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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六)

    战火蔓延的速度极快,拓跋适派出的将军屡屡受挫,始终无法阻挡宇文穆那支骁勇善战地铁骑。朝中当年随着先皇征战天下的鲜卑将领多老迈,年轻一辈又无佼佼出众者,于是在宇文穆连攻下四座城池,打到了黄河岸边时,拓跋适再也无法安坐于太极殿内。他决定御驾亲征!

    临行前的那夜,他如常一般来到了桐羽宫中。妙华等着他用晚膳,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单薄夏衣,眉眼中藏着担忧。但是在看到他的刹那,忽然温柔了起来。拓跋适注意到,桌上放置的都是他喜欢的菜式,其中有一两道还是她亲自做的。心里带着凄楚的欢欣,他坐了下来,任她为自己斟满了酒。他一直不喜欢饮酒,只觉得这种东西会让人丧失理智,平添愁绪满怀。可是今日,他却想要饮一些了。

    “琮儿呢?”他环顾四周,问道。每日他来,都要先逗逗琮儿,那种发自真心的喜欢,让妙华心情复杂。他待琮儿视如己出,从未有过芥蒂,单就这份心胸,都让她觉得愧疚。过往种种,仿佛是上辈子发生过的,记得很久以前,她是那样害怕他,甚至是怨恨他。可究竟何时开始,她会被他感动,以至于不再那样抵触,反而相处的像极了亲人。

    妙华指了指侧殿,回答:“刚刚睡着,被乳母抱走了。他这几日才会坐,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拓跋适方才还愁云密布的脸,因为这句话便消散了,笑得十分慈祥。

    妙华与他相对而坐,也为自己斟上了酒。她问他:“真的要御驾亲征吗?”

    拓跋适饮下了杯中的酒,安慰她:“之前做广陵王时,便常替先帝征战,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你不要担心!”他说得十分轻松,甚至还为了哄她,故作戏谑之语。可是她听在心头,却只觉得悲伤入骨。

    她起身,转入内殿,取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什么东西?”拓跋适略诧异,问,那个盒子花纹精巧,似乎是她从瑶光寺带进宫的。她示意他亲自打开。

    莹然生辉,光芒璀璨。满满一盒子都是珠玉宝贝,其中尤以一颗夜明珠最为宝贵,那是他送给她十六岁的生辰礼物。里面的种种,都是他曾经送给她的,有些不过是心血来潮的赠予,有些确是年节生辰的所赐。想不到,她都收在了一处,却不知今日为何要都拿了出来。

    她也没有隐瞒:“之前圣上每次送妾东西,妾都会收好,心想若是有朝一日离开宫中,便都还回去,一件都不带走,也算无所亏欠。可谁能想到,再拿出来,却是在如今的状况下。”她幽幽抬眼,看着他,“圣上待妾的心,无以为报。这些东西就当军资,望圣上成全!”

    拓跋适也望着她,眼里的情绪复杂难明。爱了这么久,纠缠了这么久,他知道自己对她是有执念了。混合着心疼,不甘,欲望的心,慢慢成了一种痴绝。他对她的爱,慢慢平静,不再执拗,可是确如江海滔滔,表面风平浪静,暗里波涛汹涌。他知道,这辈子他是放不开手了。此次出征,不知祸福,若说舍不得的,却不是什么皇位性命,唯有一个她罢了!

    妙华以为他会断然拒绝,却想不到他缓缓合上了盖子,竟然接受了。他浅浅地笑,慢慢地抚着她乌黑的发,道:“如此,便却之不恭了。阿妙,今日可还有什么话,便一道与我讲了吧!”

    妙华的眼皮蓦地一跳,一种隐约的不祥之感骤生。她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他的唇上,摇头:“圣上此次,定能凯旋而归,荡平贼寇。”

    她那样坚定又倔强的神态,让拓跋适猛地心神一荡,却在想明白今后之事时,归为沉寂。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怀中,唇缠绵地停在了她的额上发间,微顿了顿,道:“朕不后悔……”

    如今的天下已经这样糟糕了,局面如此危急,江山如此动荡,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看不见方向和未来的前路。或者是荆棘丛生,或者压根是一个万丈悬崖,可是他却说自己不后悔。不后悔吗?但是她却愧疚不安。若让他失了江山,她怕是要永堕畜生道,万世难还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都带上了悲哀的感觉,浅浅低低的:“圣上,佛寺停止修建吧,毕竟劳民伤财,听说民间也是怨声载道。”

    若无民怨,怎会一被煽动便沸腾起来。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不管来不来得及,她都希望能及时止损。

    而他却固执的摇头,只微微道:“这是朕送给你的东西中,唯一像样的,若是……也算是个念想!”她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的吻打断了。这次的吻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清浅,仿佛让她生出了璧郎回来的错觉,而他却只是吻着,虽然绵长,却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直到他滚烫的呼吸在她的颊边稍平静了些,妙华仍有些回不过神来。拓跋适对她的欲望,从来都没有遮掩过,当初她多方推拒,仍是打消不了他的半点热情,可是这次回来,他却再也不肯触碰她了。想必是还芥蒂着她与拓跋逸的旧事吧。她犹在思索,他却已经站起了身,将退出外间的宫婢们唤了回来,撤下了饭食。一顿饭吃得百感交集,竟然没有动几筷子。

    夏日的夜间,繁星灿烂,密密地布满了夜空。拓跋适抱着妙华坐在院中的秋千架上,慢慢的晃。说来也奇怪,自从登基,便再也没有这样平静的日子了。整日里忙于朝政,忙于内忧外患,忙于谋算人心。或许,直到今夜,他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喜欢独自坐在秋千架上,不言不语。原来很多时候,沉默未必寂寞,喧闹反而伤情。她始终保持着那颗单纯的心,没有被任何俗尘所浸染,亦如初见。

    他方才分明看到了她的疑惑,是啊,他怎会不想碰她,可是他不能。他不想在自己前途未知的情况下,留给她念想或是遗憾,以往奢求的她的爱,如今只觉得她对自己哪怕是一丁点的留恋,都会让她今后的人生不那么痛快。他不是拓跋逸,不负责任的离开,让她守着无望的痛苦过着今后的人生。他只是希望她能忘了自己,忘得越彻底越好。若是他能安然回来,一切无虞,那么他定然不会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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