地主好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风雅……
老者末了点了点头,一脸欣慰地正准备开口之际,旁边却有一道声音冷冷开口:“先生,这副春熙图并非真迹。”
整间屋子闻言都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